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太太五十大寿,黎景烁赶回了苏州。他和苏宛清离婚的事,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一个人,除了黎雨秋自己打听到了。从上海回苏州黎府,要走近路的话,就一定会路过静园,蓝锐自作主张选择了这条路,黎景烁也没有拒绝,只是车子在临近那里的时候,他就闭上了眼睛,以为不去看便不会想。
他看不见,蓝锐却是能看得见的。静园里的佣人不算少,几个月以前,每次来这里都能看见园子里有很多人,而现在却十分安静,安静得有些萧条。他想跟黎景烁说什么,可是一回头看见那个男人双目紧闭,一副不听不看的模样,只好作罢。
等黎景烁到黎府的时候,黎太太自然是疑惑为何只有他一个人来。一旁的黎雨秋虽然对他有气,但这样的场合还是帮他打了圆场。黎景烁说苏宛清身体不太舒服留在了上海,她就说自己早上还跟她通了电话,的确是这样,黎太太和几位姨太太便没再追问下去。蓝锐给老夫人祝了寿后就悄悄离开了,他总觉得静园不对劲,于是准备去那里看一看。
陪母亲待了一会儿后,黎景烁被黎雨秋拉到了后花园,坐在水榭里的石凳子上,难得清凉。
“三哥,你这么做真的太绝情了。你才认识白樱多久啊,值得为她抛弃宛清吗?”
“这是我跟宛清之间的事,与她无关。”
“与她无关?”黎雨秋嘲讽般地嗤了一声,“宛清因为被陈美云绑架而落下了后遗症,即使过了那么久,对她的生育还是有影响的,可是为了不让你担心,这一切她根本就没有跟你说过。那天她在医院小产,几度昏厥,差一点死在手术台上,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一遍遍喊着你的名字,可你在哪里?你对她不闻不问,还跑去了那个女人的病房,你还敢说与她无关!宛清醒来之后,一边面临着丈夫的背叛,一边承受着失去孩子的痛苦,她一个人在病房里哭到昏厥,你又在哪里?她把许世铭当哥哥,当亲人,那样求你放过他,可你还是当着她的面亲手杀了他,你让她怎么能受得了,那样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失足从楼梯上摔下去,她自己没丢了性命已经是万幸了,你怎么还能怪她呢!”
黎雨秋所说的是黎景烁从来不知道的。那时候他在气头上,根本不想见苏宛清,也不允许身边任何一个人提到她,怎么会知道她曾经历了一番生死。而且在这段话里,他也知道了苏宛清不是故意摔下去害死腹中的孩子,而是被他的枪声吓到失足跌落。想到原来她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黎景烁恨不得杀了自己。ωWW.miaoshuzhai.net
他冲出门外,要去静园找苏宛清,却在刚出门的时候与匆忙赶来的蓝锐撞了个满怀。看着黎景烁脸上复杂的神色,蓝锐能猜到一定是因为苏宛清。他跟上匆忙出门的黎景烁,在他上车之前拦了下来。“三少,你是要去静园找夫人吗?”
“对,你快让开,别挡着我。”黎景烁不耐烦地推开蓝锐就要坐进车里,他要自己开车去见她。
“夫人她已经不在静园了。”
本来已经发动了的车子在这句话响起后又停了下来,黎景烁一脸疑惑地看向蓝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之前路过静园的时候,我觉得那里的气氛不对,趁刚才得空我去看了一下,原来夫人在你们离婚后没几天就离开了。在她走之前,遣散了静园大部分佣人,小莲已经嫁到了方家,银铃不愿离开,现在只剩下她陪沈妈跟她的孙子留在那里。”
怎么会是这样,黎景烁觉得心脏一阵抽痛,他只是不想面对残酷的现实而逃避,才不愿去见苏宛清,或是听见她的任何消息,可是才短短月余,她竟然就这样悄悄离开了自己。最后,他还是去了静园,如蓝锐所说,这里已经很冷清了,而苏宛清也确实离开很久了。
他一个人走遍了静园所有的角落,哪怕没有她的身影,也想寻找与她相关的记忆。最后停在含笑园内,站在那高高的阁楼之上,往事历历在目。他们初次相遇的记忆就是在静园,明明是一个陌生女人,他却愿意守着她一夜到天明。明明很可能只是一个过客,他却为她种下一片海棠林。明明有很多个不爱她的理由,他却终是为她许下一生的誓言。一个人在含笑园站了很久,下来的时候,见到了一直等在楼下的银铃。她很明显是有话要跟他说。
“三少,夫人走的时候,给您留了一句话。”
“她说了什么?”黎景烁有点激动,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
“她说感谢认识过您,还说从今以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离开了,悄无声息地从他的世界消失了。他疯了一般想要满世界地寻找她,可是一想到如果让日本人知道会对她不利,只能私下派人偷偷地进行。他沉沦在酒精的世界里,一连很多天,醉生梦死。
最后是白樱看不下去了,“如果你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有能力护她一世周全,或者……有勇气让她陪你同生共死,那就大胆地去把她找回来。既然她还爱着你,那就去你们去过的地方,有共同回忆的地方,或许她在等你。”
她的话提醒了他,灵光一现之际,他想起了一个地方。在这之前他已经找过很多地方,都没有发现她,共同的回忆,或许那个地方能找到。
绵延的海岸线渐渐向身后退去,蓝色的天空一碧如洗,阳光洒在海面,随起伏的波浪荡起层层金色的涟漪,偶尔有海鸥在头顶盘旋,与水声交织成一支欢乐的曲子。站在轮船甲板上的黎景烁扶住栏杆,眉头深锁,目光一直看向前方,再美的风景也入不了他的眼,一心只想快一点到目的地。
踏上陆地的一刻,黎景烁忽然又没有了继续往前走的勇气。“三少。”蓝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催他不得不重新上路。
蓝锐没有再跟过来,他自己往这座岛的深处走去。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来到一间木屋外。推开门走进去,他意外的发现这里竟然没有一丝灰尘。这是他专门为她建的房子,当年的蜜月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他猜的没错,苏宛清真的来了这里。
“宛清,宛清。”他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推开一扇扇房门想找到她,最后还是以失望告终,她并不在这里。但他能感受得到她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味道。可他还是来迟了一步。
“宛清岛”不大,他一个人走遍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仍旧没有她的身影。夕阳落山的时候,他来到了海边。看着脚边软绵绵的白沙,忍不住蹲下来,不自觉地堆起了沙子,很快一座房子成形在他手下。依稀记得那年她说不奢求荣华富贵,只愿今生与他白头到老。到底,他还是辜负了她。这些年他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危险和伤害,甚至是看不到希望的未来。虽然知道了她在哪里,可他还是来迟了一步,这难道不是命中注定吗,注定要他放手。
北平火车站,一辆从南方开来的火车停靠在站台。下车的人很多,车站内十分拥挤,苏宛清小心地拎着行李箱,几乎是被人潮挤到车站外。拍着胸口喘了几口气后,才有心思想别的事情。她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不是很深,几年前来过几次,但都没有机会去看看城市的面貌,她想这个遗憾这一次应该也无法弥补了。
她拦了辆黄包车直接去酒店了,长途奔波让她又累又饿,不得不好好休息一下。吃饱喝足后洗去一身的疲惫,她躺上了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中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颜,她很烦躁的穿好衣服后,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抱怨,这不是北平最好的酒店么,怎么能打扰顾客休息呢。
在她抱怨的同时,门口传来严厉又粗暴的声音:“开门开门,快开门。”听声音,好像不是酒店工作人员,苏宛清不由地提高了警惕,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了一个缝,却被外面的人一下子推开,她差一点摔倒在地。待她站稳的时候,外面的人已经冲了进来,包围在她身边的竟是一群穿着制服的警察。
“你们……”苏宛清刚开口,站在她对面的一个看起来像队长的人就说到:“小姐,我们在办案,需要你的配合,麻烦出示你的证件。”
原来是警察在办案,苏宛清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就消下去了大半。她很配合地去拿自己的身份证,可是当她翻遍整个手包以及行李箱都没有找到的时候,一下子就慌了。
“拿个证件怎么这么慢?”那队长看她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出来,一边不耐烦一边对她起了疑心。
苏宛清仔细回忆,猛然想起应该是下火车的时候被挤掉了。这下糟了,没有证件她就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甚至很有可能会被当成罪犯抓起来,于是转过身来,可怜兮兮地对那队长说到:“这位大哥,我是今天刚从南边过来的,我的证件丢在火车站了,我是绝对的良民,您就相信我吧。”
苏宛清原本就长得漂亮,再加上这么一撒娇,楚楚动人,那队长都忍不住心动了。但是,他是来办事的,不是来谈情的,尤其是这样的漂亮女人,是嫌疑犯的可能性更大。“对不住了姑娘,跟我们走一趟吧。”说完,他右手一挥,站在苏宛清身旁的两个警察一人抓着她一只胳膊,把她给架了出去。
苏宛清被押到车上后,过了一会儿有个警员过来报告:“马队长,没发现其他的异常。”听了报告后,马队长示意司机立即将车开回警局,而跟在他们车子后面的还有一辆吉普车,貌似上面还抓了一些人。
一路上苏宛清没什么机会说话,直到被带到警察局的审讯室。马队长往办公桌前一坐,一边翘起二郎腿,一边拿起手边的本子,问到坐在对面的苏宛清:“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干什么的,如实报来。”
“我叫苏宛清,家是苏州的,没有工作。”苏宛清瞥了瞥嘴角,无奈地如实回答。
“苏宛清。”马队长口中小声重复着她的名字,觉得好生熟悉。
“请问我需要接受什么调查啊?我真的是良民,没干过坏事,你们抓错人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罪犯。”
“我看你这样子,的确不像什么坏人,但是这身份可不是说两句话就行的。叫你家人来证明你的身份,我们绝不错抓一个好人,但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要是找不到证明人的话,可就要先收监接受详细调查了。”简单记录了几句后,马队长坐直了身子,苏宛清看得出来这人还算正直。可是,要怎么证明她的身份呢?
她只要打一个电话回去,一定立马有人能证明得了她的身份,可是那里的所有人和事,她都不想再接触了,尤其是那个人。她是自己一个人来北平的,在这之前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现在看来,只能求助另一个人了。不过,她并不知道他的电话。
“你有北平司令部的电话吗?”
“司令部?”马队长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你问这个做什么,再说了,这是你能问的吗!”
“我要见林慕箫。”
“胆子不小,敢直呼我们少帅的名字!”马队长一听见她说林慕箫的名字,立马跳了起来,就连站在门口的两个警察也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不过苏宛清这句话不仅被屋内的几个人听见了,也被门口路过的人听见了。
杨辉听见有人说要见林慕箫,还是个女人,立马推门进来了。
“局长。”一见他进来,马队长和那两个小警官立马变怂,如今杨辉已经成了北平警察局局长了。
听见他们叫局长,苏宛清心想终于来了个大头子,一回头却对上杨辉诧异的目光。她当然不认识杨辉,但他可是认识她的呀。先不说几年前知道她是林慕箫的女朋友,后来在苏州遇见黎景烁之后才知道这个女人是苏家的女儿,还是黎景烁的妻子,来头不可谓不大啊。
“原来是黎夫人,您怎么在这儿呀。快快快,还不给黎夫人上茶。”杨辉满脸堆笑地凑到苏宛清跟前,一副谦恭的模样可是马队长等人从没见过的。不过一听他喊黎夫人,他立马就意识到了这个女人是谁了,原来是华东黎司令黎景烁的妻子,怪不得苏宛清这个名字这么熟悉。他深知自己犯了多离谱的错误,赶紧亲自去给她泡茶。
尽管一下子受到的待遇发生了天壤之别的变化,但苏宛清的心里却并不好受,因为她听见了那个熟悉的称呼,却并不再属于她,不过,当着这些人的面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杨辉拨通了司令部的电话,没过一会儿,林慕箫就亲自赶了过来。他推门进来的时候,苏宛清正耷拉着脑袋靠在沙发上,没精打采的,而杨辉等人则站在一旁神色异常,因为他们知道林慕箫来了之后见到这幅样子的苏宛清一定会怪罪他们的。
不过,林慕箫并没有这么做。从进来开始,他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苏宛清身上,根本没别的心思去管别人。
“宛清。”苏宛清是被这一声轻唤拉回意识的,她一抬头,就对上林慕箫深邃的眼神,以及紧张的表情,有那么一瞬,她以为是黎景烁来了。
苏宛清被林慕箫接走了,剩下屋子里几个警察忐忑不安地抹着脑袋上的冷汗,因为事后惩罚才更让人感到恐怖啊,尤其是叶晟离开时还给了他们一个同情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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