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左,字长鸣,年十八,是殿前都指挥史穆鸿的独子,也是芸京里排的上号的贵胄。
可他这个贵胄,跟京都里的其他贵胄,不一样。
他十二岁那年,在太学的演武场上六刀战败教授刀技的夫子,就此结束了在太学的求学生涯,转而被穆鸿送出了京都,谁也不知送到了哪里。
再见这位小贵胄时,他十五岁,已抽条成了翩翩少年郎,腰间悬着一把两巴掌长的精致鲨皮黑匕首,整个人都像那把即使隐在鞘里,也依然寒光逼人的匕首。
那时,他父亲领着他去找了即将北伐的兵马大元帅,将他塞入了军中。
他是帝都贵胄里,唯一一个,十五岁就去战场上的人。
北边的疆场上风沙都和着血色,终年天寒地冻的严酷环境却将还有些羸弱的少年磨砺成了真正铁血而勇猛的军人。
转眼又是三年,帝都还酝酿着早春的新雪,边境就传来了捷报,如黑色闪电样的少年将军随大军班师回朝。
功成名就,战功赫赫。
他活的就像是个传说,雷厉风行又铁骨铮铮。
可他除了是个传说,还是个人,所以他有交际,他回京的第一场交际便是在明月楼。
明月楼原本是个好地方,现在却成了让他入狱待罪的催命所。
他被抓了,涉嫌杀人。
“啧,这还叫涉嫌?”小王爷将握在手里的那方透明丝绢扔在面前的矮榻上,唇角轻微上挑,挑剔道,“人死在他房间,他的匕首插在人心脏上,一刀毙命,还有小美人从旁佐证……他不是凶手,那谁是?”
季幽今日也穿了常服,一套苍青色的束袖系腰武服,恭敬的立在他对面,略思衬了下,道:“这是有人陷害,穆将军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萧夜冷就笑,道:“你又不认识他,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了?”
季幽道:“一面已能知其人,属下见过他,知道他不是。”
萧夜冷眼珠微转,继而露出恍然神色,又痛心又慈爱的看向季幽,道:“阿幽啊,穆云左虽然长的不错,可他以前是朝廷新贵,皇兄万万不会将人许配给你,现在是因争风吃醋杀人等死的阶下囚……你这一片痴心啊,得收一收。”
季幽面皮扭曲,强力辩解道:“属下没有!属下不敢!属下不好男色,王爷明察!”
小王爷露出“不用瞒我我都看透了”的生动脸:“不必多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你色心一起看上他……”
怎,怎么就看上了?!
“……如今你们不日就要阴阳两隔,情长缘短……阿幽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别这幅绝望脸,你放心,天下好男儿多的是,实在不行你就从了翠花吧,别想不开啊~”
他想不开究竟是为了什么?小王爷您心里没点数么?!
季幽纠结的看着小王爷,实在想不明白他哪里看起来像好男色的?!为什么连花催命那狗东西都要给他头上栽?!
小王爷安慰完了属下,深觉自己在俊美无双文武双全的康庄大道上又开了一条岔道——善解人意体恤下属,绝对没有枉费皇兄这些年隔三差五送他的那些书和师傅。
小王爷假惺惺的慨叹了一番才高八斗的烦恼,眼尾一扫,目光又转到了手里那方写满蝇头小楷的透明丝绢上,继而又看残次品一样看向季幽。
季幽心头一跳:“怎,怎么了?”
小王爷痛心疾首的指着那丝绢道:“这密报是谁写的?这般的无趣。你去提点提点,如此这般平铺直叙、全无悬念惊喜,显不出黎王府的水准,你把那明月楼出品的‘金话梅’给他送一本去,比照着那个来……写不出那种文采,也要给本王揣测出个二三结局来!”
季幽嘴角抽了抽,恭敬道:“是。”
小王爷又将季幽上下打量了两眼,叫他:“阿幽啊。”
“属下在。”
“你嚣张跋扈一点,给本王瞧瞧。”
“……”季幽腰背挺的更直了,努力嚣张跋扈。
小王爷仍不满意,挑刺道:“胸不够挺,眼不够高,站姿不够蛮横,也没有溜须拍马,更不会狐假虎威……差得远啊!”
“……”季幽冷汗刷刷的流,艰难的说,“王爷,陛下昨日才嘱咐过,不要惹事……属下隶属王府一等侍卫官,是王府的脸面,过分张扬,是找——”Μ.miaoshuzhai.net
“死”字还未出,就见小王爷笑眯眯的摆手,打断他道:“怕什么,本王护着你呢,”顿了顿,语重心长的教育他,“本王立志要做芸京一霸,你这么没有魄力,本王怎么霸?”
季幽:“……”王爷,你这么远大的志向你跟陛下报备了吗?!你怕不是又想被抽了!
小王爷自然不知道季幽胆大包天的腹诽,眼珠又贼兮兮的一转:“阿幽,上回密报里争风吃醋谋害夫君的那个张侍郎小妾,后文如何了?”
……
冲和国以武治国,法度森严,素来重刑出酷吏,监察司里的酷吏也是芸京里有名有姓有口碑的,就连监察司的牢房,都被传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洞地狱口。
而此刻,穆云左就只身被锁在这阴森森的妖怪洞里,精铁牢门,黑金铁锁,即便是再武功高强,手无利刃也破不开这牢门铁锁。
穆云左半靠在牢房里的床上,眼睛定定看着牢房外面,那里火光微弱,时不时会闪烁一下,在他黑亮的瞳孔里映出微弱的波澜来。
他本就长相冷硬,轮廓分明,此时在光线昏暗的牢房里,眉眼越发冷冽,也越发显得面容冷酷,如已开刃见血的刀,即便人未动,那股逼人的气势已自然透出。
旁边的牢房里有犯人在乱七八糟的哼着小调,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有些凄凉。
穆云左在脑子里过着整件事,一遍又一遍。
他们都说他杀了人,为了明月楼里的一个舞女,与人争风吃醋拔刀杀人。
死的是宋承安,当朝太傅宋明远的嫡孙,也是宋家三代一脉单传的独苗,是小时候总爱跟在他身后喊他大哥的一个小书生。
三日前晌午,他依惯例在演武场上练武,黑背金线刀纵横来往,只凭刀气便毁了整个演武场,他父亲抖着眉毛咧着嘴,似乎牙有些疼,面无表情的跟他说那个演武场是特别加固过的,他们一干人用了足足八年,只修不换。
但那天穆指挥使说那演武场要重建了,受不住穆云左的摧残了。
穆云左统统当没听到,只低下头,琢磨着刚才那一套扶摇刀法中的凝滞之处,他刀法一年前已经大成,但此后就止步不前,他不明白症结在哪儿。
还没等他琢磨出来,宋承安的请帖就由管家送了进来,是一张京都贵胄间流行的红杏宴邀请贴,烫金书小楷的帖子,封面上绘着半开的红杏,意甚高雅,显尽了京都贵胄的风流态。
他在北疆磨了性子,对这些东西实在厌烦,当即便借口推了那邀约,但宋承安次日上午便亲自来拜访。
宋承安说:“兄长难得回来,还闭门谢客不与我们来往,难不成北疆几年当真就将我们太学求学的情分磨没了?”
宋承安长的很是清秀,看着很是孱弱,温温润润的说话,嗓音也是清清淡淡的,面目和善:“这次明月楼的红杏宴,绝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我们几个只想着与兄长叙叙旧,都是太学求学的旧人,兄长便给个面子吧?”
那时阳光熹微,他看着手里森冷的刀,想到了扶摇刀法里的万物春华,就应了。
明月楼是大俗大雅之所,有琴棋书画四绝镇楼,还有乐舞双仙做艳丽美姬,那日去赏的,并不只是明月楼里那一林的观赏性龙牙红杏花,更赏的是一位白雪红梅的绝世美人。
那是一位姿容堪称绝色的女子,柳眉星目,额上点着半梅妆,穿着轻薄玲珑的白色鲛纱,在一林错落有致的红杏林中赤足而舞,舞姿轻盈,似能踏雪无痕,那偶尔一抬眼一回眸,便当真是明媚生光,世间罕见。
衬着缓缓飘落的红色杏花,更有梅雪俏枝立仙子的出尘独立,可那一起手一抬足,一回眸一转身,却都是极致的风情与艳丽,张扬到极致,漂亮到极致。
但也只是漂亮罢了,穆云左心里没有一丝波动,他冷眼看着那一位璧人。
她擅长云龙水袖舞,在杏花间的那一方舞台上举袖跳舞,很有些碧海来潮的感觉,有些惊艳。
穆云左握着手里的酒杯,轻轻饮了杯酒,眼睛看着那攒着梅花缀缨簪的美人,依然是波澜不惊的冷清。
宋承安与其他几位贵公子也没什么不同,都慢慢的饮着酒,说着些玩笑话,这一场宴会,许是因了穆云左在,那帮人都没敢出格,那一位美人将现场气氛舞的很暧昧。
酒过三巡,那美人并带着一个琴女便到了他们几人的包间,在奢华的大厅里为他们私舞。
然后穆云左饮了一杯酒,准备起身告辞,但刚站起,他就觉着有些头晕,身体甚至踉跄了一下,撞歪了身前的桌案,将上面摆放的茶果点心撒了一地……再之后,他的记忆就完全断了层。
他连那女子的脸都没记住,醒来后才知道自己强要她,也才知道他杀了宋承安。
穆云左眼神清冷冷的,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穆云左?”
突的,一双窄云纹墨色锦靴出现在眼底,伴随着一声温润有礼的男声,低低的唤他。
穆云左抬眼,在牢房昏暗的火光里看见仍拢着厚实披风的男人,最先看见的,便是一双琉璃也似的桃花眼。
“宋明远长跪宣政殿,求陛下下令杀你,已经跪了一天,水米不进,你头悬利刃,命不久矣。”
穆云左眼睛微微下垂了下,继而又复抬起,重又看向他,静静的。
那人面上仍苍白发青,静静的站在牢房前,道:“我许你七日光阴,能不能活,就看你的本事。”
穆云左自下而上的打量着那孱弱的公子,依然没有说话。
那人低低的咳嗽了下,面上咳出一缕红晕,也不看他,只朝身后招了招手,道:“开锁。”
那衙役有些踌躇,诺诺应着是,却没敢上前开锁,在靠近几步后猛地跪在地上叩头,道:“王爷恕罪,没有陛下谕旨,没有监察司魏督察命令,小人不敢开锁!”
穆云左别过了眼,细细数着烛火晃动的次数。
那人又咳嗽了两下,看着文弱,却一脚就将那小衙役踹了个跟头。恼怒道:“榆木疙瘩!开你的锁,一会魏长澜就过来给你补命令!”身上那股子久居人上矜贵清雅的气势一下就退了下去。
那小衙役苦着脸,被踹的灰头土脸,终归是开了锁。
那双锦缎靴子踩进牢房的地面,只放进去一个脚尖,就像被什么东西刺到一样,又若无其事的收了回去。
“穆云左,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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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庭,天狐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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