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华灯初上,从大门至仪门的廊檐、庭柱、窗格、门户,皆已悬起彩穗红色彩灯,映照得锦绣帏幔,五光十色。
贾珩刚刚进入内厅,坐定身形,正要吩咐人准备热水沐浴,忽地见着晴雯,扭动着水蛇腰走来,说道:“公子,宝姑娘来了,说有事要见公子呢。”
贾珩思量了下,猜测多半是为其兄薛蟠而来,吩咐道:“你去给她传话,先到西厢内书房等着,等我沐浴更衣后再过去。”
晴雯应了一声,然后吩咐着一个小丫头去了,道:“公子,我侍奉你沐浴更衣。”
贾珩道:“今天有些累了。”
在晋阳长公主那边儿,中午饭都没吃,中间只吃了一些点心,而后一直折腾,似乎是在连本带息补欠账般,再让晴雯榨取,只怕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
少年之时,戒之在色。
晴雯凝了凝秀眉,近得前来,却是嗅闻着贾珩身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心下就有几分狐疑,倒也没再坚持,道:“那我给公子准备衣裳。”
贾珩转身进入厢房,洗了洗澡,而后换上一身石青色苏锦圆领衫,想了想,将先前买好的簪子藏在袖笼,向着书房而去。
内书房一共有两处,东西两厢,东厢书房则是平时用来处置机要的地方,除探春平日出入外,甚少有人来,而另外一处西厢内书房,则用来在后院闲暇时看书,或是会客,或是休憩。
此刻西厢内书房中,宝钗身姿丰盈,坐在小几旁的绣墩上,静静等着。
少女一身淡粉色交领棉袄,下着葱黄绫缎长裙,手中正拿着一沓书稿,神情专注,弯弯秀眉下,水润杏眸晶莹凝露。
一旁的烛火灯笼,彤彤火光映照在脸蛋儿上,为滑若凝脂的肌肤增添了几分柔美,不点而红的樱唇则泛着莹莹光芒。
“刷”地翻开一页,忽地听到跫音自屋外传来,抬眸看去,只见削肩膀、水蛇腰,着翠色掐牙背心的少女,款步进得厅中。
晴雯提着一茶壶,轻笑道:“姑娘稍等,我们家公子还在沐浴更衣,一会儿就过来。”
宝钗打量着晴雯,情知这是那人身旁一等得力的丫鬟,轻轻笑了笑,柔声道:“看着书稿,倒也不急。”
晴雯看着气质端庄、笑意明媚的少女,倒也有几分好感,转身倒了一杯香茶,道:“姑娘喝茶。”
宝钗道了一声“有劳”,接过茶盅,却一时未动。
晴雯觑见宝钗手旁的三国话本,轻笑问道:“姑娘在看公子写的那本三国话本?”
宝钗点了点头道:“刚刚在读青梅煮酒论英雄一回目,写得真好呢,你若是有兴致,可以在闲暇时看看。”
念及此处,再次想起书中所载:“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在金陵十二钗中,唯一一位心怀政治抱负的宝钗,看到这样的句子,难免不为之心潮澎湃。
当然,更多是一种观书识人的法子,少女想知道贾珩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好在此刻的三国话本,并未完全成书,而等到三国成书,那么关于某人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还是汉征西将军的曹贼,抑或是老奸巨猾的司马懿,只怕不知多少人后知后觉,恍然大悟。
晴雯俏声道:“我虽蒙公子不嫌,识得几个字,但这三国话本深奥晦涩,却不大看得懂。”
晴雯识字时日尚短,也只够平常书写所用,这等话本,看起来就有些吃力。
宝钗声音轻轻柔柔,笑道:“倒也不算很难,我看第一本时,也有许多不懂,看的多了,也就好了,反而还能借机多识一些字呢?再说,你平时就在你家公子身旁,若有个一知半解的,也可时时请教着著书人,比旁人都便宜许多。”
这位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少女,每每都能将话说到人心坎里,就连赵姨娘都要说一句,“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若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
晴雯闻听这番言语,对着少女一时间好感大增,却也不知想起什么,芳心羞喜,道:“那我闲暇时看看。”
她如是询问着她家公子,似乎也不错?
宝钗看着眉眼间气韵妩媚的少女,捕捉到目光难以掩映的欣喜之色,杏眸闪了闪,轻轻“嗯”了一声,这才端起茶盅,抿了一口。
少女举止娴雅,虽是商贾出身,但却有一股温婉知性的书卷气无声散逸着。
晴雯好奇问道:“姑娘平时读什么书?”
宝钗轻笑了,回道:“读一些诗词选集什么的,最近倒是在读一些史书,都是随意翻翻,打发时间,平时其实也不大看。”
晴雯脸上就见着羡慕之色,说道:“你和林姑娘,还有三姑娘,都读着不少书。”
宝钗放下书本,道:“也没读多少书,女子又不科举功名,多读少读几本,倒也无甚大碍。”
晴雯闻言,凝了凝眉,低声道:“公子平时倒不喜这类话。”
宝钗玉容微滞,杏眸中现出一抹思索,笑道:“这我竟不知了,却不知珩大哥平日里怎么说?”
尽管与那人有过亲密接触,其实她也不太了解他,还只能揣摩着他的喜好。
“公子当初教我识字,说纵不得科举,也可读书明理,前天我识了五百个字,公子又送了我两句箴言,倒也似在说着读书的事儿。”晴雯轻笑说着。
原本晴雯认过五百字,前日贾珩随手写了两句箴言,作为勉励。
宝钗闻言,心头却起了几分兴致,抬起水润杏眸,似无意说道:“什么箴言?”
晴雯目光出神,轻声念道:“若有诗书藏在心,岁月从不败美人。”
显然这箴言已在晴雯心头翻来覆去许久,记得是一字不差。
宝钗闻言,品着这句话,明眸焕彩,一时无言。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
就在这时,贾珩举步迈入书房,看向正在说话的二人。
晴雯扬起光洁圆润的下巴,笑道:“公子,和宝姑娘说读书的事儿呢。”
“读书的事儿有什么可说的。”贾珩轻声说着,然后落座下来,接过晴雯递来的香茶,然后看向宝钗,问道:“薛妹妹可是为了文龙的事而来?”
宝钗点了点头,敏锐察觉到对方少年的炙热,芳心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是兄长的事要烦劳珩大哥。”
晴雯见此,情知二人要谈事,遂出了书房。
然而,晴雯一走,贾珩近前而坐,坐在宝钗身旁的绣墩上,在少女娇羞不胜中,挽过一只绵软、白腻的素手,问道:“薛妹妹,是姨妈让你过来的?”
宝钗微微垂下螓首,白腻如梨蕊的脸蛋儿,早已爬上两朵红晕,心湖忽地涌起一股羞意,捏着手帕,声音带着几分颤抖:“珩大哥,妈说想请你用宴,商议下我兄长的事儿,珩大哥什么时候有空?”
“这几天都有空。”贾珩随口说着,想了想,问道:“文龙伤势好一些了罢?”
“好多了。”宝钗轻声道。
贾珩点了点头,道:“用饭的事儿,等过了元宵也不迟。”
说着,取出藏在袖笼里的长条锦盒,温声道:“给你买了个簪子,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宝钗转眸而去,投向那锦盒,就是一愣,又惊又喜道:“珩大哥怎么突然送我这个?”
贾珩轻叹了一口气,道:“上次一别,公务缠身,倏而也有好几日,前日下了衙,忽从坊前过,见着一家首饰店,进去逛了下,想起了你若戴这个,应会好看罢?”
他想了想,等生日再送其他礼物吧,惊喜时时都有,嗯,以后还需多买一些才是。
宝钗闻言,玉容嫣然,水杏明眸如秋水盈盈生波,柔声道:“珩大哥……”
想起了她……
这时候,贾珩打开锦盒,只见一支凤头钗静静躺在盒中,珠花璎珞缠绕其上,通体熠熠流光。
贾珩转头见着少女那张丰润的脸蛋儿上满是欣喜之色,温声道:“我给妹妹叉……别上。”
“嗯。”宝钗轻轻应着,稍稍低下螓首来,方便着少年动作。
葱郁云鬓之间,一根凤头钗轻轻摇晃,增着三分丽色。
贾珩打量着,笑道:“倒是颇合妹妹的气质。”
宝钗这时怀着欣喜,也抬眸看向那少年,清澈晶莹的眸光,倒映着那清隽、削立的面容。
四目相对,贾珩轻轻凑得近前,却见宝钗已略有几分慌乱地阖下双眸,双手搅动着手帕。
“唔~”
贾珩轻轻噙上两瓣。
与上次略有几分急促和恣睢,此刻慢条斯理,闲庭信步,一寸一寸捕捉着柔软细腻,甘甜清冽丝丝缕缕浸润心底,而雪肩更在掌下轻轻颤抖。
正如撑着油纸伞在绵长江南雨巷中,春光明媚,草长莺飞,自白墙青檐里探出的几枝梨花,洁白如玉,静态极妍,倏尔,微风细雨翩翩而至,几片梨花无声落在青衫肩头。
许久之后,贾珩揽过少女的香肩,拥着玉颜酡红、嫣然明媚的宝钗,往日清冷的声音在少女耳畔响起:“妹妹平时不大戴珠花,这裙子看着倒也半新不旧的。”
宝钗将螓首靠在贾珩肩头,轻声道:“我往日不大爱戴这些,衣裳终究是自己穿,只要舒服一些就是了,若珩大哥喜欢,倒也预备了几件颜色艳一些的衣裳。”妙书斋
贾珩道:“淡极始知花正艳,任是无情也动人,妹妹就这样就挺好的,我也很乐见。”
宝钗闻言,抿了抿樱唇,品着两句诗,心湖中荡漾起圈圈名为羞喜的涟漪,低声道:“珩大哥过誉了。”
她原本看着那位喜穿盛装,他许是喜着这种打扮,只是她一个闺阁女子,不太好这般打扮。
贾珩感受着少女的欣喜,思忖着。
宝钗单以品貌而言,咏白海棠恰恰是其真实写照。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宝钗如着华美盛装,或者火红嫁衣,反而有失温婉可人意韵。
可以说,如以花喻人,有人似红牡丹,有人似玫瑰,而宝钗却似一株白海棠,艳而不媚,端庄大方。
当然,他猜测,宝钗真正的想法,可能是要么不穿,要么就着诰命大妆,或者龙章凤纹的衣裙。
否则,也不会有“谁是你姐姐,上面穿龙袍的才是姐姐呢”之语。
贾珩想了想,又道:“上回我瞧着妹妹房里陈设不多,实为素雅,可见妹妹平日性情恬淡,怡然自得。”
宝钗轻声道:“我也用不大惯那些浮华豪奢的器用。”
贾珩闻言,不由失笑道:“这般贤惠可人,若是谁娶了妹妹,倒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了。”
宝钗是能过着同甘共苦的日子的,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具停机之德的女子,自是愿相濡以沫,督促丈夫上进。
宝钗玉容微顿,心头就有些微颤,有些话到了嘴边儿,想要询问,但却又有些不敢。
思量了一会儿,反而岔开话题,随口问道:“过完元宵,珩大哥应更忙着一些吧?”
贾珩道:“元宵节后,朝廷各项新政都会进行,整顿吏治什么的,最近几天,如京营、五城兵马司、锦衣府都已开衙办公,不过,纵是再忙,回来吃饭的空暇还是有的,还有二十一是你的生儿,这是你上京后,过的第一个生儿吧?”
宝钗心头微喜,梨蕊雪白的脸蛋儿上,浮起两朵红晕,抿了抿樱唇,道:“原来珩大哥还记得。”
贾珩笑了笑道:“怎么会忘呢?我还寻思着咱们去哪儿游玩,你初来神京,想必许多名胜古迹未曾游玩过,咱们一起去看看。”
宝钗闻言,似在眼前勾勒出那一幕与子偕游,赏玩春景的场景,眸光怔怔出神,旋即回转过神,犹豫道:“只怕……对珩大哥,恐不大方便。”
贾珩道:“等二十二,或者二十三这两天,你随我一同去送文龙到五城兵马司,回来之时,咱们就可看看春景,权当散心了。”
梨香院人多眼杂,尤其是现在荣宁二府对他的行程颇为关注,若是去得勤了,难免一些闲言碎语,这也是他不常往梨香院之故。
宝钗闻言,凝眸看向少年,柔声道:“我兄长他……想出了正月再往五城兵马司,珩大哥觉得可有为难之处?”
贾珩抚过少女的削肩,温声道:“出了正月也行,只是早去还好一些,文龙他左右也就待三年时间,那时候,他大了几岁,知了一些世情,正好成家立业,顶门立户。”
宝钗默然了下,藏在衣袖中的手,轻轻捏着手帕,抬起妍美的脸蛋儿,似无意间说道:“但妈还担心着,前天儿还说,这么去了五城兵马司,也不知会不会耽搁着兄长的亲事。”
贾珩看了一眼玉容明媚的少女,倒也猜到一些心思,徐徐道:“男子还好,再过三年,文龙也才不过十八九岁,这都不晚,反而是女子……姨妈可有催着妹妹?”
说着,定定看向眉眼娇羞的少女,果见少女神色间有着几分异样。
宝钗的一些心思,他自然能得看出来,并非恨嫁,而是担心。
既看过元人百种,难道就没看过负心薄幸、始乱终弃的故事?
宝钗闻言,玉容微凝,按捺住提起先前金玉良缘之事的念头,纤声道:“那倒……没有。”
贾珩想了想,轻声道:“若是有着,妹妹先拖着姨妈,说来,也就这二三年,终究不会辜负妹妹的一番心意。”
他现在还不能给宝钗一个明确的期限。
说出来的话如果做不到,那反而不如不说。
但宝钗如今,偏偏又没有什么安全感可言,而且薛姨妈在家中搞出一些幺蛾子,若是影响了宝钗的名声,那时候反而不好。
其实,在这个时代,以他和宝钗的亲密程度而言,也应该给出比较确切的承诺。
否则,再想更进一步,宝钗若想纵了他,也担心被他看轻。
宝钗还好,倒从来不是什么问题,不管是薛家,还是王家,哪怕是他现在提亲,也只会欣喜若狂、乐见其成。
但现在的时机,其实不太成熟,且不说刚把人兄长送进去,再……总有一种乘人之危的既视感,就说纵是让宝钗为平妻,也有几分委屈了她。
宝钗闻听此言,芳心深处却涌起一股感动来,一时间,只觉琼鼻隐隐有些发酸,转起莹润如水的明眸,看向少年,眸中似有几分晶莹泛起,颤声道:“珩大哥。”
原本始终悬着的一颗心,似也放下。
没有人会想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少女而言,和一个已婚男子有着私情,是冒着何等的风险,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和晋阳长公主相提并论。
而且,碍于贾珩的一些其他原因,真就是“问都不敢问”的状态。
贾珩正色道:“如真到了那一步,你在姨妈面前,提及我就是了,可以说你我情投意合,已经定下终身,可我希望妹妹能再等二三年,一来是不想委屈了妹妹,二来也是为了妹妹能在闺阁中和姊妹多待几年。”
宝钗思量着少年的话,杏眸闪了闪,尤其是“在等二三年,不能委屈了她”,心思电转之间,就已然明悟。
他是想给她名分……
如将来立了大功,他请求天家赐婚,甚至封诰命……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吧?
宝钗将心底一些琐碎思绪压下,略有几分羞怯地“嗯”了一声,颤声道:“我……我听珩大哥的。”
贾珩点了点头,一手捉住纤纤柔荑,一手抚过宝钗的肩头,温声道:“妹妹以后可以为文龙的事儿……时常过来的,梨香院那边儿,我倒不大方便过去。”
宝钗闻言,脸颊腾地羞红一片,既没应着,也没否认。
过来还能怎么着,幽会,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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