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他和李若昭关于宣王被袭一事看法基本一致,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巴蜀之主公孙枭是定然不会做的,只有可能是巴蜀哪一拨不服公孙枭的势力暗中兴风作浪,试图借朝廷之手把公孙枭掀下来。因此,钦差卫队遇袭一事传入朝廷的时间节点就显得尤为重要,甚至可以说是直接暴露了那一方势力的计划安排。
萧岚很快把明月楼的事情抛在脑后,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传给了远在剑南道的若昭,同时还不忘在他父亲那里探听一下朝堂的口风。
“你不是向来对朝中事不感兴趣的吗?如今怎么还问东问西,莫不是想考取一二功名?”
萧靖自诩还是非常了解这个老二的,自小聪敏过人,看起来飞扬跳脱没个正行,对朝局毫不关心,实际上办事极有章法,且洞察力惊人。如今,突然问起朝政上的事,多半是有他自己的打算。
“回父亲的话,儿子就是闲的。”
萧岚负手,一脸嬉皮笑脸。
萧靖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一会儿,试图从他满脸嘻嘻哈哈中找到一丝裂隙。他盯着萧岚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他太清楚萧岚这个儿子了,一旦他不想正经点说话,就很难让他正经起来。一旦在他萧靖面前正经起来,那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情。
这是他们父子间的默契,长达十一年的摩擦已经让他们有了秘而不宣的相处方式。只要不谈及十一年前关于阿史那燕如的事,只要不让萧岚考科举,萧岚就决计不会和他翻脸,两人就还能继续父慈子孝下去。
而以萧靖的私心,毕竟当年燕姨娘的事情终归是他惹下的桃花债,他不想提,萧岚做儿子的更不会故意顶撞他。更何况,他也想听听这个极有洞见的儿子对如今朝局的看法。
“你觉得呢?”
萧靖漫不经心地收拾着书房的文书和稿纸,心里却在默默等着萧岚的回答。
“父亲此问,无非是想知道我对朝局的了解,以此来试探我到底想干什么。”
萧岚站在父亲的书桌边,尽管满脸都是恭恭敬敬,嘴上却丝毫不饶人,一句话就挑明了萧靖的盘算。作为被人称作老狐狸的萧靖生出来的小狐狸,萧岚对父亲的心思一样看得很透彻。他的应对策略是先发制人,也好让父亲乱了阵脚。
“如今宣王下落不明,朝中多有人建议直接对剑南道出兵。”
萧靖知道这点小把戏萧岚拆穿也容易,便举重若轻地避开了萧岚的话头,简单介绍了一下今日朝堂商量的结果。
“户部那边这么缺钱,也肯应和众朝臣的意见?”
萧靖低头整理文书微微抿嘴,萧岚一眼看穿其中症结所在让他分外满意。
“当然。”
“那敬王就是铁了心想出兵坐实他三哥的死讯了……”
萧岚刚一开口,萧靖就微微抬眸,制止住这儿子的多嘴。
“那朝中有谁不同意出兵的?”
“枢密使。”
萧靖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一手护住袖子,一手慢悠悠地磨着砚中的墨,墨香随着墨块与砚台的的摩擦均匀地漾开。他的声音也像这墨一般,安然而深沉。
“王朝贵?”
萧靖好整以暇地颔首。
“敬王希望出兵,王朝贵反对,两人岂不是有冲突?”
萧岚又急又快地脱口而出,反惹得他父亲,那只真正的老狐狸的好奇。
“你倒是希望敬王和王朝贵争起来。”
萧岚自知失言,只得以进为退道:
“父亲难道不想看到这场面吗?”
萧靖心里哂笑,他原本是想试探萧岚这些日子到底和朝政有何牵扯,没想到这儿子反将他一军,试探起父亲在这党争中站哪一方了。萧靖也不恼,见招拆招道:
“敬王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明目张胆和王朝贵争锋,真正和王朝贵争起来的人,是另一个人——”
“谁?”
“张怀恩。”
“张怀恩?”
“怎的,有何高见?”
“父亲面前自然谈不上高见,”萧岚半施礼道,“只是这样一来,就是父亲愿意看到的场面了。”
“两大内侍相斗,自然是好事。只是——”萧靖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萧岚,“也不知道两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斗起来了。”
萧岚跟若昭打交道多,从她那儿也听来的只言片语足够他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王朝贵和张怀恩结怨起源于二十年前绵州水患,巴蜀大乱引得张怀恩入蜀杀良冒功,王朝贵一家亲眷皆丧命于此。二十年后他虽手揽大权,于兵事终归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杜家兄弟死后,还剩张怀恩、公孙枭未被清算。如今他力主宣王入蜀,无非是想借宣王之手把此事翻个底朝天。张怀恩自然不希望宣王李世默真的去查二十年前的事情,和敬王联手,出兵剑南道,将宣王置于死地也是极有可能的。
真是好笑,几个月前他们还在长安城外陈家仓库差点打起来,如今倒是携起手来对付李世默。
萧岚自然不会把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他眼珠转了一圈,话题也随之一转。妙书斋
“父亲觉着,敬王和张怀恩会因此事而结盟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利字当头,有何不可能?”
“太子如今式微,原先手中控制的吏部、礼部、工部皆失,万一敬王和张怀恩联手,朝中局势只怕会大变。”
萧岚话说得委婉,如果敬王真的和张怀恩联手,东宫易主也只怕是迟早的事。
萧靖又怎会不知萧岚这番话中的玄机,只是他越听萧岚说,心中的担忧就越甚。因为萧岚不预科举,他就没有多想萧岚和朝局的牵涉,他愿意流连烟街柳巷便由着他去,退一万步说,这儿子不成器总比平白无故陷入党争拖累整个萧家要好——更何况他从来不相信萧岚会不成器。
如今儿子这一番话,到让萧靖心惊了几分,他如此聪明,对朝堂格局如此熟悉,该不会早就牵涉其中了吧。
忖度了一番,萧靖决定用一种最平和的方式探探萧岚的口风。
“你待如何?”
萧岚像是早就知道父亲会说这番话一般,正色道:
“儿子想着,敬王母妃出自西突厥,归根到底也是外族人。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儿子觉得——还是得出面保一保太子才是。”
萧岚说最后一句话时故意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对父亲吐露什么心里话一般。这神情吓得萧靖眉心一跳,脱口而出:
“不可。”
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解释:
“陈家是陛下的心头刺,太子只要不和陈家划清关系,陛下这边就绝无可能。”
萧岚听到父亲这话,露出了诡异的一笑。
“那父亲是打算支持敬王的咯?”
萧靖心头大恸,他突然意识到,萧岚刚刚那一番话是在试探他,试探他党争之势将起无人能独善其身之时,他究竟会站在哪一边。
那是不是也能说明——萧岚,他这个看似只知风花雪月的儿子,早就已经有了自己的阵营,他现在不过是为了他的主子,在探听自己这个中书令的口风?
萧靖警惕地打量了一下站在一旁满脸谦恭的儿子,试图能从他脸上探知半分他刚刚猜测的可能。看了许久,萧靖敛容正色道:
“支持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萧家,萧家必须在这场斗争中活下来。
“真正坐在最高位的那个人是谁一点都不重要。因为无论是谁,都无法左右大唐的走向。大唐何去何从,从来都不是最高位的那个人决定的,是世家、是内侍、是各藩镇节度使共同决定的。既然如此,与其冒险下一赌注,不如握紧能抓住的东西——萧家,才是我们最应该护住的东西。”
萧靖在警告,警告他这个飞扬不羁的儿子,别想着现在投机站在哪个阵营里。一旦失败,粉身碎骨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兰陵萧氏。
“呵,迂腐之辞。”萧岚见父亲严肃起来,他也收敛了自己嬉皮笑脸的模样,眼神锐利,嘴角却是掩不住的轻蔑。
“父亲此举无非是满眼只有萧家,殊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天下有恙,萧家又怎能独善其身。而正所谓君者源也,源正流清。我们无法左右各世家大族、藩镇节度使的动作,但至少可以从源头抓起,君正则源正,源正又何愁天下不清?”
萧靖看到儿子这般模样,知道今天他探探朝廷动向是假,探探他这父亲的口风是真,便也不再藏着掖着。
“平日里叫你读圣贤书不听,现在倒引得头头是道。那些话能信,天下早就复归三代,哪还有如今乱局?你以为你在救万民于水火,但朝堂上斗得越凶,波及范围越广,迟早要把万民拖入火坑。”
萧岚知道今日又要和父亲不欢而散了,也不再躲躲藏藏,他冷笑道:
“父亲待今日局势如何?”
“什么意思?”
“如今,礼部蒋其华、刑部杨秉廉、工部裴济和谁走得最近父亲不会察觉不出来吧?吏部薛珩过了不多久,只怕也要和那人走得近了。”
萧靖突然明白萧岚此来找他的真正目的了,所谓探探朝堂动向,探探他这个做父亲的口风都不过是他一层一层的包裹,真正的目的,是替人游说。而那个人——
“宣王?”
“宣王没有惹得朝堂大乱就将六部其三,甚至其四收归麾下,顺带还解决了礼部贪污案、荐福寺血案、黄河水患,以及护河款案。这样,可还算是置万民于水火之中?
“父亲心系整个萧家的安危,儿子我当然不能置喙。可父亲有没有想过,一旦宣王平安归来,整个剑南道几十万兵力臣服,朝中还有哪位皇子能与之争锋?既然父亲要做那个不愿出错最后下注的人,宣王最后的胜算不比另外两位皇子要大?”
萧靖冷笑,笑他儿子竟然如此天真。
“巴蜀一片乱局,你怎么就能肯定剑南道就会乖乖听宣王的话?”
“因为……我信她。”
“你就那么相信宣王?”
萧岚心中相信的那个人并不是李世默,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误会了,只是其中关节牵涉若昭,他不想多说。
“我知道父亲老谋深算明哲保身,儿子也不求这一句话能改变父亲多少。今日你我父子也互相试探了不少,儿子不妨把话挑明了说。
“儿子今日不过是想告诉父亲,朝中并非没有火种的存在。父亲大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到时候大局已定再择主而事。可是如今父亲听之任之,由着敬王和张怀恩入蜀把这火种剿灭,万一,剿灭的是真的希望呢?”
萧岚还是大大咧咧地说完话甩手就走,留下萧靖一个人坐在那逾百年的黄杨木太师椅上。他摩挲着扶手上包浆的润泽,一低头,就看见了书案上一叠稿纸下压着的信件,那信笺纸上还写着“父亲”两个字,让他原本就凝重的神色变得更加阴郁起来。
他一心想护着的萧家,真的能护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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