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黎公馆一间私人会客厅内，黎景烁站在窗前，雕花玻璃窗半开着，雪茄淡黄色的烟雾从这里飘散出去。他的脚边落了一些烟灰。
“晚上夫人给苏先生打了电话，时间不长，我没听清楚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只听见夫人说了‘我必须要离开’，‘好，我相信你’，应该是夫人答应了他什么事。”丫鬟站在他身后，低着头，唯唯诺诺地报告着今天监视苏宛清的结果。这个任务是黎景烁早上出门前吩咐的，但是又不允许她离苏宛清太近，因此苏宛清打电话时丫鬟只敢躲在门外偷听，也就只听了个大概。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遣走了丫鬟，黎景烁心头更加烦躁。他很少抽烟，雪茄碰的就更少了。今天却跟着了魔似的，一根又一根，烟灰落了一地，他第一次发现，雪茄的味道很不错。
苏宛清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开门的声音。黎景烁轻手轻脚走了进来，驻足床边，借着月光静静看苏宛清的睡颜。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苏宛清强撑着睁开眼睛，竟是黎景烁。她正准备起来，黎景烁却俯下身，在她的额头落下一枚吻。“你继续睡吧，我还有事，一会儿回司令部。”
“嗯。”苏宛清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回应了他一声，又缓缓闭上眼睛，直到关门声响起。她再也睡不着了，从黎景烁进来那一刻开始，她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方才黎景烁吻她的时候，她嗅到了浓重的雪茄味，很清冽，如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一般。她了解他，只有在心情郁结的时候才会抽烟。心中隐隐不安，这件事可能不会这么轻易解决。他们之间产生了信任危机吗？
苏宛清对这件事的了解远没有那么多。黎景烁的担忧却完全超出了她能想象的范围。苏之卫是军统特务，苏宛清给他提供情报，仅仅是因为他们是兄妹，还是苏宛清也有着特殊身份？如果她也是军统的人……她真的答应了苏之卫在救国会那日离开吗？除了黎光成，才是她到他身边的真正目的吗？爱情，难道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太多的问题困扰着黎景烁，他头疼，就连心脏都隐隐作痛。
苏宛清在床上辗转反侧，心绪不宁。楼下迟迟没有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他应该还没走。
从房间里出来后，黎景烁并没有离开，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酒。一瓶威士忌只剩下一半了。又一杯入喉，酒入愁肠，没有化作相思泪，而是幻化成一个朦胧的人影，苏宛清出现在他眼前。
真的是她。苏宛清穿着单薄的蕾丝睡衣，光着脚，一头瀑布般的青丝垂在胸前，就站在他的面前，楚楚可怜。黎景烁一直盯着她，足足有好几分钟，好似她并不真实。而后，他忽然一伸手，将她拉进怀中。酒精夹杂着雪茄味的吻落在了苏宛清唇上。他的手掌抚摸在她娇嫩的皮肤上，很快探进睡衣里面，握住她的丰盈。她身子一颤，贴他更近。这一刻之前，苏宛清心里还被不安填满，匆匆下楼来寻他，果然他没有走。
他把她抱回了房间。一场欢爱后，苏宛清躺在他怀里，乖巧得像只宠物。黎景烁将她长长的发丝缠在无名指上，好似不经意般问了一句：“宛清，你爱我吗？”
终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苏宛清往他怀里钻了钻，在他心脏的位置落下一枚深吻：“我爱你，景烁。”可是她没有等来同样的回答。
时间转眼来到月底，救国联合会成立大会就在明天。这样大的事，自然惊动了各方势力，就连青帮也不敢放松警戒。周志坤刚从百乐门出来，和阮秋心一同坐在车上，准备送她回家。她今晚喝多了，是为了他。她陪他一起谈生意，为他喝得酩酊大醉。周志坤心疼，可她愿意。
她靠在周志坤肩膀上，身上盖着他的外套。她贪恋着熟悉却从不属于她的味道，将脸埋进了他的衣服里。周志坤看见了却也只能在心中叹息一声。他和阮秋心认识的时间不算短。当年在赣南，他还是土匪的时候，救过她一命。
那时候阮秋心一家路过赣南山区，被山匪劫财，那是他们仅有的家产，父亲拼命抵抗，终究是赔上了性命。她正值豆蔻年华，从小相貌生的就好，那群劫匪见色起意，本想霸占了她和她母亲，周志坤恰好在这时候出现。
那年周志坤刚成为土匪头子，在寨子里立下规矩，财可以劫，色不能碰。他甚至当着阮秋心的面抽了那几个不听话的手下几鞭子，然后放她们母女二人走了。阮秋心的父亲不是好人，烂赌酗酒甚至打骂她们母女，所以他死了，她一点也不难过。反而记住了周志坤，这个男人救了自己。ωＷＷ.miaoshuzhai.net
再见面的时候，她是百乐门小有名气的舞女，他是吃了败仗来上海想投奔青帮的小混混。她帮了他，才有了后来，才有了现在。周志坤不认为自己当年救了她值得她如此报答，却对她怀着满满的感恩之情，他一直提醒自己，她是你的恩人，没有她的帮助，你不会有今天。
不知是恩情掩盖了爱情，还是原本就想借恩情麻痹自己，周志坤对她，从没有逾越半分。他一直看着她，眼前却恍惚出现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周志坤心口一窒，连忙将目光转向窗外。灯红酒绿间，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谁呢？他纳闷，是旧时光里的人吗？为何一时想不起来。
等他终于记起今晚偶然一瞥遇见的那人是谁时，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了。是刘家保，那个吃了败战的军阀。他为何会出现在上海？仔细梳理思绪，周志坤隐约猜出几分，明天的成立大会，这个热闹他必须要凑一凑了。
救国会成立日当天，似乎老天爷都被这样声势浩大的爱国行动感染，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明媚，却也有风，气温适宜，不冷不热。
黎景烁和苏宛清早早起床，这一天对他们二人而言都很重要。黎景烁一身戎装，威严而不失潇洒。苏宛清则穿了一件草绿色中袖旗袍，长发半绾在脑后，薄薄的刘海覆在额前，庄重而不失优雅。同色系服装的夫妻二人，在人群中引人注目。
救国联合会是由文化界人士发起的，社会各界人士参与。黎景烁作为军方代表参加，同时也为成立大会的安全提供保障。黎景烁夫妻二人到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军队包围。
座位安排是有讲究的。主委会的人座位在一处，文化界人士座位在一处，各党派代表座位在一处，其余的人又在另一处。黎景烁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主委会中间位置，他的后面就是各党派人士座位。
他刚一坐下，很快身边就围了一群人。有文人，有政客，也有学生，他们无非都是来同他寒暄套近乎的。黎景烁一一应酬了，苏宛清在他身旁，避不开，只得同他一起应酬，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几次叫错了人名，黎景烁微微蹙眉。她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欠了欠身子，又小声同黎景烁说到自己想去趟洗手间。
黎景烁放她走了，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确认有侍从跟了上去才收回了心思。
苏宛清前一天跟苏之卫通了电话。他说安排了专门的人接她，会场内会有人给她递消息，她按指示来就行。她若一直待在黎景烁身边，苏之卫的人必然近不了她的身，于是寻了个上厕所的理由离开了他。果不其然，刚走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就有人朝她走过来，不小心撞到了她。那人道了歉之后便匆忙离开。
苏宛清手里攥着一张纸条，心跳加快，快步走进洗手间。她不知道，她刚一转身，那人就被蓝锐抓走了。
打开褶皱的纸条，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弄坏凳子。苏宛清将这纸条翻来覆去仔细查看了一遍，还是只有这四个字。虽然很纳闷，但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想，而这猜想却让她害怕。
和苏之卫前一天的通话中，他提醒了她带上防身的利器，所以苏宛清的包里有短刀。但同时她也警告了苏之卫，决不能伤害黎景烁的性命，并得到了他肯定的答复。所以稍加思索后，苏宛清还是决定照纸条上说的做。她将纸条撕成碎片，打开水龙头，碎片随水流冲入地下。
重新回到场内，苏宛清看见围在黎景烁身边的人几乎全部散去，只剩一个西装男子还站在他身旁，被黎景烁的身子挡住了大半，苏宛清看不清那人是谁。待她走到，那人正准备离开，与她撞个正着，是许世铭。两人都有一瞬的忡怔，却又很快恢复了平常。苏宛清回到黎景烁身旁坐下，许世铭则去了最后，其他人士座位区。
“你回来了，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黎景烁很关心她，可她波澜不惊的表情和回答却刺痛了他，“我没事。”
黎景烁放在裤子口袋中的手攥成了拳，脸色却依旧沉静。她在座位上轻微地晃了晃，尽管椅子上盖了绒布，她还是能听见细小的“嘎吱”声，原来这些木头椅子并不十分牢固。这场成立会为了体现万众一心抗日的诚意，特意选择一个露天的广场，因此这些座椅也是七拼八凑来的。
一旁的黎景烁始终沉默着，苏宛清瞟了他一眼，又摸了摸包。虽然自己手中有工具，但在他眼皮子底下把椅子弄坏，却并非易事。正巧这时有个女学生走了过来，苏宛清灵机一动，在那女孩子走过来的时候一伸脚绊倒了她，刚刚好就扑到了黎景烁身上，当然，苏宛清并不认为她能跌得这么凑巧。
坐得好好的，突然一个姑娘扑过来，黎景烁也是愣了，心想这姑娘胆子真大，他身旁可还坐着正牌夫人呢。那姑娘可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当然不会立马就起来，还是黎景烁主动要把她推出去，偏偏她的头发又勾在了黎景烁胸前的纽扣上。当然，苏宛清也不认为这只是巧合。毕竟先前他们刚进来的时候，这个姑娘就一直含情脉脉地盯着黎景烁，方才也是一脸笑意的想来搭讪。不过苏宛清现在没心思管他们，正好趁这个机会，拿出了包里的短刀。
黎景烁这边折腾了一小会儿倒也解决了，那姑娘十分“含羞带怯”地同他道歉。黎景烁心情本来就不好，偏偏又来这么一出，重点是一旁的苏宛清并没有表现出不悦，反而是一副看戏的样子。
见黎景烁不满地瞪着自己，苏宛清嘴角偷笑，然后站了起来走到那姑娘面前，三言两语将她打发走了，刚一坐下，椅子忽然一歪，苏宛清身子也随之一侧，眼看着就要落地，黎景烁立马将她一捞，让她坐在了自己腿上，椅子的一条腿断了。
主委会的椅子背后都贴有姓名，因此这个椅子坏了，必须得拿去换。没一会儿就有位侍从官拿了新的椅子过来。苏宛清心里清楚，这椅子一定是被苏之卫的人换过了，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刘家保的人潜伏在了外围。部分手下混成其他团体的成员的进了主会场。后台，刘家保正和几个人在换衣服，换的是中央军的军装。一只手忽然搭上刘家保肩上，后背一凉，他迅速抄起手边的枪，一个转身枪口对准身后的人，毕竟行伍出身，这点应变能力还是有的。而他的枪口对准身后人时，那人的枪口同样对准了他。
“周志坤！”刘家保讶异的同时，悄悄扣动了扳机。可对面的人身手比他更快，一手打落了他手中的枪，一手又稳稳接住。
两把枪同时握在手中，周志坤脸上挂着邪魅的笑容。而刘家保身后的几人则齐齐将枪口对准了周志坤。
“刘将军，好久不见，真要在这里动手吗？”周志坤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两把枪举起来在刘家保眼前晃了晃。
对刘家保而言，现在的周志坤绝对算不上朋友，但今天他的目标另有其人，不适合在这个时候跟他交火。抬手一挥，那几人便乖乖退了出去。
“说吧，你想要什么？”说话间，刘家保系好了最后一颗纽扣。
“我倒是想问你做什么？几年不见，你不仅没死，甚至颇有东山再起之势，小弟佩服佩服。”周志坤双手抱拳，表示“敬佩”，对上刘家保的白眼后又继续说到：“但是你今天为何穿成这样？打什么算盘呢？”
“我的事与你无关，你最好不要插手。别忘了，这是你欠我的。”
刘家保这么说确实有几分道理。当年黎光成带兵打去赣南，他原本是答应一同应敌的，但最后他没坚持多久就丢盔弃甲了，等于变相的叛变，因为他早就不想待在深山里做土匪了。
“行，今天就算我还你的。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也不会帮你，至于能不能成，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不用你操心！”说完这话刘家保就出去了。远远地朝主委会座位望去，瞧见黎景烁腿上坐着个女的。“呸，也是个风流浪子！”他在心里把黎景烁骂了一遍，很快又见到有人搬了张椅子过来，那女子便从他腿上下来。仔细一瞧她椅子背后的名字，原来是他老婆。刘家保嘴角渐渐流露出笑意，他的计划需要改一改了。
活动按照正常流程进行，先后有人上台发言，呼吁停止内战、联合抗日，台上的人慷慨激昂，台下的人亦热情高涨。然而危险的气息正在空气中弥漫。苏宛清一边听着台上讲话，一边四下张望，想在人群中寻找苏之卫的身影。恰好妇女联合会的会长过来，说邀请她去妇女联合会那边讲话。
苏宛清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会长应该是苏之卫派来的。正欲起身，黎景烁忽然紧紧抓住了她的手。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他的眼神复杂，“真的要走吗？”
他这句话问得奇怪，苏宛清并未领会其中深意，只说去那边看看很快就回来。
“你真的会回来？”黎景烁又问，苏宛清却心慌了，难道他发现了什么？“我……会回来的。”不等黎景烁回答，她便迅速离开。她怕自己会不舍，可是又怎么能让他日日面对间接害死父亲的凶手呢。她必须要先离开他一段时间，一切按计划来，让时间磨灭心中的伤和恨。
她走了，留给黎景烁的背影充满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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