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的炊烟,整齐的梯田,还有村口挑着扁担准备回家的村民。老妻早已做好了饭,等着劳累了一天的丈夫回家。饭食虽然并不丰盛,软软的馒头和几个炒菜,心情好的时候还能再喝上几杯,在这个连年战乱,民不聊生的国家里,已算是连做梦都想要过上的生活。
老三名叫张丙三。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
自从跟老大侯世龙分开后,他已经没命似地逃了十一天。这十一天不敢走大路,不敢去人口密集的市镇。只能走荒山密林,一路上水米未进。最近一次吃饭,还是六天前在一处深山里找到的人家,他杀了一家三口,才找一些饭,饱饱地吃上了一顿。
本来杀了那家两口就够了,可是他们的孩子才两岁半,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一个两岁多的小孩儿无人照顾,是无论如何也活不下来的。
他从来没有做过慈悲的事,这次却心血来潮决定要做一件好事儿,就是杀了那个无辜的两岁小孩儿。
他认为,反正他也活不下来,与其活着受罪,不如早点让他和父母去团聚。
腿上和身上的伤口疼得还是让他受不了。他在那家好好的歇了一天,包扎好自己的伤口,沉沉地睡了一觉。早上起来就要再继续逃,他实在不愿意再逃了。
遗憾的是,谁让他又不舍得去死呢?
既然不想死,就只能活。
世间往往不会给人太多的选择。只有一条差的,还有一条更差的。
伤口还没愈合就又裂开,想到那家人穷得连多余的干粮都没有,老三恨不得回去给那一家三口再补上一刀。无奈他只好挨饿受冻地坚持逃跑。
流血的伤口好像给他的身上加了三百斤重担,压得他实在透不过气来,身体重得简直连挪都懒得挪一下。他实在是坚持不住了,眼前的路变得越来越模糊,好像飘浮在空中。他觉得阎王在身边一直叫个不停,尽管他已经不只一次地告诉阎王还想再多活个百八十年。
他倒了下去。
在这连活都活不起的世道,他觉得有口气都算幸运了。虽然站不起来,但他还是在用身上最后的力气努力地向前爬。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农民的脸,那是一张衣食无忧,又不愁隔夜粮的脸。
“阿雪,快过来,这个人为什么倒在这了。”
这,是老三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他以为,还是没能逃过阎王那聒噪的喊声。
圆圆的脸蛋,带着副天真无邪的稚气,偏偏又装出一副拿大主意的姿态,这些让这个小男孩儿显得特别可爱。
他手里拿着一把小木刀,瞪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躺在草地上的老三,仿佛发现了一座宝藏,赶紧将老三从头发到鞋底都迅速地扫描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自己出手的东西。
“石头哥,等等我。”
一个小女孩儿大声地喊叫着,两条小腿跑得很用力,生怕自己被别人落下。她手里拿着一个小木雕像,身上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只是小脸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犹如粉雕玉琢一般。
叫石头的小男孩儿听见小女孩儿叫他,大叫道:“快点。”
两个小孩子绕着张丙三转了好几圈,只见这人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身上有一把破刀,穿着那身粗布衣服,身上还缠着绷带,白白的绷带上还渗出般般血迹。张丙三的两眼一直闭着,这是一张久经沧桑的脸,粗糙的面皮,一脸大胡子,双眼紧闭,两片嘴唇就像条干枯的河流,沟壑有致。
“石头哥,这人是不是死了?”小女孩儿怯怯地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死了吧。”叫石头说。
小女孩儿听石头这么说,娇小的身子一阵哆嗦,两只小手紧紧地抱住木像,身子往石头身后躲了躲。
“要不,回去问问你爸吗?”阿雪说。
“嗯,走,跟我回去找我爸。”石头说。
刘栓柱,今年四十五岁。他自小就生长在这个村子,从来没出过远门。如今,村子里没有人叫他刘栓柱,很多老人都叫他刘老汉。四十五岁,不是很大的年纪,本来并不能算得上一个“老汉”,但是如果一个终日将自己埋在太阳下晒着,又在庄稼地里从早到晚的一直忙活,到了四十岁,跟一个“老汉”也已经没什么分别了。不过,大部分的人还是不叫他刘老汉,他们叫他村长。
刘老汉取了老婆,可惜一直都没有孩子。“无后”对于刘家来说绝对是把自己祖宗八代都污辱了的事。所以,不管自己有多老,都始终不忘要个娃。在自己快四十的时候,老天有眼,刘老汉有了一个娃。按着村里的老规矩,歪名好养活,他便给儿子起了名字叫“石头”。他觉得,一个孩子如果叫了石头,身体想不健康都很难。
张丙三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刘老汉家的破木床上。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被这么多人一直盯着看过,还以为自己的丑脸上贴了一层金。
他用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目光看着床下的众人,为首的是一个老汉,满口的黄牙笑嘻嘻地看着他,后面还有一大群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多脸上都多少挂着笑容和好奇。
张丙三被吓着了,他的智商完全分析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情况,难道他们知道自己头颅的赏金?
“醒了,醒了。”老汉笑着叫道。
后面的人叽叽喳喳地一阵议论,就像一窝麻雀,还对张丙三指指点点。
张丙三一动,伤口钻心的疼让自己的身体停了下来。
老汉赶紧对张丙三说:“不要动,你的伤口才刚刚愈合,还不能动,快躺下好好休息。”
张丙三无力地点了点头。
老汉又说:“你在我们村口晕倒,是我儿子石头发现了你,我叫着村里的人把你背到我家,把你的伤口重新包扎好。我是这个村里的村长,大家都叫我刘老汉。”
张丙三用微弱的声音说:“村长,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老三我无以为报。”
村长和村里人都是老实人,见张丙三如此说,连忙说了些“好好休息”之类的话,让他在床上躺着。
张丙三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可以勉强下地走动,过了半个月,身上的外伤才算是痊愈。从村民的口中,他知道这个小村子叫梅花村。
梅花村在这群山之中,是一处隐蔽之所,多年来从没有一个外人来过,当然,村里的人也大多是土生土长,也没有出去过。
在这么多年里,只来过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她们到了这儿以后就住了下来。后来,女人成了村里的巫女。巫女是个奇怪的人,她不经常出来见人,只有在村民们病了时,或者有其它活动时,她才出来为村里人看病,或者为活动的祭司。
她有一个女儿,村里人叫她阿雪。
在这个村子里,从来没有介入过国家的战乱,也没有腐败国家的苛捐杂税,连强盗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存在。所以,这里宛如世外桃源,有大片的土地耕种,不但村里每家每户都过得很好,而且还很殷实,有的甚至家存余粮,供养可长达十年之久。
这样的村子,在连年受兵灾人祸的国家里就像宝藏一样。
也许是村子里从来没见过外人,村里人对张丙三极为热情。他们不但救了张丙三的命,而且拿出村里最好的酒饭来给他吃。张丙三自然是很感动,跟着老大侯世龙打家劫舍这么多年,就从没见哪个村子能吃得这么好。这些年混下来,他们还是一帮穷鬼,只是脖子上的这颗脑袋越来越值钱。
老大有时候都无奈地对他说:“老三,我他妈的最想不明白的一件事,就是咱们这帮穷鬼,脑袋怎么他妈的这么值钱。要是真有一天吃不上饭了,老子就他妈把脑袋送给官府当了,把银子给兄弟换酒喝。”
张丙三承认两个事实,一个是侯老大说的话确实很有道理,另一个是侯老大就算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他们这帮兄弟还是会跟着他。
村长的儿子石头是个好孩子。当初在村口就是他救了张丙三的命,这事张丙三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即便是他亲手将石头的脑袋砍下来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忘记石头曾经救过他的命。
石头是个一看就知道将来是个继承村长职位的人。张丙三能够感觉到,石头是一个值得托付性命,并能把世界都扛在自己肩上的孩子。
他救了张丙三的命,却并没有放手不管。
有时候张丙三都不知道,自己这条命究竟是自己的,还是石头的。石头每天必定一日两次检查他身上的伤势,若是今天没有比昨天好一些,他少不了挨上石头一顿婆婆妈妈。看着石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张丙三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村长老婆和村里的人对他简直是好到了极点。他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一群人。他承认,他的伤之所以好得这么快,跟村里人的大鱼大肉是分不开的。他吃的比村长家吃的都好,身体如果好得不快,岂非成了笑话。
不过,张丙三到底还是在道上混了很多年的人。当村里人问起他的为何来到梅花村时,他还是编了一则连他听了都会声泪俱下的故事。
外面是一个让坏人富得流油,好人活不下去的世界。在这么残酷的世界里,有一家贫穷的老实人。老实人什么都不会,就是有几斤笨力气,平日里也练过几天拳脚。妙书斋
这个老实人叫张丙三。
拳脚即不能换地,也不能当饭吃。连续遇上几年的天灾,家里仅有的几亩吃饭的田也被坏人诈去了。他们一家人只好背井离乡,指望着能寻找一处能安身的地方。可是就在前些日子,老实人张丙三一家遇到了以侯世龙为首的土匪。
土匪干的事,自然是杀人越货。张丙三全家被杀,仅有的不值钱的家档都被土匪抢走了,只剩下他一人逃了出来。
没有钱,没有粮食,没有水,身上唯一有的就是伤。他走了十一天,实在是走不动了,才晕倒在村口。
本来就对张丙三有救命之恩的村里人,听了张丙三痛苦的身世,很努力地挥洒了几滴眼泪,然后无一不是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他,比以前更热情了。对于自己讲故事的天赋,连张丙三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看着村民们的眼泪,他立马有一种当作家的冲动。奈何他小时候家里太穷,从来没读过书,到现在四十岁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张丙三要离开梅花村的时候,村里人都舍不得。这阵子张丙三住在村子里,跟大家相处得都不错,这一说马上就要走了,别说村里人舍不得,连张丙三心里都犯嘀咕。可是,大哥那儿还有很多兄弟吃不上饭,生死不明,他得赶紧去找他们。
张丙三看着村里人的恋恋不舍的目光,他也流下悲壮的眼泪,哽咽地对他们说:“谢谢各位对老三的救命之恩,还有这段时间的照顾。老三这辈子没齿难忘。但是,堂堂七尺男子汉,家破人亡,妻子和孩子大仇未报,老三不能在这里苟且偷生。若老三此次报完仇后还有命在,一定回来看大家。”
村里人一直都记得张丙三这条重义气,有血性的英雄形象。小石头更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心中偶像,发誓长大以后要做个像三叔一样顶天立地的男人。刘老汉看着自己的儿子也心慰地笑道:“这孩子将来没准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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