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起于微末,龙兴江左,总揽天下英雄,南征北战,历时凡一十又七年,才底定中原,一统江南广袤国土。
自是要建元改制,开创一派新天地。
这头一条,便是取缔休弃制,夫妻两口子若是过不下去了,完全可以和离,再也没有一纸休书、净身出户这样的说法。
后来世祖篡位,复辟男尊女卑,不仅遭到在野女性志士的强烈反抗,连朝中女臣女将、宗室贵女,也对世祖颇多微词,敢怒不敢言。
世祖基业草创,一面要镇压各地揭竿而起的义军,一面又要安抚后院的娘子军们,按下葫芦起了瓢,总归是不得便宜,待得局势稍安,便出了个权宜之法。
休弃制度自然还是要恢复的,不然如何彰显男子的尊贵地位?只是宗室女眷就不必跟着连坐,所谓刑不上大夫,那这休弃之制,自然也不上宗女。
这一条制度,再加上边疆贫女可充军贴补家用的规矩,算是太|祖女性解放事业的仅存硕果,自世祖以降,绵延十代帝王,再没有被取缔过。
故而……
虽然是宗室贵女里头级别最低的,但到底也没人敢说县主就不是宗女。
至于王徽——虽然不姓郑,但陛下已是金口玉言封了县主,那她姓什么又有何要紧?
定国公世子孙浩铭休妻案,在金陵城就引起了轩然大波,上至与太后同辈、德高望重的皇帝姑母广宁大长公主,下至同享县主秩俸的各位贵女们,再没有不切齿痛骂这位胆敢休弃宗女的小公爷的。
广宁大长公主甚至以近耄耋的高龄,亲自捉刀写了一篇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奏表,按品大妆,拄着龙头拐杖,在一众重孙玄孙的扶持下,颤巍巍进了宫,跪在上书房外头,大有永嘉帝若是准了这事,她老人家就要跪死在乾清宫外的势头。
太后早几年就薨了,广宁大长公主是郑家目前辈分最高之人,且几乎是看着永嘉帝长大的,一向深得帝后敬重,她这一跪,那还得了?
永嘉帝和穆皇后一个头两个大,一面好言宽慰,赌咒发誓绝不会坐视县主被休,好歹把老太太劝了起来,扶去坤宁宫歇息,一面急召定国公夫妇、世子并长乐县主进宫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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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王徽正窝在庆熹宫里,和付贵妃一同品鉴广宁大长公主那篇表文。
“……彼黄口竖子,巨言以休宗女,藐陛下之圣裁、夺家国之鼎鼐,是谓不法古而家破,不袭前则国亡也……”王徽越看越乐呵,忍不住念出声来,又在桌上拍了一记。
“不愧是大长公主,生姜老而弥辣,这篇表沉郁顿挫,掷地有声,过瘾之至!”
付贵妃倚在美人榻上吃樱桃,瞅她一眼,面无表情道:“这事闹成现在这样,要说没你的份,本宫就把这盘子生吞下去。”
一边说一边指了指盛樱桃的缠丝白玛瑙碟子。
王徽见她媚眼如丝,雪白素手指尖上一点鲜红丹蔻,竟比盘中樱桃更加诱人,直是赏心悦目,不由调笑道:“表姐要吞就吞个软和些的,这盘子若是碎了,划伤了你,我可是要心疼的。”
付贵妃没好气横她一眼,而后左右看了一圈,见都是心腹,这才轻声说:“前儿陛下又想了,我就炖了盅血燕送过去——宫里剩下的不多了,你打量着什么时候再带点来。”
原来去年万寿节上,王徽在那盘乳酥鲍螺里下了白蕖配好的药,永嘉帝吃了,就此便生了瘾头,到目前为止也还不算太厉害,吃一次就足有半个月不会去想,然而到了半个月左右的时候,又总能因了这样那样的由头,勾惹出馋虫来。??要看??书?
付贵妃就掐着日子,到了点就炖些补品、做些点心之类的送到乾清宫东暖阁,永嘉帝吃下之后立刻就足了瘾,又觉贵妃宫里做的吃食格外美味,这些时日在庆熹宫流连得就越发频繁起来。
也算顺便帮贵妃固了宠。
“我算着日子呢,”王徽点点头,笑容里就带了一丝凉意,“下回我让人直接把方子给你送来,让陶秉先拿去配,你估摸着可以加加量了。”
“……方子?”付贵妃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扭过头去仔细看她,满眼狐疑,“这几次你都是带了东西过来,怎的下次就要直接给我方子了?”
王徽垂了垂眼帘,复又抬眼看向她,笑容未变,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温存,还有一丝莫名的怅惘。
付贵妃看着她,神情却慢慢变了,不由坐直身子,心下隐隐有个念头,却不敢说出来,踌躇一会,期期艾艾道:“王……王徽,你、你莫不是——”
王徽目光和语气都是前所未有的柔软,她伸手过去,将贵妃鬓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低声道:“表姐,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多保重。”
付贵妃呆呆愣愣瞧着她,一时说不出话。
这时,于之荣探头进来,“娘娘,县主,陛下传县主去乾清宫回话……定国公、夫人和世子爷也来了。”
“知道了,多谢于总管。”王徽点点头,站起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留给付贵妃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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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国公世子休妻案的结局有些荒诞,却也不可谓不在意料之中。
由于长乐县主是宗室贵女,所谓休妻不加宗女,孙浩铭酒后挥笔一封休书,第二日就吵吵着要开祠堂休妻,此事触怒了京中一干宗室女眷,更是惊动了帝后。
把人召进宫,细问之下,才知县主早已离府别居半年之久,且先前在府里的时候,嫁妆早被定国公夫人谋夺太半,院里冬日无炭夏日无冰,三顿饭闻不到一点荤腥,日子过得连通房姨娘都不如。
单只如此也倒罢了,可那定国公世子竟还是个好打女人的,丝毫不把妻子的三品诰命放在眼里,不仅没有半点敬重,反倒日日拳脚相加,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世子夫人过门一年,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基本都是被丈夫殴打出来的。
直到国师赐福,情况才有所改观。
这些腌臜事一揭出来,就如同那经年不动的粪井盖子,陡然掀开,下头就涌出一堆密密麻麻的蚊蝇蛆虫,令人又是恶心又是不齿。
王徽是谁?那不仅是三品诰命的世子夫人、长乐县主,更是万岁爷的救命恩人呀。
帝后当场就气得脸色铁青,穆皇后尚矜持些,只是扫一眼苏氏,狠狠啐了一口。
永嘉帝直接把案头的貔貅镇纸掷了出去,孙浩铭跪得比较靠后,逃过一劫,可怜定国公爷孙敏跪在最前头,不偏不倚被砸了个正着,哼都没哼一声就昏过去了。
苏氏跪在角落,浑身抖如筛糠。
唯有王徽,作为受害者,得以免跪,卓卓然昂昂然立于一畔,即便看见虐待自己多年的公婆丈夫倒霉,那也是卒然临之不惊,无故加之不怒,一身磊落,霁月光风,帝后看着忍不住又赞了几句。
“……王氏,此事如何收尾,朕还得问问你的意思。”永嘉帝就这样说道。
王徽微微一笑,彼时孙敏早被抬了下去,她就走到苏氏跟前,两手扶住她胳膊,往上一托。
苏氏只觉一股大力涌来,根本无法抵抗,就这样被她扶着站起了身。
“自国师**以来,夫人已痛改前非,再没有亏待我,”王徽握了握苏氏的手,很快又松开,“夫人年纪大了,不宜久跪,也并无大错,我那些嫁妆本也不甚值钱,夫人拿了去,帮我打理这些时日,反倒还赚了些利,我心里是不怪你的。”
永嘉帝和穆皇后听着就微微点头。
苏氏深深埋着头,看不见表情,只能看到那双皮肤松弛的手正微微颤抖。
“至于臣妇,”王徽看都不看孙浩铭一眼,直接越过去,给帝后行了一礼,“陛下、娘娘明鉴,定国公府已再非我归处,臣妇……自请和离。”
永嘉帝一时倒是沉默了。
还是穆皇后察言观色,揣摩一下皇帝意思,才缓缓开了口。
“既是如此……也好,你二人本为怨偶,如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于人于己也都有好处。”
王徽笑容加深,给帝后行了大礼,诚心诚意地谢了恩。
孙浩铭倒是浑不在意,甭管是休妻还是和离,只消能摆脱王徽这个“丑八怪”,他也都是乐意的。
反正本来名声就不咋地,又何惧加上殴妻这一条呢?
唯有苏氏,浑身一颤,攥紧了袖子。
可事已至此,已经再没有她说话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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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皇帝发话,宗人府办事效率自然很高,不出三日,就办齐了各类文牒手续,孙浩铭和王徽各自去宗人府衙门里过了户,盖了印,又把一应嫁妆财产交割一番,该签的签该改的改,忙活了小半日,这和离的过场就算是走完了。
王徽顺便又把濮阳荑和豆绿两位姨娘的身契也要了出来,毕竟妾不同于正妻,说白了不过是个物件,县主既开了口,苏氏本就心灰意懒,一句话都没多说,直接给了她。
濮阳荑一直跟在王徽身边,眼看那身契送到主子手里,继而撕得粉碎,一时喉头哽咽,眼眶酸热起来。
“作甚又哭鼻子?不开心么?”王徽就逗她。
“……属下此生,也没有这样开心的一天。”濮阳荑吸吸鼻子,认认真真地对她说。
王徽就携了她的手,缓步跨出宗人府七铜红地的大门。
芳菲四月,金陵城春雨初歇,春和景明,草长莺飞,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以后的日子,你会每天都要比今日开心。”王徽抬眼望向白日轻云的天空,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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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十九年五月十七,春光正好,风淡云轻。
兆大吉,宜出行、赴任、破土、移徙。
金陵城南门十里处,有一行人正在长亭处摆酒作别。
“……再耽搁下去,便要错过宿头了。”王徽叹口气,放下酒盅,“你们难道忍心看我们露宿野外?”
“你皮糙肉厚的,哪里睡不得?”邵云启嘟嘟囔囔,又给她酒盅满上,“说真的,饮了这一盏,再不留你,如何?”
王徽还没开口,豆绿就轻轻巧巧走上前,替她挡了回去,笑道:“邵公子莫再劝了,我家主子虽是海量,但路途遥远,也是不宜多喝的。”
邵云启惯于放赖,欲待再劝,万衍已笑着走上前来,温声劝道:“好了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日后又不是不能再见。”
邵云启咕哝一句,到底不再劝酒,只看一眼白蕖和豆绿,又细细嘱咐,“这人|皮面具的保养法子我都写在纸上交给你们了,北边认得白大家的人少,但也不可不防,顶好还是一直戴着,知道吗?”
白蕖和豆绿相视一笑,拱手一礼,恭声道谢。
万衍就关切地看向王徽,“那通关路引和文牒可都带好了?”
“都妥了,万相放心,”王徽笑着点点头,又看向邵云启,“我那紫金别院里头的人事,还请龙骧多多照拂,尤其李女史和红儿,万不可教她们出事。”妙书斋
“知道了……”邵云启不情不愿哼了一声。
王徽就又抬手把魏紫唤过来,从她怀里抽出个包袱,看向万衍,“这东西,还请万相转交表姐……”
话音未落,却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人转头望去,却见是一前一后两骑正快速朝这边接近,当先一骑披了大红色的斗篷,看不清面容。
万衍却似瞧清了,微露讶色,随即又是一笑,“这丫头……在渊有什么事情,不妨亲自告诉她。”
王徽讶然望过去。
却见那一骑倏忽驰近,马上之人猛地一勒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嘶鸣几声,这才平静下来。
那人跳下马,一把摘下斗篷兜帽,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美艳面容。
“……总、总算是……让本宫赶上了!”付贵妃大口大口喘着气,跺着脚冲到王徽跟前,紧紧盯着她,流波凤眼好像藏了两团火,神情似怒还怨。
玉蕊紧跟在她后面下马,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
“……表姐辛苦。”王徽愣了一刻,笑意就从眼底漫了上来,伸手过去,为她理了理蓬乱的鬓发。
付贵妃紧紧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这包袱里有两个锦囊,还请表姐收好。”王徽就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笑容微敛,“只是若无我的消息,还请表姐千万莫要提前打开。”
“……啊?”付贵妃脸色渐由恚怒转为愕然,拿着包袱打量一番,又拆开来,把两个锦囊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说是锦囊,实际上也有脸盘大小,里头硬硬实实,似是装了书卷一类的物事。
“待时日一到,表姐自会知晓。”王徽笑得高深莫测,“不会太远了,放心。”
“……就爱卖关子,哼。”付贵妃嘀咕几句,到底还是依言把锦囊收好,交给玉蕊拿着。
亭里一时静默,竟是无人再开口说话。
迁延良久,王徽到底吐出口气,双手抱拳,向众人团团一揖,朗声道:“此去北疆,山长水阔,不知几年得能回还……今番聚首,豪兴不浅,他日归来,自当再谋良晤,把酒言欢。诸位,咱们就此别过!”
付贵妃眼眶一红,泪水盈了满眶。
邵云启终于收了赖皮,定定凝视王徽,露出一丝微笑,“珍重万千,务求相聚。你此去必定长长久久,满载而归。”
万衍的笑容则有些意味深长,轻声道:“在渊安心北上便是,我等为你坐镇金陵,静候佳音。”
“哈……那就借你们吉言了!”王徽哈哈一笑,再不多言,招呼了众位下属,各自翻身上马,扬鞭一指,一队车马就驶离了长亭,足下卷起烟尘,渐渐消失在远方。
付贵妃长睫一颤,两行清泪终于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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