陈瑜民在月汐的挟持下丝毫不敢轻举妄动,不是因为他怕脖子上那条白绫勒死他,而是因为,在他那个角度,刚好能看见月汐的水袖下藏着的一柄软剑,
一柄光芒不输于在场任何一件兵器的软剑。
就被她白绫一般的袖子藏在后面,抵住了他的脖颈。
一众甲兵有的还未动手,就被生生勒令停下。
有的甚至眼睁睁看到萧岚跑到了后院,刚想开口汇报,却在月汐挟持陈瑜民这一幕面前把嘴边的话活活咽了下去。
月汐在陈瑜民的耳朵边上,气如幽兰。
“这个局,大人打算怎么解呢?”
当年北燕叱咤风云的镇国长公主,虽然确实不太擅长权谋——她自忖如果这个局让那个小傻子来布的话,估计不会出那么多意外。但她始终坚信,一个出类拔萃的政客,在确保能咬死对方之前,一定要给自己和对方都留一条后路,互相让步、妥协,都是让每一笔政治交易能够顺利进行的筹码。
所以她由着陈瑜民在各位高官面前审奸细,为的就是卖一个人情给他。不料陈瑜民没有这个等价交换的自觉,不仅让在场所有人都变成他的人证,还要死死地把他们都捏在手中,任他们陈家为所欲为。
既然陈瑜民不懂什么叫互惠互利,她当然不介意用武力的方式解决,甚至这样,更符合当年快意恩仇的明月长公主的习惯,也更符合她如今作为杀手的行事准则。
“你……”陈瑜民在那柄泛着寒光的软剑下话都说不清楚了,实在是这一切变化的太快,快到他还没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人拿捏在手里动弹不得。
“我,如何?”
“你竟敢刀挟朝廷正三品大员,你们这是悖逆朝廷,藐视君威,有辱天颜。”
呵!脖子上还横着剑,嘴上不饶人的道理还是一套一套的。月汐冷笑了一声:
“大人好口才,大人如今不经圣上同意,擅自在天子脚下动兵,悖逆朝廷、藐视君威的是大人您,还是我们?
“如今大人执意要把这整个明月楼的客人拿捏在手中,您看到时候此事捅到圣上那儿去,在座的诸位,是替您说话,还是替我明月楼说话?”
月汐极少开口说话,今晚倒是难得为陈瑜民破例多说了几句。只是这冷美人开口,却是字字诛心。
萧岄趁这个空档,赶紧把大堂躲在桌子底下客人扶起来,又把东倒西歪的桌椅扶正,让各位受惊的客人坐下。
楼上雅间的客人看到楼下局势稳定下来,才敢纷纷探出头来向下望。估摸自己安全了,便生出了几分看戏的心思,看这明月楼的一场大戏如何收尾。
如何收尾?陈瑜民此刻自己心里都是没底的。刚刚他执意要留下在场每个客人的身份信息,早就把这一屋子的人都给得罪透了。他当时敢这么做,无非是仗着手上有数百重甲兵。无奈那明月姑娘不知道是什么来头,数百重甲兵也拿她没辙。
整个明月楼都陷入了一种僵持。
就像是被悬挂得越来越高的一桶水,终有一刻是要倾泻下来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桶水升得越高,倒下来的时候危害就越大。可谁不敢现在就把那桶戳个洞让水流下来,谁也不知道升得这么高水一泻千里之后会有怎样的结果。
所有人都不敢动。
“月姑娘,休得无礼。”
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声音从西边楼梯口传来,在一片刀剑反射的寒光中,这人声音都是暖的,像千年寒冰突然被暖融融的春光一照,便冒出了令人欣喜的清泉来。
那桶水,终于有人站出来戳了个洞。
他走到被月汐挟持得死死的陈瑜民面前,简单行了个礼。
“在下卓圭,手底下的姑娘不懂事,给陈大人赔不是了。”
明月楼里一片起起伏伏的惊诧声。
其一便是在座的诸位富商大贾、王公贵族,大多数都是第一次见到卓圭真容。作为关中一带鼎鼎大名的商人卓圭,本人其实很少露面,因为他做的都是些走西域的马匹、药材生意,众人皆以为他常年呆在西域,在京城少见也很正常。长安城中甚至还有些好事者猜这位人称“白圭再世”的大商人因为常年走西域,着了不少大漠的风沙霜雪,估计长得比较寒酸,所以才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
如今看着这眉眼温和、言笑晏晏的样子,说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也会有不少人信吧。
其二令人惊诧之处就在于,街头巷尾猜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明月楼幕后老板,竟然就是这位关中的大商人卓圭!众人皆知卓圭走西域做买卖,没想到手中还握有长安城风月界的头号金山。在座的不少富商开始睁大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站在陈瑜民面前的这位玉面公子,暗暗揣测卓圭手中究竟掌握着多少财富。
不过,也不奇怪,明月楼向来大排场大手笔,尤其是百花宴这般瑰奇的点子,这般奢华的铺排,想想也就只有这位经商鬼才卓圭能办到吧。
月汐松开了钳制陈瑜民的手,低眉顺目地站在一边。
今夜的一波三折太多,陈瑜民也拿不准卓圭此时出现究竟唱的是哪一出。他理了理被月汐挟持之后有些皱巴巴的衣服,华阴陈氏的高门矜贵之气和御史大夫正三品高官的倨傲之气,在他逃离生死危机后又如数回来。
“卓公子,你又有何见教?”
大约是卓圭给人的感觉过于温良,就连自持甚高的陈瑜民也称呼他一声“公子”。
“卓某一介庶民,无官无爵,在陈大人面前,岂敢担得上‘见教’二字?”
卓圭人长得温和,说话也轻声细语的,礼数谦恭得更是恰到好处,饶是陈瑜民此刻有些急躁的情绪,也不由地耐下心来听他把话说完。
“依卓某人的愚见,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可小。现在天色已晚,陈大人,还有诸位兄弟估计也乏了。不如到此为止,何必伤了和气。”
“到此为止可没那么简单。卓公子既是这明月楼的主人,本官、还有这诸位客官,只怕都要找卓公子讨一个说法。”
陈瑜民知道今晚大获全胜是不太可能了,就算是惨胜、甚至是惨败,他必须要得到一个承诺,或者说一个协定,一个他能从中获益多少的协定。
卓圭还是笑得一脸春风,“其实今晚之事看似曲折,归根结底不过两件。其一,就是这西突厥的奸细。这奸细陈大人抓也抓到了,审也审了,在座的各位不少是陈大人的同僚,都看得清清楚楚。此事事关我大唐安危,山河安定,自然绝不可轻纵。无论陈大人抓这奸细是出于何等动机,又是走了哪些捷径……”
卓圭说到这儿的时候,饶有兴致地盯着陈瑜民微微一笑,笑得陈瑜民心里一阵发毛。
这个人真的太可怕了,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在忌惮什么,陈瑜民心想。
可卓圭就像没事人一样继续道:“相信在座的诸位大人,皆有拱卫我大唐之心,都是绝无异议的。”
明月楼二三层雅间传来一些窃窃私语,但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卓圭颔首,抬手对陈瑜民道:“既然诸位大人都无异议,这西突厥的奸细,就全权归陈大人处置。”
就算今晚再怎么不顺利,至少西突厥的奸细到手,就不愁咬不死敬王。陈瑜民咬着牙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就是这第二件事了。”
卓圭说到这儿的时候,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开始仔细听。毕竟,这件事才是牵扯陈瑜民和在座诸位客人最大的矛盾。
是否将在场所有人记录在案。
“这第二件事是咱们大唐自家的事,既然都是自家人,当然是以和气为贵。陈大人行事稳妥,卓某人敬佩不已。依我大唐律令,涉事者,方需一份口供。可如今整个明月楼坐着的客人,皆是为我明月楼的女子而来,又不是为这西突厥的奸细而来。这奸细一事,纯粹是无妄之灾,又怎符合‘涉事者’这三个字呢?”
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明月楼雅间的客人纷纷在楼上点头。只是他们以为官之身到明月楼这烟花之所,实在是有口说不出。现在有明月楼的大老板替他们说出来,心里一口气也吐出来了。
陈瑜民脸黑了黑。但他不得不承认,卓圭这番话说得圆滑又巧妙,家国情怀也卖了,给他的高帽子也戴了,还替他那帮吟赏风月的同僚说了句话。
只是,他知道今天这些人的把柄多半是抓不到了,心里那口郁结之气难以抒发,说出口的话都苦涩了几分。
“那你待如何?”
“陈大人为人正直,自然不能让陈大人您,去做这一码换一码的交易。卓某人是个商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帮人做个交易还是会的。
“陈大人要是肯卖卓某人一个面子,想必在座的各位大人和陈大人都熟,会对您的这个人情感激不尽。”
陈瑜民再清楚不过了,卓圭是来给他找个台阶下。无论他多想把今日明月楼的每个客人都记录在案,只要有那个明月姑娘在,他的重甲兵就派不上任何用场。
当然,他大可以拼个鱼死网破,闹出几条人命,明月楼也别想继续下去。但是他总不能把在场所有人都杀光吧,只要这件事传到皇帝耳朵里,他这擅自出兵的下场……
这确实是一桩交易。
赤裸裸的人情买卖。
只是,他数百重甲兵在侧,明明已经胜券在握,怎么最后还是沦落到需要和人谈交易的地步?
他感受到身边似乎在流动的寒气,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明月姑娘。
他从来没有见过武功如此之高绝,身法如此之诡异的人。
她究竟是什么人?
“卓公子这交易本官同意,只是,还有一笔账,本官想知道卓公子想怎么算?”
“大人请讲?”
“刚刚,明月楼的明月姑娘以剑挟持本官。挟持朝廷正三品大员,这个罪名,月姑娘只怕推脱不掉。”
“以剑相挟?”卓圭茫然地看了看月汐,又茫然地看了看陈瑜民,“不是袖子吗?”
在场所有人都只看到了白绫一般的长袖抵在陈瑜民的脖颈处,根本没有看到剑之类的东西。有些熟悉明月姑娘的之前看过她的剑舞,猜想她可能真的带了软剑。但是,且不说谁都没亲眼看见软剑,多少人还想在明年的百花宴上看到明月姑娘跳舞。如今谁指证她,由着陈瑜民给她治罪,只怕今后就再也看不到明月之舞了。
更何况,刚刚明月姑娘替他们挡住了陈瑜民的威胁,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明月楼难得又陷入沉默,没有人出来给陈瑜民作证。
陈瑜民气得噎了一下,她那把差点要了他老命的软剑,只有他看见了。
卓圭、明月,风月场上的人一个个心真黑。
“收兵!”
陈瑜民几乎是咬着牙,从嘴里蹦出了这几个字。
卓圭对着门外躬身行大礼道:
“恭送陈大人。”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终于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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