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下。
孙乾与宁不凡遥遥相望,目光平静。
王十九立在宁不凡身侧,抱臂冷笑,面色淡漠。
王安琪则听从了宁不凡的嘱咐,站的远远地,微微踮脚,看着对峙的三人。
至于金蝉,早在瞧见情况有些不对的时候,悄摸逃远了去。
时间,仿似静止在这一刻。
孙乾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心中不知为何,涌出些许欣慰与遗憾。
坦率而言,无论是化作游魂的三位守墓人亦或是六位天顺老祖宗,对于整个人间都没有分毫私心,他们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护卫人间,只是方法不同,各有分歧罢了。
作为长辈,孙乾瞧见了宁不凡这位惊才绝艳的后辈,自然会觉得心中欣慰。
不过,这位后辈会在未来对人间拔剑,或是人间大害,孙乾若是有足够的寿命,自然会慎重观察、谨慎出手。
不过,孙乾已经很老了,老的快死了。
他没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去观察、品鉴宁不凡的未来与宁不凡的为人,于是只能果决做出决议、设法杀死这位后辈,为人间扫除隐患。
因此......他觉着很是遗憾。
大概,只有同为天顺地仙的余下五位老祖宗,才能够体会孙乾此刻的复杂心思。
而村长的静默,大多是因为......村长也看不清,究竟如何做法,才真正对人间有益。
或许,宁不凡真的是人间的隐患?
或许,孙乾的做法才是真正正确?
规矩,从来都无法约束村长,因为规矩是他定下的,能约束村长的,从来都是他心中的疑惑。
他想,再多看一看。
这些老前辈的心思,宁不凡体会不了,也无法揣摩。
他提着碎星剑,缓缓走前几步,摸索着从怀里摸出一件小瓷瓶,略微扬起,掷地有声道:“太岁,我还给你,刑天,你还给我。”
隐仙大阵,将孙乾与宁不凡拉到了桌案两端。
两人,终于有了对话的资格。
宁不凡所有关于北沧国的布局,皆是为了以平等的姿态,对孙乾说出这么一句话而已。
他要救出刑天,这才是来北沧国的真正目的。
至于‘千年太岁’,就算它是什么天下第一的神物,又哪里会有兄弟重要?
孙乾盯着宁不凡手中紧握的瓷瓶看了一会儿,神色淡然,嗓音平缓,“宁小子,你觉着凭借隐仙大阵之力,能杀死我?”
隐仙大阵,足以杀天顺巅峰、乃至半步天仙。
但,能否真正杀死孙乾,宁不凡心中其实没有超过五成的把握。
倘若一箭过后,孙乾重伤而未死,结局便会陡然走至斜坡,因此,许洋才会引弦而不发。
宁不凡稍稍思虑过后,面色不变,微微笑道:“老祖宗,您觉得凭借半步仙人之力,能不死吗?”
他将这个问题,复又抛还给孙乾。
实际上,在孙乾心中,面对隐仙大阵,他能活下来的机会,也不会超过五成。
倘若,他真有把握扛过这一箭,早早便有一掌落于宁不凡身上。
此时此刻,无论是孙乾亦或是宁不凡,都不敢轻易动手。
局势,一时竟是僵持不下。
而,每当局势僵住之时,陷入局中之人,总是会借助一些外力,来打破僵局。
于是,长久的沉默过后,孙乾抬眼望向东面,对宁不凡说道:“宁小子,在后辈之中,你已足够惊艳,不过......你似乎忘了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是宁不凡刻意去忽略的事情,也是他不愿面对的事情,那就是——村长爷爷,寿限将至。
孙乾敛袖,轻缓道:
“恩师辞别人间之后,麾下九位求道者,三人殉道,余下我们这六人,各自创立不可知之地,守护人间足足三千余载。我本以为,正是因为我们这六人坐镇人间,天门才不敢开,天灾才不敢降世。”
宁不凡闻言,默然不语。
孙乾扫了眼宁不凡,继续道:
“二十四年前,你出生之日,云樱入世,要亲手将你杀死。很可惜,在她走入人间的那一刻,便被村长一掌打落了天顺之境、化作凡人。那日过后,我们便畏首畏尾,不敢轻易插手人间之事,这才给了你成长起来的机会。”
“也是那一日过后,我们才真正意识到,原来......不是我们六人一同守护着人间,而是村长一人,守护着人间。在村长寿命充裕之时,杀与不杀我们,根本不是一件值得思考的事情,对他而言,我们的性命或许并不重要。”
可是,村长寿命将至......或许,在数年之内,便要死去。
武道开天不久,后辈尚未成长,前辈又陆续凋零,背负着整个人间安危压力的柳村村长,只好将人间寄托于余下五位天顺地仙。
于是,余下五位天顺地仙的性命,便变得重要了起来。
孙乾轻轻呼出口气,轻声道:“村长可以杀了我,却不能杀了我们。”
话音落下。
遥远天幕,狂躁风雪。
三道苍老佝偻的身影,缓缓浮现。
王十九微微蹙眉,收起了玩世不恭的姿态,面上罕见的露出凝重神色。
王安琪心头咯噔一声,蓦然色变。
宁不凡缓缓抬眉,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对这三人的身份,也有了大致猜测。
天机阁老祖宗、天顺地仙巅峰、半步仙人境,王龟。
逍遥观老祖宗、天顺地仙巅峰、半步仙人境,半夏。
摘星楼老祖宗、天顺地仙巅峰、半步仙人境,叶灵秋。
原来,这就是孙乾口中的——我们。
世间六位天顺地仙,除了始终静默立于白玉山的村长以及跌落天顺之境的云樱(云潇潇)之外,竟是同时入世。
孙乾、王龟、半夏、叶灵秋,这四人之中,任何一位都曾跨过天门,手染仙人之血,威名赫赫。
四人联手,足以再跨入天门杀上几个来回,可如今......他们竟同时将目光,放在了宁不凡身上。
孙乾说的不错,无论是守墓人亦或是余下的天顺地仙,即便行事各有分歧,却也都是为了人间着想。
他们,既然全都瞧见了宁不凡在久远的未来,会对人间拔剑,那么,他们便会着手剿灭此等隐患。
从那位名为宁钰的孩子降世之日,他们便要动手。
但,村长将云樱打落天顺之境,起到威慑作用,因此,他们才甘愿缩在不可知之地,久不插手人间之事。
可如今,孙乾寻到了一个极好的、可以对宁不凡下手的借口,而村长也将要抵达寿尽,这些天顺地仙自然会蠢蠢欲动。
当然,他们其实大可等村长死去之后,再对宁不凡下手。
不过,宁不凡武道进展速度太快,短短三年,便一只脚迈入不惑之境,虽是伪境,但也足够令人心生畏惧,若是再不出手,或许宁不凡能在村长的庇护下,真正走入不惑上镜,甚至是天顺之境。
到了那时,即便村长死去,宁不凡的翅膀,也真正硬了起来。
到了那时,谁还能杀宁不凡,谁还敢杀宁不凡?
此时此刻,便是最好的机会,或许......也是最后的机会。
于是,躲藏于不可知之地的天顺高手们,不惜冒着被村长打杀的危险,也要走入人间,也要对宁不凡展露杀意。
那么,直面四位老祖宗的宁不凡,究竟还有没有翻盘的机会?
......
“在走过了整整三年的江湖路后,我的身旁陆续出现了一些足够重要的人。他们,是我愿意以手中长剑守护的、比我的性命更要重要的人。那么......我扪心自问,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绝不会做出什么屠灭人间之事。”
宁不凡杵剑而立,双手按在碎星剑柄,面色平静,迎着几位天顺地仙的目光,一字一句说道:
“可惜......一群老的快腐朽的、自诩为‘人间护道者’的你们,徒有天顺地仙之境,却愚不可及,自认为看到了未来的一角,便冠以所谓‘人间正义’之名,对我频频使出杀手,一次次要置我于死地。”
“仿佛,我宁钰生来便是罪恶之人、该死之人,我若不罪恶、不去死,就是罪大恶极、罪无可恕,而在我眼中看来,这无疑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即便真有一日,我走到了那一步,也是被你们这群王八蛋给逼着一步步走到悬崖边上、无路可退。”
宁不凡的声音越发冰冷,目光却越发平静,嘴角竟还扯出一丝笑意。
他迎着四位天顺地仙,提起猩红如血的碎星剑,一步步走去,便走边说,
“孙乾,你九霄天最想杀我,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除了想杀我的人,还有很多不愿让我死去的人?我父亲宁立,一手安排红尘仙三魂汇聚于我身,在三魂真正汇聚之前,他是最不愿让我死去的人。”
“他是何等人物,他能瞧不出白若尘的筹谋算计,他会瞧不出村长爷爷寿命将尽,他会瞧不出你们这些如同缩头乌龟一般只敢蜷缩在不可知之地的天顺地仙,有联袂入世杀我之意?”
孙乾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眯眼,将要抬掌。
“不就是拼命吗,我怕过谁?”宁不凡冷笑一声,猛然提剑,狠狠插入冰层,通红燃烧的碎星‘呲’的一声,将十余丈冰面融化成了一条小河,他眸子猩红,厉喝道:
“来!!”
天风国,万京城。
江家,待客大殿。
始终接着隐仙大阵、以目光凝视极寒之地的许洋,轻轻叹了口气。
极寒之地。
天穹中,风雪忽凝。
一道宛若陨星般划过天幕的猩红利箭,瞬息飞跃数万里江河,自东而来,自天而落,所过之处,风雪皆散,整片天空烧的通红一片,仿似千里火烧云,携带滔天威势与无尽威压,骤然刺向孙乾。
‘轰!!’
箭未至,孙乾瞳孔收缩,一步跨越百里,远遁退去。
可这道猩红利箭却不依不饶,沿着孙乾遁去的方向,骤然加速,径直追杀。
这一刻,似乎时间停滞。
逍遥观老祖宗半夏是最先回过神来的人,他眉头微皱,抬起一指,轻轻点向宁不凡。
灵犀指。
瞬间,一道白光,遥遥刺向宁不凡心口。
若是这道秘法落实,宁不凡即便是有神凤不灭圣体,不死也得重伤难支。
然后,就在这道白光将要抵达宁不凡身前三尺之时,一道黑袍年轻男子的身影,缓缓凝聚在宁不凡身前,随手将这道白光拍散。
这位黑袍年轻男子,眉眼覆盖着一层黑布,面容俊俏,嘴角含笑。
“仵世子阳,你怎么来了?”
王十九眉头紧皱,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黑袍少年,颇有些诧异。
仵世子阳没有说话,只是随意看了王十九一眼,然后便朝半夏行了一礼,“逍遥观入世行走仵世子阳,见过老祖宗。”妙书斋
远处,一袭白衫的宁立,在风雪中缓步走来,步履平稳。
宁立越过宁不凡与王十九,走至半夏身前,行了一礼,平静问道:“老祖宗,您要杀我儿子?”
仵世子阳随口道:“老祖宗说过,咱们逍遥观之人,言行举止,皆要讲道理,此番杀宁钰,大概是有老祖宗的道理,不妨讲一讲,让子阳也听一听?”
半夏皱眉,没有说话。
今日杀宁钰之事,严格来说,确实没有道理。
宁不凡扫了眼陷入两难的半夏,不再理会,而是将目光放在天机阁老祖宗王龟身上。
王龟面色平淡,缓缓踏前半步,将要抬手。
一道刺目星芒,蓦然砸落。
王十八,这个常年躲于万京城天桥底下给人摸骨算命的半仙儿,拦在王龟身前。
王龟步伐稍顿,眸中隐有怒意。
王十八微微拱手,行了一礼,轻缓摇头,“老祖宗亲口说过,天机阁之人,不信天机。”
既然不信天机,那么他们看到了关于‘宁不凡对人间挥剑’之事,自然成了空谈。
犹豫半晌后,王十八面色恢复平静,越过王十八,缓步走向宁不凡,“不信天机,只信天命。”
人间的隐患,或许便是天命注定?
宁错杀,而不可放过,因为,这是关乎整座人间的大事。
宁不凡正要说话,却被王十九按着肩头。
王十九看了眼远处面色尴尬的王十八,面色稍冷,轻轻拍了拍宁不凡的肩膀,示意一切交给他就成。
他大步走向王龟,漠然道:“我,即是天命!”
霎时,两人之间相隔的十余丈内,星光大亮。
一枚枚由天地之力凝聚而出的星辰,在天地之力的牵引下,极为精准坠落在两人中间,化作一件纵横各十九的磅礴棋盘。
“这是......我摘星楼的传承之物,你理当归还。”
摘星楼老祖宗叶灵秋,伸手指了指宁不凡手中紧握的猩红木剑。
宁不凡缓缓摇头,认真道:“这是我兄弟叶辰留给我的信物,老祖宗若是想取回,待叶辰醒来后,向他索取便是。”
叶灵秋面色平静,瞧不出喜怒。
这时,一道道高亢蝉鸣,接连响起。
成百上千的蝉翼,自虚空凝聚而出,接天连地,皆是精纯剑意。
蝉翼尽头,一位黑袍木剑、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缓步走来。
叶灵秋不怒自威道:“叶昊,我摘星楼立有规矩,不可轻易插手小辈之事。”
叶昊懒散抬眉,抬手一剑,拨出一条长河剑气,尽是风流,他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这不都是......跟咱们老祖宗学的嘛。”
不可知之地,尽是逆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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