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玉听见下头通报“薛恕求见”时,眉头就蹙了起来:“他不好好养伤,又来做什么?”
说是这么说,还是将人放了进来。
薛恕大步进来,殷承玉打量他伤处,见包扎得严实,便挪开目光,懒懒瞧着他:“又来寻孤做什么?”
“查抄之事,殿下为何不要臣去?”薛恕紧盯着他,不像是来询问,倒像是来讨债的。
他讨债似的语气叫殷承玉感到些许不快,这可真是好心被当作了驴肝肺。
殷承玉斜着眼瞧他,嗤道:“你就是头骡子,负了伤也没有再叫你拉磨的道理。叫旁人瞧见了,岂不是说孤苛待下属?”
“臣的伤已经好了。”
薛恕眼中犹有不服,他已经休息了六七日,伤口经过妥善处理,如今已经开始愈合。只是带人抄家罢了,并不影响什么。
可殷承玉却将差事指给了卫西河,叫他有一种自己可以轻易被取代的感觉,连带着看卫西河也不顺眼起来。
殿下身边当只有他一个才对。
杀人,抄家,伺候起居,他都可以胜任。
然而殷承玉显然并不这么觉得,他被薛恕的胡搅蛮缠惹出了火气,将手里的书重重搁在桌案上,恼道:“伤口好没好大夫说了算,你老实回去养伤便是,日后少不了用你的时候!要是实在闲着没事儿做,便去多读几本圣贤书,改一改你这狗脾气!”
说完也不愿再听薛恕狡辩,将人轰撵了出去。
没能给自己讨个公道,还遭了叱责,薛恕的心情极差,他定定站在门口,盯着紧闭的屋门看了半晌,才迈开步子,往大牢去了。
他不高兴了,就得让旁人也不快活。
盐商和漕帮家资丰厚,卫西河带人挨家查抄过去,赃物足足花了十日才清点完毕。
抄出来的金银物件都要登记造册,充入国库。殷承玉命人将赃银一箱箱封装好,便准备押送万有良关海山等主犯回京候审。至于后续收尾事宜,则由方正克负责。
由于脏物数量太多,返京之时,殷承玉调用了一艘大黄船和一艘小黄船。
船底货舱被赃物堆得满满当当,船身吃水线都比平时深了许多。
船舶负重多,速度也慢了下来。从中午开始装船,到了傍晚时,船只才驶离码头。
殷承玉依旧有些晕船,只是因为黄船行的慢,也稳当,反应没那么大,只有些怏怏地靠在贵妃榻上。
有小太监跪坐在他身后,动作轻柔地替他按揉太阳穴。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小太监力道不够,他总觉得没有薛恕按得舒服,不是轻了就是重了。一开始他还多提点几句,结果那小太监吓得战战兢兢,手上反而更加稳不住,殷承玉索性便也不开口了,只让他按着,聊胜于无。
只是难免有些惦记薛恕的好手艺。
大约是想什么来什么,他刚惦记完薛恕,薛恕就在外头求见。
殷承玉看着走进来的人,眼皮懒懒掀起:“薛监官无事总往孤这儿跑什么?”
自从上次被训斥过后,薛恕便老实待在行馆偏院养伤,没再怎么有机会见殷承玉。
此时终于见到人,他便有些贪婪地将人看着,眼底只有他的影子:“大夫说臣的伤已无大碍。”
“好了?”殷承玉支起身体,朝他招了招手:“过来给孤看看。”
薛恕上前两步,偏了偏脖子,又将衣领拉下一些,让他看清左肩上已经愈合的伤口。
大半月过去,那狰狞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了有些难看的结痂。
“好的倒是快。”殷承玉皱眉看了那结痂一眼,眉头皱了皱,心道日后怕是要留下疤痕了。
上一世薛恕胸前那些陈年旧伤疤,也是这么不要命换来的吧。
“臣可以继续伺候殿下。”薛恕并未注意到他略微有些复杂的眼神,整理好衣襟后,目光便十分不善地盯着殷承玉身后的小太监。
方才进来时他就注意到了,那小太监正在替殷承玉按太阳穴,应该是殷承玉又晕船不适了。
小太监被他凶悍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鹌鹑一般垂头缩肩,不敢与他的目光对上。
殷承玉注意到两人间涌动的暗潮,睨了薛恕一眼,挥手让小太监退了出去,下巴抬了抬,道:“既然伤已经好了,便替孤按按头。”
薛恕自然求之不得,闻言脱了靴子上榻,跪坐在他身后,控制着力道小心替他按揉起来。
他将力道控制得极好,不轻一分也不重一分,恰到好处地缓解了殷承玉的不适。
头晕得到缓解,殷承玉精神也好了起来,身子斜斜靠在引枕上,端过一盘开口松子,慢条斯理地剥壳。
薛恕自上往下看去,目光便被那一双极漂亮的手吸引了。
殷承玉的手一向是好看的,他早有认知。
但今日那双手又和往常有些不同,细长的手指上,多了一点殷红。
那是一枚鲜红的玛瑙戒指,戒面打磨得圆润光滑,表面泛着润泽的光。此时正套在殷承玉的左手食指上。
鲜红叠在冷白之上,仿佛那清清冷冷的人也染上了世俗的欲。
薛恕的呼吸乱了些,眼睛盯着那点殷红,再没有转过。
殷承玉留意着他的反应,听见呼吸声乱了,心里便有了数。他瞥了手指上的玛瑙戒指一眼,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继续不紧不慢地剥松子。
“你提审过万有良二人了?可问出什么有用的了?”
薛恕全部心神都系在那一点艳色上,反应就慢了些。直到殷承玉屈指敲了敲桌案方才回过神,克制着收回视线,回道:“万有良招认了先前漕船上的刺客是他授意。”
虽然当日漕船刺探一事比起如今万有良犯下的罪行来说,不过小巫见大巫,但在有关殷承玉的事上,薛恕一向都是个小肚鸡肠之人。
便是一分一厘他都要亲自讨回来。
“趁着如今在船上无人窥探,你再去审一回,挖一挖万有良与殷承璟之间的关系。”
根据查抄出来的账目,八大盐商三大漕帮,加上万有良关海山等人,抄出金银共计一千五百余万两;加上旁的玉器书画等物件,合计不到两千万两。
但盐政上历年的亏空却高达两千六百余万两。
这中间差的六百万多万两银子,多半是流到了其他地方去。
殷承璟可不像表面上那般沉迷声色享乐,他费心费力地掺和一场,必定从中获利不少。
而他薅的那只肥羊,除了万有良不会有别人。
这一世万有良没能伪造出天衣无缝的证据攀诬大舅舅,就算后面追查起来,大舅舅顶多一个失职不查之罪。但他重活一世,所图从来不只是保住虞家就够了。就算这次不能戳破老三的真面目拉他下水。殷承玉也必要断他一条臂膀。
“是。”薛恕应下,依旧轻缓地替他按揉。
殷承玉一边剥松子,一边出神想事情,不多时便有些困意上涌。将没剥完的松子扔回碟子里,他拿帕子擦干净手,示意薛恕停了手。
“你先去罢。”殷承玉掩着嘴打了个哈欠,便打发薛恕出去。【妙】 【书】 【斋】 【妙书斋】
薛恕应了声,黏在他手上的眼睛收回来,垂眸退了出去。
刚走两步,又被叫住,殷承玉指了指小几上那碟剥好的松仁,下巴微抬:“孤忽然不想吃了,便赏你了。”
“谢殿下赏。”薛恕谢了恩,上前将那碟松子仁端起,又行了一礼方才离开。
下了楼,薛恕端着那碟松仁走到甲板上。
他盯着碟子里一粒粒饱满的松仁,脑子里回想的却是殷承玉一颗颗将之剥开的情形。
那双手白如玉石,手指细长,微微凸.起的指骨处泛着浅浅肉粉色。剥松子时手指微微蜷曲,拇指与食指捻开薄薄的松衣,将饱满的松仁捻出来。
明明只是平平无奇的动作,可由殷承玉做来,便仿佛带上了几许撩人意味。
更何况还有指间那一点殷红。
河面上有夜风吹来,带着早春的凉,薛恕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燥气,拈起一粒松仁送入口中。
松仁油润,薛恕细细咂味一番,忽然觉得口渴。
那手白的像雪,若是含进嘴里,许能解渴生津。
……
薛恕吃完了一碟松仁,方才往关押囚犯的底舱去。
万有良听见他的脚步声,就惊恐地往墙角缩了缩,眼睛死死瞪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先前薛恕将人提审一回,他就去了半条命,如今瞧见他,顿时又想起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薛恕这样的人,根本不能称之为人。
他根本就是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
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进,万有良怕得牙齿都在打颤,瞪得凸起的眼珠在眼眶里颤动着,满是惊惧。
薛恕在他面前停住,瞧着他惊惧的模样就笑了笑,道:“带到刑室来。”
两名兵士打开囚笼,夹着人拖了出来。
万有良之前就受过一回刑,身上尽是打眼瞧不出的暗伤,被架着胳膊拖出来时,双.腿无力地拖在地上。
薛恕也不同他多说废话,将他绑着双手吊在架子上,又命人搬来烧旺的炭炉,用钳子夹着一双铁鞋放上去烧。
“查抄出来的账目与亏空数额对不上,殿下便差咱家来问问万大人,少了的账都进了谁的口袋里?”
万有良拼命摇头:“我真不知道,知道的我都说了。”
薛恕蓦地笑了声:“万大人怕是不认识这是什么吧?”他用钳子将那双在炭火上烧得微微发红的铁鞋夹起来:“这铁鞋名叫红绣鞋,知道为什么取了这么个名字么?”
不用万有良接话,他便自己答了:“铁鞋放在火上烧,时候长了,可不就烧得通红了?”
他将那双烧得通红的铁鞋放在万有良悬空的脚下,飘在半空中的阴冷嗓音忽然沉下来,仿佛无常索命之声:“咱家看万大人,是想试试这红绣鞋的滋味了。”
烧红的铁鞋散发着滚烫热气,距离万有良的脚尖不过两寸。
“我说,我说。”万有良拼命屈起腿,身体在架子上晃动:“是陈河,他抓住了我的把柄,每年进项我都得分他六成。”
“户部侍郎陈河?”薛恕将朝中官员的名字过了一遍,很快就找到了对应的人选。
“他一个人能有这么大胆子?背后之人是谁?”
“是三皇子。”一旦开了口,万有良便再没什么好顾虑的。脚下烧红的铁鞋如同催命符,他不敢有丝毫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交代了。
万有良任职转运使的第一年,正是陈河奉命前往长芦盐使司巡视盐课。除了方正克这个老顽固之外,从前数任巡盐御史到地方盐使司巡视盐课时,都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毕竟盐政水深,谁也不想惹上一身骚。
那时万有良还远没有现在谨慎,不慎被陈河抓住了把柄,以此威胁他每年将进项分他六成。
风险全是他担着,大头却给了陈河,万有良心中自然不愿,但迫于威胁,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但他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在送走陈河之后,他便派了人暗中跟踪陈河,想寻他的把柄。
结果没想到,却意外发现他以“冰敬火炭”为由送给陈河的孝敬银子,全被暗中送到了三皇子的私宅去。
知道陈河背后竟是三皇子后,万有良便不敢再折腾,乖乖按期将孝敬银子伪装成“冰敬火炭”送到陈宅。
若不是今年赵家忽然退出举家迁往望京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心中不安,去信求到了陈河那儿,暗示自己愿意效忠三皇子,求陈河替他解决了赵家的麻烦,也不会有后头这些事情。
“你手中可留有证据?”薛恕问。
“没有。”万有良摇头:“陈河行事非常谨慎,每次都是派自己的心腹经手,不留下任何证据。”
一开始他还想留下证据,后头知道陈河背后的人是三皇子,也就歇了心思。
薛恕若有所思。
万有良说得多半是真话,但没有证据,真话还是假话都没有差别。
他朝边上的士兵瞥了眼,丢下一句“用刑”,便去寻殷承玉复命去了。
身后万有良撕心裂肺的嚎叫与痛骂声被隔绝在底舱。
薛恕审完人,才刚到亥时正,从郑多宝处打听到殷承玉才醒了,便进屋去同殷承玉回禀审讯结果。
殷承玉是知道殷承璟必定插手其中的,却不知道殷承璟手底下的棋子竟然是陈河。
陈河是江浙人士,成宗年间的榜眼出身,官居户部侍郎。大约在两年前,他被隆丰帝派往长芦盐使司,巡视长芦盐课。
此人政绩不斐,又长袖善舞,也算是南方派系官员的领头人之一。
殷承璟能将这样的人收为所用,确实有几分本事。
“既然没有证据,那便造出一份证据来。”殷承玉思索片刻,心中便有了成算:“你去将那老道士单独提出来,让万有良口述,老道士造出往来书信来。孤若是没记错,这批押送回京的卷宗里,就有陈河的批注和钤印。”
上一世殷承璟能利用忘尘道人造出证据构陷虞家,如今他自然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若是从前,他不屑用这种卑劣的手段。
但现在,不论对错好坏,他只要赢。
生了灰的前尘旧事再度被勾起,殷承玉垂下眼,眼底划过阴霾。
再看见杵在跟前的薛恕,心情便越发的坏了。
他眯眼打量着薛恕,无法宣之于口的旧事在心底翻涌,郁气堵在胸口,便有恶意滋生出来。
想要折腾他。
这念头在心底滚了几圈,殷承玉便叫人拿了一小筐山核桃来。
他放松身体靠近圈椅里,双手交叠,右手缓缓转动着左手食指上的玉戒。
“孤忽然想吃核桃了,你替孤剥。”
随着一筐山核桃送来的,还有剥壳的工具。
山核桃的果仁味美,但核桃皮坚硬,果仁细碎,十分难处理。但因殷承玉喜爱吃琥珀核桃,郑多宝每年秋都会让人存一批带皮核桃备着。
船上这一筐核桃,还是郑多宝特意命人从山中猎户处收来。
薛恕看他一眼,闷不吭声地拿起工具,有些生疏地剥起核桃。
殷承玉就坐在上位,支着下颌看着他。
剥核桃仁可是个琐碎活儿,但他脸上却不见半点不耐,垂着眼认真挑出完整的核桃仁放进碟中。
不过一刻钟,他的动作就非常熟练了,白瓷碟子里铺了浅浅一层核桃仁。
殷承玉心口的郁气愈发不得纾解,不上不下憋得慌,他眯着眼,故意道:“其实孤根本不爱吃这东西。”就是想故意折腾你罢了。
薛恕默了默,抬眸凝着他,似有不解:“殿下为什么不高兴?”
他对殷承玉的情绪十分敏.感,从殷承玉说要让老道士去伪造文书时,他的情绪就不太对劲了。
“自然是因为惹孤生气的人太多。”殷承玉随口道。
薛恕皱起眉,没有半分犹豫地说:“那我替殿下杀了他们。”
不防他忽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殷承玉愣了下,旋即失笑,堵在胸口的那股气也随之散了。
“那你可杀不干净。”
他倾身上前,指尖点在薛恕唇上,沿着下颌线条垂落,按了按他的喉.结,压低的声音低沉微哑:“况且……若惹孤不高兴的人里,也有你一个呢?”
他似笑非笑睨着薛恕,缓声问:“也要杀了么?”
薛恕默然,努力回忆了一番,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又惹了他不高兴。但他还是道:“殿下可以罚我。”
“你倒是滑头。”殷承玉闻言就笑了,忽然抬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人拉近,两人侧脸相贴,几乎是耳鬓厮磨:“孤不会杀你,只罚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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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降临第10天,第九分区。
徐纠带队在各大考场外搜寻幸存者。
那些侥幸活着走出考场的人,或跪地痛哭,或疯癫大笑,或绝望木然。
唯有傲然立于人群间的白嗣鸣衣裳如新,神色轻松,叫徐纠记忆深刻。
后来再见,是在同一考场,生死存亡时刻
白嗣鸣皱眉忍耐,满脸痛苦煎熬。
徐纠嗤笑:“你要是实在害怕,我提前送你一程,可以少受些罪。”
白嗣鸣:?
他扬起下巴,指挥道:“你跳下去,把湖里的尸体捞上来,我带你满分出考场。”
这回轮到徐纠:???
满分?别他妈是唬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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