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儿,通政使程信在衙前的石狮子跟前儿,落了轿子,耳畔传来阵阵喧闹声看,就是一愣,低声道:“怎么这般多人?”
目之所及,着七品官袍科道御史、主事,另外还有大理寺、刑部的六七品官吏,围拢着一起,窃窃议论。
这时,随着程信进得通政司官衙,通政司廊檐下的官吏,齐齐向着身为当朝九卿之一的程信作揖行礼。
程信拱了拱手,算是统一还礼,然后,举步向着从衙门牌楼中,迎出的通政司左通政郑旭林一行人走去。
大汉会典载:“通政使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
“进衙再说。”见郑旭林开口要说些什么,程信摆了摆手,示意其不必多言,而后在随员、扈从的簇拥下,进得官厅。
程信刚刚落座在条案后,问道:“今个儿怎么这般多人?”
“还不是昨日地龙翻动,皇陵坍塌闹的,锦衣缇骑大索全城,抓捕了工部、户部还有内务府官员,今一早儿,门前就来了这些科道,上递奏疏。”着四品绯色官袍的左通政郑旭林,头发灰白,双眉细长,瘦削脸,低声说道:“刚刚内阁舍人过来,说内阁刚拟了诏旨,忠顺王爷因监造皇陵贪腐,已被废为庶人了!”
程信闻言面色微变,道:“怪不得。”
说着,摆了摆手道:“将归类的奏疏拿过来,本官看看都是什么?”
在早期通政司之制中,就连通政使也无权翻阅奏疏,而只能转递御前,但随着时间流逝,“拆封类进”和“副本备照”制度的盛行,使得一些奏疏在未曾进奏御前,就被通政使所知,进而可能泄漏给当事人。
当然,一旦形成了弹劾风潮,再想要为当事人遮掩,那就自己折进去的风险甚大。
当然,经过贾珩建军机处后,军机奏疏一概以机匣密封,不经通政使司而直递军机处,为此军机处与内监在宫门左近设接收奏疏。
程信翻阅着奏疏,眉头皱了皱,忽而觉得手中的奏疏格外烫手。
因为这是一封弹劾当朝阁臣赵翼的奏疏。
分明,随着忠顺王被处置的圣旨,经由内阁明发上谕,神京城中官民皆知当今的这位王兄,被太上皇发落处置,废为庶人,打发到皇陵劳役。
而皇陵贪腐案,也代替京城最近非沸沸扬扬的京察大计,进入朝堂百官的视野,一道道弹劾奏疏向着大明宫递去。
弹劾何人?
首当其冲者——自是内阁大学士、工部尚书赵翼,彼于部务懈怠其责,以致两位侍郎堂官皆涉案中,屯田清吏司大小吏员沆瀣一气,蛇鼠一窝……赵翼难辞其咎!
一位阁臣去位或者贬谪,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其下,则是工部两位侍郎,应当交付三法司断谳,严加议处,细究其恶,而此类奏疏可以说是最多。
无他,以厂卫兴大狱,严重损害了正常的司法程序。
没有一个文官,愿意生活在皇权不受限制,可以肆意杀人的环境中。
反倒是忠顺王,因已被太上皇与崇平帝两代帝王商议处置过,几乎没有什么悬念,文武百官弹劾者寥寥,但对内务府之设,却有科道言官上疏提及,裁撤内务府,罢诸省矿、茶使,不与民争利。
可以说,一时间,关于皇陵坍塌贪腐案的舆论渐渐发酵,开始在神京城群议沸腾。
“将这些分门别类,递送大明宫。”程信吩咐着郑旭林,暗叹了一口气,思忖道,赵阁老只怕要是被罢黜了。
现在的陈汉内阁,不算督外的李瓒,内阁还有五人,而皇陵坍塌,这般大的事,不可能没有一位阁臣不为此负责,那么二赵之中的赵翼,自然成了背锅的合适人选,算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锦衣府
此刻厅堂之上,贾珩坐于条案后,身后黄铜雕绘的下山虎,威风凛凛,黑漆桐木条案上放有砚台、毛笔、签筒以及公文笺纸等物。
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映照着一個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府将校。
不远处,大明宫内相戴权,领着几个内监,坐在一旁的楠木交椅上,手中端着茶盅,低头品着。
贾珩目光扫向北镇抚司一应千户、百户,沉吟片刻,朗声道:“圣上有命,要对涉皇陵案犯,尽数抄没财货,填补亏空,曲镇抚,吩咐下去,先将昨日抓捕官吏,以锦衣缇骑看守宅邸,查封的财货,以防其家眷隐匿、转移。”
这就是在为抄家做着准备,在红楼梦原著中,江南甄家被抄,就提前转移不少了财货至贾家,而贾家竟然还真敢帮着藏匿,以致后来成为贾家坐罪的证据。
有时候他都不得不佩服,荣国府一些人的智商水平,还敢欺君?
北镇抚司的镇抚使曲朗,两位掌刑千户抱拳领命。
就在这时,一个锦衣百户从廊檐下,快步进入官厅,拱手道:“大人,工部侍郎潘秉义,听闻忠顺王被废为庶人,言有事奏禀大人。”
贾珩沉声道:“看来是想通了。”
在忠顺王被废为庶人,相关罪证皆已落入锦衣府掌控,潘秉义纵想狡辩,也无从开脱,在锦衣府的连夜讯问中,开始松了口风。
只是,其只有一个要求,要见贾珩。
贾珩沉声道:“带潘秉义过来。”
不多时,就见着锦衣府刑房中的刑吏,架着潘秉义,来到衙堂。
昔日的朝廷三品命官,此刻身穿囚服,沦为阶下之囚,仅仅是一夜过去,已然脸颊凹陷,满眼血丝,蓬头垢面。
“跪下!”
伴随着一声沉喝,身后的锦衣府校尉,紧紧按着潘秉义。m.miaoshuzhai.net
“下官是朝廷三品命官,按大汉律,应站着受审!”潘秉义却梗着脖子,高声道。
这位工部侍郎,算是此案官阶最高的二人之一,故而昨晚在诏狱中,并没有动刑,而是作为今日贾珩重点突破讯问的对象。
而这无疑给了这位侍郎的某种错觉,锦衣府心存顾忌!
贾珩冷声道:“本官奉皇命,钦审尔等一干人犯,此间并无三品之官,只有阶下之囚,潘秉义,跪下!”
你以为你是海刚峰?
还口称大汉律,站着受审?
这里可没有徐阶、高拱等一干文臣暗挑大拇指,只有如狼似虎的厂卫。
身后按着潘秉义肩头的锦衣校尉,闻听贾珩之言,一踢腿弯儿,顿时潘秉义发出一声闷哼,“噗通”,跪了下来。
戴权在一旁端起茶盅,静静看着这一幕,并不言语。
贾珩冷声道:“犯官潘秉义,忠顺王之内务府相关吏员,已有招供,言明工部、内务府、户部三衙皆在皇陵事上,偷工减料,贪墨工银,相关罪证已在忠顺王府密室中搜检而出,而忠顺王也被处置,废为庶人!潘大人,事到如今,还不从实招来,以求朝廷恩典,更待何时!?”
潘秉义闻言,心头一震,嚷嚷道:“下官冤枉。”
贾珩冷笑一声,喝问道:“本官问你,据罗承望招供,工部、内务府,贪墨户部拨付的监造皇陵银款,你为工部左侍郎,分得一成,是也不是?”
据内务府营造司郎中罗承望的证词所言,贪墨款项五成归于忠顺王府,剩下五成,工部两位侍郎分三成半,而户部则分一成半。
因为只有户部才能拨银,所以如果没有户部右侍郎梁元之配合,决然不会贪墨如此顺利。
潘秉义支支吾吾,不敢应对。
贾珩沉声道:“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大刑伺候!”
已有实证,也谈不上冤枉了人。
潘秉义心头一凛,急声道:“贾大人,我说……”
一旦用刑,他这副身子骨,怎么熬得住?
戴权看着这一幕,嘴角噙起一丝冷笑,这些文臣,骨头软的很。
就在贾珩示意经历司经历记录口供时,忽而,一个锦衣校尉快步进入官厅中,低声道:“都督,都察院的许总宪,已至前厅相候,说有事要见大人。”
贾珩面色顿了顿,看向那锦衣校尉,暗道,许庐这时候来做什么?
心头隐隐有一些猜测。
潘秉义闻言,眼眸转动,心思却迅速活泛起来,高声道:“贾大人,皇陵贪腐,下官诚不知细情,也从未分过赃银!”
他就知道,朝堂百官不会容忍厂卫猖獗,横行无忌。
而许德清是有名的直臣,一旦在旁观瞧,想来不会坐视锦衣府“屈打成招”!
等他熬过这一节,身家性命或可得保。
贾珩闻言,怔了下,面色淡漠道:“去告诉许大人,本官领皇命办差,如无军国大事,谁也不见!”
潘秉义:“???”
“上夹棍!”
贾珩一拍惊堂木,顿时从两旁来了两个锦衣校尉,一左一右提着夹棍,来到潘秉义近前。
“啊……”
不多时,衙堂中就传来痛哼声,潘秉义被夹棍夹的满头大汗,痛哼连连。
“招了……我招了,招了。”
潘秉义有气无力喊着,手指已肿了整整一圈,有道是十指连心,况且是这等毫无信仰的贪官污吏。
贾珩点了点头,示意潘秉义继续往下说。
随着潘秉义的口供被录取下来,关于皇陵贪腐案的证据链条愈发完整,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却说,锦衣府前厅,头戴黑色乌纱,身穿绯服绣以獬豸补子官袍的中年官吏,坐在茶几上,静静等待。
许庐其人脸颊瘦削,面色幽沉,抬眸看着进进出出,井然有序的锦衣校尉,飞鱼服、绣春刀,目光一时恍惚。
在十几年前,他曾来过这里,探望一位因争储君被废的科场前辈,十余年前的血腥气似萦绕在空气中,惨叫声也依稀在耳。
“锦衣再兴大狱,是罗织株连,冤魂萦绕,还是明辨是非,罚当其罪,只在彼一念之间。”许庐放下茶盅,思忖道。
身后随行的书吏,有些好奇,疑惑这位总宪大人究竟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锦衣校尉进来,抱道:“许大人,我家大人正在办着皇差,这会儿不好相见,如大人并无急事,可在此稍等?”
闻言,许庐面色变幻了下,似有些意外这结果,抬眸看向那锦衣校尉,二品大员的目光,虽然平静,但气度不怒自威,竟让那位锦衣校尉稍稍低下头,不敢对视。
许庐默然片刻,道:“我这里有一封书信,还请转交给贾子钰。”
说着,从袖笼中取出一封书信来,放在小几上。
“大人放心,定将信递给都督。”那锦衣校尉拱手道。
许庐说完,再不多言,起得身来,与一众书吏出了锦衣府官厅。
不多时,衙堂之中录着口供的贾珩,自接到了这封信,拆开而视,面色微动。
信不长,只有短短一段话。
大抵意思是,大狱虽因贪腐而起,但也不可罗织株连,大坏国家法度,君不闻始作俑者,岂无后乎?
“还真是,如是旁人见得,只怕要生出反感……你在教我做事?但许德清就是这种人。”贾珩将书信缓缓放下,思忖着。
本来以为许庐是给他争办案权,不想竟是一封规谏信,用意无非是让他守着本心,要以律而断。
“这是个皇权至上的时代,我倒是能保证不牵连无辜,但也仅止于此,况且对付非常之人,需用非常手段。”贾珩摇了摇头,思忖道。
倒也不必去见许庐,这一次,他本来也没有广布罗网的打算,但在网里的,一个都别想跑。
虽同为帝党,但他和许庐两人注定不可能同行,不仅仅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在天子眼中,关系也不能太过密切。
“让他签字画押。”贾珩面色淡漠,盯着下方的潘秉义,吩咐着,而后又沉声道:“来人,带工部侍郎卢承安,过堂讯问!”
这桩案子越快结案,引起的风波越少,不然再这般下去,只怕求情通融的人,都要踏破门槛,那时不能有求而应,容易遭受怨怼。
因为,他作为主审官,只要在最终奏事上有个轻重缓急,甚至为哪位犯官说上一句话,都可苟全一命。
相反,如果他要罗织牵连,工部和内务府相关吏员,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拿捕诏狱。
事实上,正如贾珩所料,在忠顺王被废为庶人的消息扩散至神京时,近晌午时候,宁国府、荣国府,一些诰命已上门拜访,甚至南安太妃也求到了贾母这里。
时隔多年后,贾母再次体会到什么叫门庭若市,车马络绎。
甚至工部尚书赵翼的夫人,也经由贾家老亲的北静王妃甄氏,求到了贾母这边儿。
无他,希望贾珩上疏为自家丈夫自辨,并没有牵涉到皇陵案中,对潘卢二人之弊案一无所知。
如果贾珩这位天子重臣,哪怕说一句话,或许就事有转机。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坐在罗汉床上,身后鸳鸯、琥珀等人在后侍奉着,王夫人、薛姨妈、凤纨、钗黛、迎春、探春、湘云也在下首坐着相陪。
不远处,满头银发的南安太妃,所谓太妃,在陈汉意义上,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已故天子的遗妃,而是南安太妃的丈夫,老南安王的遗孀——王太妃。
南安太妃笑道:“老姐姐身子骨儿看着硬朗。”
贾母看着气色红润如霞的南安太妃,笑道:“妹子才是越活越年轻了。”
两个老太太叙着往事,南安太妃笑了笑,道:“老姐姐是个有福气的,现在族里出了贾子钰那等了不得的少年俊彦,顶门立户,大有乃祖宁国公之风。”
这话自是提着贾珩,方便引起话头。
其实,时至今日,贾珩的权势,才彻底巩固下来。
贾珩在安顺门前阅兵扬武之时,还仅仅是团营都督,待其接任检校京营节度副使时,方现崛起之势,可仍未见腾飞之相,直到又是任职锦衣都督,又是进入军机处,与闻国政,才算彻底成为京中举足轻重的一方政治势力。
只是,此刻的贾珩哪怕权势滔天,但给贾母等人的体会可能还不太深刻,直到现在,官员诰命从早上一拨儿来了一拨儿。
王夫人听得面色复杂,凤姐更是容色微动,丹凤眼闪烁着莫名之色,将目光落在坐在不远处,正与元春叙话的北静王妃甄雪。
分明是北静水溶的王妃甄雪,与几个嬷嬷,坐在一旁。
这位少妇着淡红色长裙,云堆翠髻,明眸皓齿,唇如丹霞,拉着元春的手,温婉笑道:“元春妹妹一别经年,倒是愈发风姿动人了。”
这位甄家二小姐,不同于嫁给楚王的甄家大小姐甄晴,性格清冷,甚至有些苛刻。
甄雪花颜月貌,肌肤胜雪,性情温宁柔婉,说话更是轻轻柔柔,如杨柳拂水,一笑起来,脸颊还有少女感十足的浅浅梨涡,只是眉梢眼角,萦着一股人妻的轻熟、妩媚气韵。
甚至,甄家家主甄应嘉都时常对着妻子开玩笑说,两个女儿,如论性情,许是换名字,反而更为贴切一些。
“王妃是大忙人,我不好叨扰。”元春丰润玉容上,笑意盈盈,转眸之间,看向一旁挽着嬷嬷手的小姑娘,小丫头着粉红色袄裙,扎着羊角辫子,粉雕玉琢,可爱烂漫,正好奇地张望着湘云几人。
湘云还笑着朝着小丫头做了个鬼脸,小姑娘想过去,但又有些怕生。
然后见着元春看着自己,知是母亲的好友,亮晶晶的眼眸,稚气灵动,笑了笑,也现出如其母一般无二的浅浅梨涡。
正是甄雪与北静王水溶的女儿——水歆。
元春凝眸看向那少女,心头难免有几分怅然。
甄雪论年龄比她才大几个月,但女儿都三四岁了。
甄雪下首,坐着一个四十出头,着淡黄色绸裙,头戴碧玉发簪的妇人,自是工部尚书赵翼夫人邬氏。
邬氏出身金陵名宦邬家,与甄家也是累世之交,这次托着甄雪是过来见贾珩一面。
当然,以儒学经师自居的赵翼,并不知道小自己十多岁的夫人,竟冒冒失失求到了武勋的贾家,如是知道,定是大发雷霆。
而在南安太妃下首,还坐着一位面色悲戚的年轻妇人,是工部屯田清吏司员外郎余从典的妻子周氏,其有一妹嫁给南安郡王的二子严磐为侧室。
换言之,涉于皇陵贪腐一案的余从典,与南安郡王二子严磐,还算是连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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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煊注视,直至列车渐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送走了几位同学。
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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