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被中探出头来,将被子卷成一团抱着,猛地又把被子踹开「狗官!」
可怜的被子被踹到榻下,虞璇玑将手放在脑后,望着头上梁柱,突然想起国之栋梁这句话来,眼下功名在手,博学鸿辞科听说预计在半年后考试,凭着进士的资格,这半年去皇城觅个书吏工作不成问题,鸿辞科考无非就是文采华丽、旁征博引,她也有绝对的自信考得上,只是……考中授官后,真的要去做御史吗?
记得父亲书房中有一卷《罗织谱》,父亲时常翻阅,却从来不准她看,父亲说「岫嵬,人生只有好事,凡事都要往好处看。」,也是一直等父亲去世后她才在西平王宅的书房读了这卷书,冷酷功利得令人毛骨悚然,但是若有人照着去做,当个三公九卿绝不成问题。
李寄兰说过,李千里不到二十岁就注《罗织谱》,这么年轻,他就已经将这卷洞察人性丑恶的书读得透彻,那么,他究竟是怎么看人呢?只听过他评论其它朝廷官员时,那种高傲自负又偏激的口气,而对她,他虽然一口一个傻鱼,倒还算听得出一点善意……伸出手指,她在空中写了『李千里』三个字,此时才发现,除了他的名字跟基本履历外,她对这位老师几乎一无所知。
为什么他不肯老实说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呢?至少这十几年她确定没听过这个名字,那为什么他护持她?而他对她又是什么心思?为什么还要特别缔结师生之份?这只是因为单纯喜欢吗?虞璇玑想破了脑袋也搞不清楚李千里究竟是什么心思。时间也不早了,再睡也睡不着,干脆下榻梳洗,换了一件白衫,驾着霜华往西京各大邸店去访查温杞的下落。
「娘子,妳都来了好多次啦!那温官人不在小店。」
「这位娘子,都说小老不曾听说过温官人哪!」
「这温官人是娘子夫君吗?」……
一连跑了好几间邸店,都无消息,虞璇玑十分失望,霜华也有些疲累,一人一马回到春明门附近,便出了门到城外呼吸新鲜空气,城门外一箭之地有一排杨柳,树下有人搭了棚子,卖些凉粉、烧酒之类的东西,虞璇玑将霜华牵过去,绑在树上,要了一碗凉粉,拌上几匙辣油豆酱,随便搅一搅吃下,辣得嘴唇发麻,那卖凉粉的妇人说「娘子不惯吃辣吧?」
「大娘这辣油真带劲。」虞璇玑说,妇人舀了碗凉水,她一口气喝下「谢过大娘。」
一个男人从城里急驰出来,在棚前停住「还有胡饼没有?」
「有的,客官要几个?」
「妳有多少?」
「四十个。」
「都给我,一碗凉粉这里吃,再打三斤烧酒,一并算钱,。」
说着,那个男人将一个大褡裢跟两个大皮囊丢了过来,下得马来,把那匹漂亮的青马跟霜华系在一起,瞄了一眼霜华腿边的烙印,两道粗眉一动,看向虞璇玑,微微一愣,走到摊子边,坐得离她远远的。
虞璇玑一听就觉得这声音好熟,而那人也似乎见过,只想不起来在哪里,见那人的表情,也猜到他确实认得她,便丢了一枚通宝钱在木几上,起身去牵霜华,一边偷瞄那人,那人赶紧低头吃凉粉,只露出上半脸……
虞璇玑一眨眼睛,想起是谁了,只不动声色去牵马,顺便仔细查看那匹青马,是津梁种,青马腿上没有烙印,稍一瞄下面,是没骟过的种马,青马跟霜华正在互嗅,她装作要把青马推开,很快地撩起搭在马后背上的包袱,果然看到底下一个圆圆的烙印,是篆书的『彰义』二字……
一只大手伸过来,把她的手拍掉,虞璇玑缩回来,手背热辣辣地发疼,那个男人横目瞪了她一眼,粗鲁地挤过来松开绑在树上的马缰,翻身上马,奔到摊子前,丢下几十文,那妇人帮着他把东西抬到马上,一待弄好,那男人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大娘,妳识得刚才那位客人吗?」
「也不算识得,只是他这半年每隔一阵子就会出入西京,总来我这里吃碗凉粉,每次出京也都跟我买胡饼。」
「知道他姓名吗?是哪里人?住哪里?」
「这我可说不全,听他口音必是关东人,第一次来吃东西,问起哪里住店好,我说春明门内宝张店价钱便宜、胡麻店气派大又有小娘子,另外,还有五娘店七四店都还可以,不知他听进了没有……」那妇人回想着说,又回问「娘子识得那位客人?」
「看着他的马好,正想问他哪里买的呢!」虞璇玑随便回答。
「娘子好眼力,津梁种确实少见得很。」
虞璇玑又叹听了一番,见问不出结果了,便辞了妇人回到春明门内,往妇人说的那几间店去打探消息,四间店都说没这个人,不过宝张五娘七四几间店都楞了一下,与虞璇玑几番讨论才说没有,只有那胡麻店主,一听说打听骑着津梁青马、眉粗眼圆、一字胡、肤色焦黄的中年男人,皱着眉问「娘子何人?为何来此打探客人?」
「他本家妹妹,母有急病,需请阿兄回。」
「那客人名叫什么?请娘子示下,小人才好查客簿。」胡麻店主冷冷地说,双手交叉在胸前。
「阿兄任侠四方,化名甚多,店主只说有无此人。」
「小人不曾见过这人,娘子请回。」胡麻店主更加冷淡地说,回头就走进店里,虞璇玑虽吃了闭门羹,但是觉得有些眉目,她略一思忖,看天色还早,便拨马往青龙坊去。
刚走到东市北角,左转经过亲仁坊东门,猛地勒住马,害得后面一个挑担的小贩生气地喊「走路看路哪!这是西京,不是乡下!」
「凶个屁,西京人跩吗!」虞璇玑低低地说,看了一眼亲仁坊匾,她想到李千里说过,只有旬假才到青龙坊小住,平日都在亲仁坊,今天不是旬假,所以若把消息传到青龙坊,只怕要隔一段时间才收得到,而且青龙坊太远,来回有点赶,于是她便进了亲仁坊,先寻了坊卒「老丈,请问御史台李大夫宅在何处?」
「娘子要去李大夫宅?」那花白胡子的坊卒惊讶地说,虞璇玑称是,坊卒连忙说「娘子若要诉怨诉事,还是去兴化坊韦中丞宅,那李大夫宅死过好多人哪!风水又差,不但路冲还正对剪刀角,一向不安宁,连李大夫的女儿都在那里出事的,娘子快别去那里,晦气得很。」
「李大夫有女儿?偷生的吗?」虞璇玑完全错过重点。
「哪的话,正室生的,娘子有所不知,那李夫人可是太原王氏出身,父亲是侍郎还是尚书,记不得了,一门显赫,虽没见过人,听他们家的下人说,倒是温婉贤淑,姿容华丽。」老坊卒竖着大拇指说。
原来他已有正妻……可是老乳母说过山亭无主母的,难道是正室住在亲仁坊、山亭是用来会外室会情人的吗?虞璇玑心头一沉,却问「那……那个女儿的事是怎么回事?」
「这事在坊卒中也只小老知道了,是李大夫还做监察御史的时候,有歹人闯进宅子,却被李大夫所败,抱走他的女儿以为要挟……小老那时由贼曹赶去支援,到了李宅一看,满地血迹,李大夫立于庭中,手持长剑,剑尖还一滴滴往下滴血,左臂抱着一个小女娃,声声痛嚎……后来才知道,李大夫救回女儿时,孩子颈椎早给歹人扭断……」老坊卒压低声音说,末了长叹一声「唉……后来也不知那夫人怎么了,这么多年,也不见夫人出来走动,探问下人也说不清楚,只说似乎回本家去了,回来没有也不明白,总之,从那之后,李宅就不大有人去,说怕沾晦气,小老也不大敢经过,娘子还是别去为好。」
「我有急事寻他,也顾不得了,烦老丈给我指路。」虞璇玑淡淡地说,听完李家的事,她心中确实觉得不忍,不怪李千里总是这样剑拔弩张待人,只是……为什么会有人想杀个八品小官呢?难道他那时就已经碍了谁的路吗?
霜华懒散地随着虞璇玑拉扯往左往右,虞璇玑遵照坊卒的指示,在亲仁坊北找到李宅,门庭倒是整肃干净,门外列戟,是三品官员的象征,虞璇玑在戟门前下马,便走入门内,门房走出一人「娘子何事?」
「请问是李大夫宅吗?」
「是,娘子寻郎君有事?」
「我是大夫学生越州虞璇玑,有事禀报老师。」
「是虞娘子……执事说起过,若是虞娘子来,请入前堂稍坐。」门房说着,便领她到前堂去,安置妥当后,告罪去请执事来。
虞璇玑看了看这座宅第,其实不算很大,有些地方看得出改建的痕迹,可能原本是座小宅,后来稍稍扩建了些……不过……既然都来了,似乎应该拜见师母?虞璇玑心头掠过一丝阴霾,摇摇头,她有什么资格不快?学生拜见师母是本分事……正思量着,却见一个年约四十的男子走进堂中「小人见过娘子。」
「你是?」
「小人是亲仁坊宅执事,娘子想必在山亭已见过家父家母。」
「执事的父母……难道是塞鸿老执事夫妇吗?」
「正是。」塞鸿子笑了笑,跪坐在虞璇玑案前「不知娘子寻我家郎君有何事?」
「前阵子老师在山亭遇刺的事,想必执事是知道的。」www.miaoshuzhai.net
「那是自然。」
「我今日在春明门外看见那个刺客了,探查了消息,欲来禀报老师。」
「那真是有劳了,娘子好不好留个便笺,一来免了小人转述不清,二来此事不宜太多人知晓,还是娘子与我家郎君知道就好。」
「那便劳烦执事为我取笔墨来。」
塞鸿子取了笔墨纸砚跟泥封来,虞璇玑援笔将事情经过写了,用泥印封好交给塞鸿子,他又说「天色不早,娘子可要留在宅中用饭?」
「不了,我不住亲仁坊,晚了回不去。」虞璇玑一看天色,确实是快要击钲了,连忙告辞。
出得门来,便听得钲响,急急翻身上马,刚一坐正要催马,却见李千里单骑缓缓而来,见她竟在自家门口,一夹马肚,风魄快如流星,赶至她面前「璇玑,妳……」
「学生留了纸条请老师参看天色不早学生告辞。」虞璇玑一口气说完,心头直跳,没防备着他会出现,一时之间,玉台宴上强吻他的事涌上记忆,倏地红了脸,急急催马绕过李千里要走。
「脸红什么?被推倒的都不羞了,妳这推人的反羞,有没有天理?」李千里咳了一声,一踢马肚,风魄便挡在霜华面前。
「我喝醉了不算数。」
「酒后乱性不能当作脱罪理由。」
「横竖没有怎么样,改日易科罚金请老师喝酒也就是了,告辞。」虞璇玑不敢再看他,一拨马飞快跑了。
「傻徒儿……妳的梁律读得不透彻啊……」李千里无奈地一笑,抚了抚自己的嘴唇,似乎还有她的温度「酒后乱性不能脱罪,情投意合不算错啊!」
但是……若有那一日,他还是宁愿不是酒后凭动物本能乱来,若有那一日,情投意何你情我愿才是长久之道……李千里目送着虞璇玑远去的背影,西边一轮红日渐沉,清脆的钲响伴着马蹄声,一声一声……
达达的马蹄,又是美丽的错误吗?
归人送了过客,到什么时候,过客才会成为归人?
※※※
每年自开春以后,前往曲江游春遣兴的人便逐渐多了起来,二月中和之日、三月上巳拔楔、九月重阳是曲江每年最多游人的时节,至九月以前,只要听说有什么好事人等在曲江群聚,许多百姓便多至曲江看热闹,若逢节日,北城街市半空,城南却是摩肩擦踵、挥汗成雨。
三月底的西京更是一派繁花盛开的景像,每逢旬日休暇,京师数万官员士人或轻车简从、或结伴驾马前往,高官权贵前呼后拥、携奴挈仆而来,前有车骑奴喝道,后有青衣美婢手持香囊水壶相随,不急不徐地缓缓前进,为的不是赏花,是炫耀家门。
宽阔的曲江长林边,一群五陵少年从春明门方向高声说笑着过来,锦衣纨裤、银鞍白马,飞驰而去,踩落满地如雪杨花,从反方向而来的是一些下第举子,乘羸马小驴,身揣文稿,望着往来的王公亲贵,想伺机自荐以求来科高中。
除了男子,更有许多仕女往来于道间,也不乏有狭邪女、乐舞伎应客所邀,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莺声燕语不绝。或乘犊车由小婢、小厮牵牛,或跨果下马缓步而行;还有着胡服劲装、容色姝艳的胡姬,乘着高头大马呼啸而过。
不过今日刚过中午不久,天边便压来了一片浓灰乌云,不久,只听得雷声大作,一场大雨滂沱而降,砸得屋瓦叮咚直响。
虞璇玑坐在窗边,又是双手捧成个丫形托着脸,无聊地看着雨滴滴答答落在隔壁右威卫的檐角,想着今天真不巧在旬假轮直,所以看不到那位右威卫翊府中郎将换衣服的场面……
「唉……」虞璇玑长叹一声。
「虞妹妹,怎么,又在看那位中郎将?」
虞璇玑嗯了一声,回头看着站在她身边一起看隔壁的中年妇人「杜姊姊编目编完了?」
「是啊,所以来看看中郎将,休息一下。」那妇人说。
虞璇玑眼下所在,正是右威卫的邻居──秘书省,秘书省与弘文馆、集贤院同为国家藏书之处,不过从三者的位置,可看出三者的功用略有不同。弘文馆设在门下省与史馆附近,以学士掌事,主要收藏官署档案、制度沿革一类的文书,方便中书门下两省在制定驳议政策参考,也方便史官修撰国史。集贤院设在东宫丽正殿,也以学士掌事,也收藏国家典籍,但是最重要的是为太子与皇帝侍读论道,因此,图书多以经典、政书为主。弘文馆与集贤院都在宫城内,唯有秘书省设在皇城,左临含光门街、右边是右威卫、对面是司天监、斜对面是御史台,承袭前朝美称为兰台,与御史台的柏台相望,名称上的一兰一柏、一花一树,倒也相映成趣。
虞璇玑自然不会没事跑来秘书省闲晃,她会在旬假日出现在秘书省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被抓来这里当赶工抄书手,不过即使是赶工,悠闲惯了的秘书省也没有苦苦相逼,顶多命这些临时工旬假也来赶工,而一日要完成的进度也不多,做到中午左右就可以完成回家,只是雨势太大走不了,只得在此闲看有没有哪个人间得意人。
那妇人则是秘书省校书郎,京兆杜氏出身,与礼部尚书、御史中丞所属的韦氏,并称京兆第一名门,虽比不得五姓,但在婚姻上也是寻常姓氏难以高攀的家族,杜校书是女试第二科进士,不过没有考中制科,因此守选了三年才补上秘书省校书郎。本来校书、正字等起家官,大多留给制科出身,但是自从开了女试后,由于女人一向给人细心、字迹工整的印象,加上吏部也没有信心把女进士送到外县会不会出事,更怕造成囚徒暴动或者被县令吏卒欺负,因此现下多把女官的起家官改为校书正字,而男性进士只有成绩最好的前几个能留在朝中,大多数还是丢出去外面。
杜校书一提绿衫下襬,也坐在窗边矮榻上「中郎将换衣服不关窗的事,妳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来秘书省第二日就发现了,我想大家怎么都挤在窗边,凑过去一看,果然活色生香,果然男人还是练壮些好。」虞璇玑抿嘴一笑,雨势似乎小了一点,但是中郎将的窗户还是没开「我在想,那中郎将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被看个精光啊?他把水盆放在窗边,要擦身就要走到窗边来,我猜他会不会是故意的……」
「这我可不知道了,不过男人总是虚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吧?」
虞璇玑与杜校书相视一笑,外面的雨势似乎小了点「姊姊,我该回去了,今日兰台不管饭,我是饿得不行了。」
「我那里还有两块糕给妳垫胃,毕竟平康坊离皇城还有点路。」
去杜校书公房吃了糕,虞璇玑辞出来,在门房那些失物招领多年的爱心伞里挑了柄还能用的,便出了秘书省往左转,本来她从含光门进是最快的,但是她不想经过鬼气森森的推事院,宁愿在安上门进出,再走一段路到秘书省。
天色还是有些灰暗,虞璇玑走过夯土砖铺的地,不时要注意地上的泥坑水洼,纵使小心,白衫跟皂靴上还是免不了沾了点泥星子,走过司天监,便来到御史台外,她抬头看向御史台,在第三层竟然透出灯光,她站住脚,从那日去亲仁坊后,新科女进士便全数被抓去秘书省赶抄太子要献给女皇的书,算来已有五六日没有见到李千里了。
她站在御史台外想了想,决定还是改日再说,而且,第三层有灯不一定就是李千里,也有可能是两位中丞……她走过御史台来到宗正寺前,还是不争气地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就在宗正寺传说的恶魔之窗前,看见一个紫袍人影。她垮下双肩,御史台中只有一个人可以穿紫袍,就是那只披着人皮的狗官……
其实大可以当作没看到,继续往前走的……虞璇玑在御史台的楼梯上暗自嘀咕,无奈她的身体比她还正直,在看到紫袍狗官的时候就转头入了御史台。留直吏还是那位令史,他也懒得帮她引路,一指楼上就让她自己上去。
虞璇玑在御史大夫公房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李千里的声音「谁?」
「学生虞璇玑。」
「进来。」开门、关门,踩在那块油布上,就听见李千里说「快把靴子脱了,别踩脏我的地板!」
「是……」不用你说,我也会脱靴子……虞璇玑心想,还是乖乖脱了靴子放在旁边,不过……
「连袜子也是湿的?妳刚从泥坑里爬出来?还不快把袜子脱了,旁边有布巾,把脚也擦一擦。」李千里活像个奶妈似地啰唆着,虞璇玑只得照他说的做了,不过见他的木地板擦得光可鉴人,反而让她很想找机会偷踩几个脚印。
「好了,可以坐下了吧?」虞璇玑擦干了脚,正待走上去。
李千里从窗边回头,上下一瞄「妳那件白衫都成了黑衫,下襬全是泥,妳确定要坐下?」
「总不能连衫都脱了吧……」虞璇玑说。
如果能脱掉当然最好……李千里心想,嘴上还是说「把下襬擦一擦,别弄脏我的垫褥,上回溅的墨,浣衣工还洗不干净呢,要再来泥星子,妳自己拆了垫褥回去洗干净再还来。」
「老师……」虞璇玑揉着太阳穴,一副很受不了的表情「做大事的男人不要计较这些小事情……」
李千里也是一脸受不了的表情,这个徒儿虽是心爱得很,不过也是粗疏得很,自然是要趁机教育「不注意小的,焉能注意大的,看不出最细微的变化,等到时局变到掌控不住才发现,不是成了温水煮青蛙?」
「青蛙要热炒才外酥内嫩,温水煮,不就老了?」
「插科打诨,没个正经。」
「正经到老师这种没情没趣的样子,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当三品官的乐趣。」李千里认真地说。
虞璇玑耸耸肩,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没有预料中的那么尴尬,但是李千里现在这种严肃的老师脸,跟那日玉台宴被强吻的一脸傻样,实在差很多……她看着皱着眉头在看卷宗的李千里「老师为什么总是阴着一张脸?」
「因为死了爹娘。」李千里淡淡地说。
「咦?那老师是夺情任官?」
「都死了三十年还夺什么情?」
「这……那老师阴着脸跟死爹娘没关系吧!」
「我心丧三十年不行吗?」
「渠……我看老师不姓李姓阴吧?本名阴森森。」
「亡母姓阴,故汉光烈皇后侄孙。」
「也扯太远了吧?汉离现在都一千多年了。」
「陛下家的萧氏都还扯到五千年前,我算客气了。」这……虞璇玑无言到了极点,李千里抬头看了她一眼「找我什么事?如果是要聊家常,自备了酒菜到我宅子去聊。」
「我可不敢让老师喝酒,要是再遭刺怎么办?」
「我也不敢陪妳喝,有贞节的危险。」李千里面不改色地说。
「男人有贞节可言吗?」虞璇玑轻笑一声。
「至少我只抱我爱的女人。」李千里异常认真地看着她,稍一顿又说「任谁都有欲望,所以为师没有责备妳的意思,只是妳已是官人,不能再恣意放纵,要知道床笫之间最是凶险,激情之下如果对方要杀妳,即使是壮汉都没有反抗之力,何况妳是身无武功的女子?妳若有心青云直上,位列台阁,就要防着政敌下狠招,若不是相知相爱、甚至甘心死在他手上的人,再怎么饥渴都不能放纵,明白吗?」
虞璇玑玩笑神色一扫而空,她想到了坊卒说的故事,再与他的话接起来,感觉到这番忠告背后有着更深重的期许跟更沉痛的代价,她将手平举到胸前一推「谢过老师教诲。」
李千里似乎心情不是很好,闷闷地说「妳正当盛年,要妳禁欲是难为妳了,不过要做人上人,本来就要舍去许多,我们都是孤舟入宦海,是沉是浮难以预料,眼下暂且系在一起,难说有朝一日,也要分开,我们师生同在官场,谁在朝谁在外都难说,即使妳能做得里行,三年一满也要出外为官,相聚时日不长,为师只能尽量把官箴告诉妳,盼妳好做打算,不要在无谓的人身上虚掷光阴。」
「谨尊老师教诲。」虞璇玑应了一句,刚认识不到半年,就说起有朝一日分离,难道他真有什么危难吗?
「妳过来是想问那个消息吗?」李千里问,虞璇玑点点头,他说「消息我看了,是条好线索,淮西正式的名称是彰义军,津梁种也只河东有,可能淮西跟河朔三镇有联系,不过那个店主有些蹊跷,可能是淮西的奸细,我已命京兆监察御史密访,妳不要再去那里,以免打草惊蛇。」
「是。」
「要没事就去吧,秘书省的工作结束后,专心准备鸿辞科,每逢旬假到山亭吃顿便饭,报告妳都读了些什么,要读得不通,把妳扔到曲江去伺候那鬼郡王去。」
「做鬼比做人逍遥啊,可以现在就把我丢出去吗?」
「放妳逍遥,为师一人在此为扫除邪恶、维护善良与和平拼得要死要活?妳做梦。」虞璇玑抿嘴一笑,维护善良与和平?笑死人了,明明你就是麻烦的制造者吧?她正要起身,李千里却从怀中掏出一个白手巾迭好的小包给她。
「这是?」
「拿着就是了,废话这么多。」李千里挥了挥手,似乎是不想解释,不过急忙低下头去批卷宗的样子显得很可疑。
虞璇玑起身一躬,将小包收到怀中,套上袜子靴子,这才离去,刚出了公房,打开小包一看,却是那日她落在亭中的发饰,全都被擦得晶亮,整整齐齐地分层迭在小包里。
将小包收回怀中,她露出一个有些寂寞的微笑,下楼撑着伞离去,走到宗正寺时,回头一望,那扇窗边,还站着紫袍人影,她向他挥了挥手,他随便地挥了两下就把窗户关上。
望着那扇窗,虞璇玑将手按着心口,感觉那一包簪饰沉甸甸的份量,雨势已歇,一对栖在檐下的燕子低空飞过,往安上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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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远去,在与铁轨的震动声中带起大片枯黄的落叶,也带起秋的萧瑟。
王煊注视,直至列车渐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送走了几位同学。
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大学四年,一起走过,积淀下的情谊总有些难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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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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