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都是一呆。
夭绿抹了把泪,应着,“好,婢子这就来。”她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托起端木明湛的身体,一个八尺男儿如今轻的几乎没有了分量。
她忍住泪,将对方轻轻放在。
季遥岑无视其他人,拉了被子给端木明湛盖上,又仔细地掖好,一如平时一样,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然后,她坐在床边的梳妆台前,翻着一本残破不全的书,嘴里还轻声说着话,“……我和你说过,我曾经去过石庙的地室,那里摆放着许多祭品,应该是密谷人祭祀的用具……你可能想不到,从踏入这片雪峰开始,我就开始复苏了记忆……”
她絮絮叨叨着,像是和他话着家常。风吹动着帐幔,花香袭来,阳光正好。
赵长乐和夭绿面面相觑。
压住心头泛起的古怪感觉,赵长乐道:“让她静静吧,她会想明白的。”吩咐着,“别去打扰她,你看着点就好。”
夭绿点头。
季遥岑就这样安静地度过了,表现与往常一样,陪他说话,陪他吃饭,陪他一起就寝。
第二天早晨,她在别人担心的目光中费力地将端木明湛带到了石庙下的地宫里,却谢绝所有人的帮忙。
地宫与雪山相通,有一间房子大小,完全是一块整冰凿成,里面放置着冰床,冰桌,冰凳……家常用的东西都应有尽有。整个房间雪白明亮,光可鉴人,无处不入的,丝丝沁骨的寒意从每个毛孔往身体里钻,血液似乎都要被冻得凝固了。
季遥岑将端木明湛小心翼翼地放在冰,摆正。
如果忽略对方僵硬的身体,和没有呼吸,他好像只是在沉睡而已。
因为运动,季遥岑的脸上染上了一层红晕,并没有觉得有多冷。她低头凝视着端木明湛的脸,细细的,温柔的,像是要将他的每一寸都镌刻进自己的记忆中。
手,轻轻抚过他的额头,刀戟般的浓眉,英挺的鼻子,薄唇……想象着对方会突然睁开眼睛,微笑道:“你又乘着我睡着了偷看我!”想象着他会带了不羁,带了戏谑的笑容,“……我最早认识了你,又是我把你带到了端木府,这是缘分天定,你舍我取谁?……”
不自禁地,她嘴角露出丝笑容,轻声呢喃着,带了几分娇嗔,道:“你总是自以为然,总是想要周全我,总以为你爱我,爱的多一点……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也爱你,爱的不比你少……我愿意放弃了季家的仇,来换取上天的眷顾,会让你好好儿活着,……我们会把曾经错失的都补回来……”
她依然笑着,泪水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着,“可是你却失信了,……你说过,如果我要江山如画,你会为我去争;如果我要一份简单的生活,你可以为我去舍……明湛哥哥,你都应了我的,你还记不记得?……我知道你生病了,你忘了你的诺言,没关系,我会等你,一直等你醒过来。”
她抬眼看向四周,继续道:“这个冰窟,是密谷人凿建的,应该有特别的用处。我把你送到这里,你好好睡一觉,等你醒了,就什么都会好起来。”顿了下,“我想你已经从赵长乐那里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端木崧策划叛军反了,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城。薛长安逃了,蒋汐还死了,薛长轩御驾亲征……的天就要变了。我知道,你一定不希望叛军攻陷京城,于天下来说,只有那个人适合做皇上。所以,我要去完成你的愿望,免百姓流离于战火中,或许不能成功,但是我会尽力。”
她贴近对方的耳边,即使对方什么也不知道了,她温柔缱绻,道:“你等着我,我会回来陪你。”略偏了脸,在对方冰冷的唇上印了下,又凝了片刻,起身。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恋恋不舍地再看他一眼,然后向外走去,决绝的,果断的,没有再回头。
出了地宫的门,启动机关,偌大的巨石落了下来,堵了个严实,与四周的墙壁浑然合成一体,根本看不出一点端倪。
她一步步地走出石庙,身上的温暖在一点点回暖,她的心却冰冷而死寂。
石庙外,的阳光普照下来,她眯起眼睛站在那。
风吹动着她的衣袂,拂动着她的鬓发,愈发显得她容色绝丽,像是那雪山之巅的雪莲花,淬了冰寒,敛了世间所有的光华。
赵长乐和所有的侍卫都沉默地站在石庙下,仰望着她。
缓缓地,她的声音坚定而冷冽,道:“出谷。”
元熙三年春,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叛军已经攻克西南部的半壁江山,迎薛长安在最接近两军交战的云州郡登基,同时昭告天下,改年号丰载元年。
薛长安封栾佐锟为兵马大元帅,并厚封其摩下所有将领,许诺一统江山后,个个加官进爵。众叛军群情沸腾,摩拳擦掌,直逼皇城。
薛长轩一边以杨国公为首的老臣联名昭告天下,指责薛长安认贼作父,祸乱天下,栾佐锟等人居心叵测,狼子野心,将天下置于战火之中,呼吁众人反之。另一边拜黄猛为大将军,蒋汐伫为文薄,率军二十万之众,亲自御驾亲征。
临行前,于百官、将帅面前将皇太子薛州郑重地托付给蒋汐?。
蒋汐?含泪叩拜,发下毒誓,誓死保卫皇城,保护太子。
薛长轩兵至云州郡,与叛军于城外交战百余场,各有伤亡,却使对方无法再进一步。双方对峙月余,至此,两人正式开启了争夺皇位之战,大半个江山都沦入了战火之中,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季遥岑等人一路走来,所见便是千里无人烟,到处是废墟的荒凉景象。
将近云州郡,路上的流民渐渐多了起来,都是拖家带口,栖栖遑遑。
突然一声尖利的哭叫声从人群中响起,一个妇人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跑着,嘴里叫着,“……狗儿,狗儿!你在哪儿!……”她拖住一人,急切地,“你见过我家狗儿没有?……这么高,穿了件蓝衣服……”
对方摇头。
她又去拖另一个人,那焦急和惶切的模样让人动容。
一个老头儿摇头,道:“可惜了,可惜了。”
夭绿道:“她孩子丢了?怎么不报官?”
老头儿看了她一眼,道:“我说姑娘,这么个情况报官又如何?大家都是逃难的,人多又杂,丢了孩子很正常,唉,就看他命好不好,遇到好心人或许能活下来,若是遇到……那就难说了……”摇着头,吆喝自家的婆娘,“老婆子,叮嘱媳妇把孩子看好了,总归有一天太平的时候……”
她沉默地看着,眸色幽沉。
赵长乐上前,与她并肩而立,感叹道:“亡,百姓苦,兴,百姓苦,这话是自古名言啊。唉,原本好好的一片江山如今被糟蹋成这个样子,真不知道现在薛长轩是否后悔,没有杀了薛长安,绝了叛军起兵的名头?”
季遥岑道:“杀不杀薛长安,叛军都会起兵,不过是早晚的事。薛长轩不杀他,是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也是为了逼出肃王余孽。所有人都清楚,薛长安不会甘心,叛军更不会。即使,他不叛,总有一天也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他不得不反。”
赵长乐疑惑地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早早从那个密道离开?”
“因为,时机未到。”季遥岑淡淡地道:“肃王的余孽没有太大的把握一举成功,更何况,天下太平,士兵不愿意打战,背上谋逆的罪名。但是,端木崧有了不老泉,有了乾坤链,并且,他的威望和领兵打仗的能力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
赵长乐恍然大悟,道:“这样的话,明哥儿……他也说过。”他怕引起对方的伤感,调转了话头,“有信来,你想见的那人已经安排好了。”
季遥岑点头,道:“尽快吧。”
云州郡是座大的城池,地处中心,繁华富庶。如今虽然笼罩了战争的阴影,不过,城南的销金库依然是灯火煌煌,丝竹靡靡,脂粉香味儿和酒香随着风飘忽在夜空中,撩拨着内心那点不安稳。
三楼最里间灯光昏暗,一个丫鬟引了个身材颀长的公子走到门前,躬身道:“蔻儿姑娘已经在里面等着了,公子请。”
对方微一颔首,走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里面燃着茉莉花香,帷幔低垂,珠帘后隐隐有一佳人端坐在瑶琴边。
他扫视了一眼,霍然后退。然而,腰肋间一痛,勉强转脸,却见幽暗中一双寒气森森的眼睛,冷冰冰地盯着自己,他僵住了。
勉强道:“你,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灯光忽地一闪,将房间里照得明亮起来。却见桌边早已坐着一个俊美的年轻公子,洁白如玉的容颜上,五官精致如画,嘴角淡淡含着笑,姿态优雅,像是等了他许久。
对方起身,轻拱手道:“在下赵长乐见过蒋都尉,不请自来,惊扰了,抱歉。”说着,向着他身后那人轻一颔首。
那人撤身,无声地退了下去。
蒋汐伫见他温润如玉,不禁稍稍放松了些,怀疑地道:“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对方提起茶壶给他斟了杯茶,道:“蒋大人请坐,在下绝无恶意,是有些话要和大人说。”笑了下,“大人该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所以不得不谨慎行事。”
蒋汐伫迟疑了下,便坦然坐下,那份淡定稳重倒是让对方多了几分赞赏。
赵长乐称赞道:“早就听说蒋相家风严谨,所出子女皆是人中龙凤,果然是名不虚传,在下深感荣幸。”
对方微露笑意,和善地道:“不敢,请问公子何事要见在下?”
赵长乐轻咳了声,道:“此事有关战事,大人跟随皇上身边,深入战场,应该深知这场战争的残酷和严重。这场叛乱已经将近一年之久,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实在是民之不幸。”他摇头叹息着。
蒋汐伫心有触动,端起酒一饮而尽,捶桌,恨道:“可恨栾氏贼子,不为臣道,心怀叵测,陷百姓于痛苦之中,真是该千刀万剐!”
赵长乐道:“栾佐锟起兵叛乱,早就有了预谋,他借着逆王的旗号行大逆不道之举,人神共愤。而他之所以能如此神速地集结这么多的人马,一路畅通,百战百胜,据说与身边的一个谋士有关?”
蒋汐伫点头道:“确有传闻,有木姓者善战善谋,甚是为他重用。”
赵长乐微微眯眼,道:“栾佐锟如饿虎,木氏便是饿狼,两人狼狈为奸。在下以为,若是想要栾佐锟不战自退,必然要剪除木氏。”
蒋汐伫看着他,试探地道:“谨听公子教诲。”
赵长乐用酒蘸着在桌子上写了几行字,道:“大人若是能说动将军依照计划行事,在下必然能成事。”
蒋汐伫定定地凝着他,半晌道:“公子可不可以给我一个相信的理由?”
珠帘一响,季遥岑款款而出,敛衽道:“大人可信我?”
对方霍然起身,直愣愣地看着对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结结巴巴地道:“你?季姑娘?怎么会是你?”
季遥岑浅笑着,道:“为战事而来,也是为了私人恩怨而来。”她向对方,“这位赵公子是妾身的好友,有得罪之处还请大人原谅。”
对方哪里还能计较这些,他自从那年在灯会上见到对方便是一见钟情,所以后来才引起了画舫风波,莫名其妙地摔断了胳膊,着实消沉了一段时间。
蒋相为了约束他,很快为他娶了亲,他纵然有不甘也只能听从安排。然而,在他的心里,季遥岑的绝世风华已经成了他心底最美丽的一道风景,和忘不了的回忆。而后来发生的种种,他知道的不多。
乍然再见,他又惊又喜,恍惚着,近乎痴迷地看着她。
赵长乐脸色微变,重重地咳嗽了声。
他惊觉过来,不觉羞愧,耳后染上了薄红,道:“想不到能在这儿见到姑娘,蒋某失态了。姑娘请坐。”
季遥岑知他纨绔,却不失根本,并不为忤,道:“理由,妾身已经说了,计划是否成功就看你我双方合作如何了。大人以为呢?”
蒋汐伫沉吟片刻,道:“在下是相信姑娘的,只是,这件事太过于重大,在下不敢擅自做主,待在下回去禀告皇上……”他想起了什么,戛然而止,颇有几分尴尬。
当年,薛长轩的大婚,不惜以己身护她安全,一时间各种流言都有,幸亏蒋家和端木家压制了下去。但是作为蒋汐还的弟弟,他还是比别人更清楚些。
就是这个女子让自己的姐姐半生幽怨,半生痛苦,然而,他却恨不起来对方。
季遥岑明白他的想法,神色不变,道:“妾身正要和大人说明白,这是你我之间的联手,妾身不想让第四个人知道,那个人,更不行。”
对方暗自舒了口气,不知道是为了自己的一点小心思,还是为了早逝的姐姐。思忖片刻,毅然道:“好,我答应你,这件事关乎江山社稷,关乎天下百姓安危,你我要好好商议,即使一个细节也不能错过。否则,不论是你,还是我,蒋家都会成为天下的罪人!”
季遥岑没有想到他能如此爽快,郑重,不觉诧异,随即,释然。
对于她来说,薛长轩和她早就了结在那场大火中,她在对方的心里已经是个死人了。所以,她不愿意再次面对对方。
很多时候,有些人,有些情,有些事,就交给回忆吧,没有再继续的必要和可能。
这也是她避开对方,找到蒋汐伫联手的原因,对方过去的纨绔作为让她鄙夷。不过,在大局上,她还是相信对方的人品。
她不觉莞尔一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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