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特别有包容心的人,甚至因为知道自己活不长而冷眼看待他不在意的人,他对于周家夫妇的抗拒和嫌弃,皆不是来自他作为这个家的儿子的角度,单纯的作为一个旁观者的不忿罢了。
其实他明白,尹秋萍作为从小生长在这片土地,接受这样封建灌输的女人,当然会觉得有儿子最重要,女儿都是赔钱货,被压榨的对象,没准她从小也被无数长辈亲人这样说,因为被这样教导,所以恐惧没有儿子,生下女儿就觉得是自己无能,没给这个家带来利益,所以看到女儿便非打即骂,不想被波及便站在男性那边讲话,要跟女儿划清界限……
说到了,尹秋萍是依靠周德宇生存的,而周德宇才是这个家说一不二的家主,他控制着这个家每一个人。
或许他应该宽容一点,作为既得利者的男性在随意虐打子女时他可以鄙夷,但尹秋萍他会试着去引导她改变这种固有思想,但是女人若没有经济来源就没办法有话语权,更别说拥有独立人格了。
周云逸清楚地明白,这事不好办,但他想试试。
周云逸拿着两根冰棍回到家时,没看到周秀玉,他先把其中一根冰棍拿到厨房,递到尹秋萍的面前。
尹秋萍正在切菜,看到儿子站在一旁,像是要给她吃冰棍,愣了愣说:“给……给我的吗?”有点不敢置信。
周云逸点点头,又把冰棍往前伸伸。
尹秋萍刚接住,正准备说点什么,周云逸就拿着另外一根冰棍去找周秀玉,然后在房间里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用毛巾擦脸的她。
周云逸说:“给你。”
周秀玉拿下毛巾去看他,摇摇头说:“你吃吧。”语气生硬。
这时,周云逸看到了周秀玉红肿的左脸,清晰的巴掌印,不用想,这么狠,等到明天,一定会发青发紫,看起来会更恐怖。
周云逸没想到自己刚离开一会儿,周秀玉又被打了。
他拿着冰棍说:“他打你了?”
尹秋萍除了嘴碎一点,其实打人的劲儿没那么狠,能把周秀玉脸都扇肿了,除了周德宇这个父亲不会有别人。
周秀玉沉默地站起来准备把毛巾拿出去。
周云逸拉住她的手腕说:“他为什么打你?”他不明白。
周秀玉甩开周云逸的手说:“没事。”说完直通通的离开,在院子里把毛巾洗了两下拧干挂起来就去厨房帮忙了,不想和周云逸交流刚刚的细节。
周秀玉走到厨房看到尹秋萍在吃冰棍,心中的疼意更深了,她好几次都想流泪,但忍住了。
没有人在意的眼泪,流下来也不会收获关心,还有可能被辱骂和殴打,所以为什么要流泪?
尹秋萍指挥走进来的女儿说:“把剩下的菜切了。”说完风风火火地走出去找周德宇。
周德宇看到尹秋萍拿着冰棍,笑着说:“儿子给你的?”他刚刚看到儿子拿着两根冰棍回来。
尹秋萍心里那个美呀,喜滋滋地回道:“是。”这是周云逸第一次对她表露亲近,别提多高兴了。
周德宇知道尹秋萍出来要问什么,主动和她说道:“我问过了,是儿子不让她跟我们说的,估计是怕我们担心。”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不让他们担心,越发觉得儿子太好了。
尹秋萍不在意女儿被打的那么狠,她和周德宇一样,一颗心都扑在儿子身上,对于这个生下来没几个月就被送到二姐家养的女儿是没什么感情的,在她眼里,周秀玉就是个不用花钱的帮工,认为给她一口饭就不错了,对她再好有什么用,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浪费食物浪费钱,等到上完小学就准备让她去饭馆里当帮厨,给他们赚钱,家里的钱可都是准备留给儿子上学,还有盖房子娶媳妇用的。
仿佛为女儿多花一毛钱都是极其奢侈的一件事。
甚至已经计算到十几年后,女儿大一些了,要嫁人时,一定多多要男方彩礼来补贴他们这个家,竭尽所能的压榨周秀玉的最后价值。
通过今天这件事,尹秋萍和周德宇都觉得儿子很贴心。
庆幸当初没有把那个念头付之行动。
什么念头。
那还要从儿子一岁的时候说起,当时后知后觉发现孩子不对劲,都一岁了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连吃东西都费劲时,他们终于知道这娃是个痴呆,夫妻俩原本是准备把这个孩子扔了,随便扔到哪里让他自生自灭,他们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但在还没扔之前,尹秋萍就被叫走结扎,从此不能生育,这才不得不把儿子留下来。
现在俩人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当初的那个念头,一脸的庆幸。
还好还好。
站在院子里拿着冰棍的周云逸已经听到了前堂夫妻俩说的话,心脏像是被针扎一样的难受。
他不想给周秀玉带来麻烦,已经在尽力避免,却还是让她被这样打,他现在已经非常后悔给尹秋萍买冰棍,买什么冰棍,这对夫妻配吗?
为什么可以把亲生骨肉不当人,随意打骂。
儿子真的那么重要吗?
其实他有时候也会为这具身体感到可悲,因为周家夫妇根本不是真心疼爱子女,只是疼爱那个带把的存在把了,如果他是女孩,或者不能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那必定不会再拥有这样的疼爱。
这太可笑了,父母之于子女怎么会只有这么一层薄弱的关系,子女的出生不是因为爱,仅仅是因为一项任务。
他一直以为父母和子女的关系是世界上最纯粹真挚的存在,但他现在所接触的世界却没有一个人给他这种感觉,通通都带着私利。
尹秋萍和周德宇说完,咬了一口冰棍,把剩下的给周德宇说:“你也尝尝,这可是儿子的孝心!”说完重新往厨房走,刚走出前堂就看到站在院子里发呆的儿子,看到他手里还有一根冰棍,惊喜地说:“你没吃啊,难道是给你爸吃的,这都快化了!”想伸手过去帮他拿。
周云逸听到这话,冷冷的看一眼尹秋萍,直接把冰棍扔在了院子里的排水沟中。
尹秋萍怔在原地。
周云逸一点都不想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倒不是嫌弃这个家庭贫穷,生活条件一般,仅仅只是因为这对夫妻的所作所为让他心生厌恶,他宁愿永远当鬼游荡在这世间,也不想当这对夫妻的儿子。
这让他感到恶心。
对于夫妻俩来说很随意的一件事,却深深地刺激到了想要改变这一切的周云逸。
然而他发现他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他也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这件事过后,周云逸拒绝交流,拒绝上学,拒绝吃饭。
他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家,就算死。
不吃不喝拒绝沟通的周云逸吓坏了周家夫妻,连忙跟家里的人联系,周德宇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大哥,还有母亲。
赵兰芝听完小儿子的话,微微眯着眼说:“肯定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然后将村里有个神婆的事儿告诉周德宇,让他把神婆请到家里做场法事,把不干净的东西弄走就好了。
周德宇在大哥周德明的陪同下去请神婆,连夜骑自行车把神婆请到了家里。
神婆穿着八卦衣,背着手站在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不言不语的周云逸。
周云逸倒不是逃避,他只是厌恶这个家,不想再看到这对夫妻,他想离开这具身体。
神婆背着手看了一会儿脸色苍白的周云逸对旁边的周家夫妻说:“他这个情况多久了?”
“从昨天就这样了,突然就不理我们,也不吃饭,连口水都不喝,中邪了一样。”尹秋萍语气慌张,这可是她唯一的儿子,不能有一点差池,不然以后他们夫妻老了可怎么办?
这可是他们夫妻的根!
听到中邪俩字,神婆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
周德宇瞪了一眼尹秋萍,责怪她乱说话,尹秋萍立即低头不敢再说,生怕惊动了不存在的某个神鬼。
周云逸从昨天中午开始到现在已经四顿没吃了,他还小,身体哪里经得起这种禁食,整个人此时虚弱无力,脑子也变得混沌,但隐隐约约听到了神婆两字,他在心中冷笑,同时继续让自己脱离五感,不再感受外界的动静,只想早日离开这里。
做孤魂野鬼也好过在这里遭受精神折磨。
因为周云逸这件事,家里大人没胃口吃饭,导致周秀玉也两三顿没正经吃过东西,没人管她,这会儿趁着大人都在屋里,周秀玉悄悄跑到厨房找东西吃,她太饿了。
周秀玉拿着半块已经发硬的馒头狼吞虎咽,然后拿了个碗在外面接了点水咕咚咕咚猛喝几口才舒服一些,她擦嘴的时候听到从卧室里传来的哼哼声,应该是那个穿着长袍的女人哼出来的。
屋里面,神婆挥着一把桃木剑,手里拿着符文,床头点着蜡烛,嘴里念念有词。
周家夫妇站在一旁双手合十,各种许愿。
一场法事做完,神婆烧了符纸,然后纸灰放到水杯中,嘱咐尹秋萍道:“喂他喝了,第二天喂他一些东西吃,观察几天。”
“好的好的。”
一切弄完,周德宇给神婆红包,然后亲自骑着自行车送神婆回周王村。
本以为做完一场法事,按照神婆的话逼着孩子喝下半杯符水,等到了第二天,孩子就会恢复一些。
但当第二天尹秋萍早早起来做饭,抽空去看了一眼孩子时,发现周云逸呼吸已经变得极其微弱,有那么一瞬间尹秋萍甚至都觉得自己根本探不到呼吸,吓得她赶紧去叫周德宇,同时把旁边不知所措的周秀玉从床上扯到地上。
周德宇被尹秋萍叫起来,话没听完就拿着衣服边穿边往孩子们的房间冲,入眼的只有家里的命根子,对于被尹秋萍从床上扯到地上的女儿看也不看一眼。
尹秋萍看到地上的周秀玉还不解恨,拿起手里擦汗的毛巾就往周秀玉身上抽。
“你是个死人来的吗?弟弟不舒服你还在睡大觉!我让你睡!”
周秀玉疼得在地上打滚,她根本不知道周云逸是什么情况,他在床上一直都是这么躺着,爸妈去睡了后,她太困就不小心睡着了,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周德宇嫌吵,让尹秋萍消停。
“别打了!我去问问唐老师——”
街坊邻居里,就属唐老师最有见识,去外面上过学回来的,见了神婆没有好转反倒加重这事儿,没什么见识的周德宇只能去问问有学问的人该怎么做。妙书斋
这个点,唐老师正准备起床去学校看孩子早读,刚出门就碰上了一个脚穿着拖鞋,一个脚没穿拖鞋,神情慌张的周德宇。
唐老师惊讶地准备问他怎么了,周德宇就慌忙开口说:“唐老师,你快来看看我家娃咋啦!”
唐老师带三年级,比较忙,早出晚归的,并不知道周云逸的事情,看周德宇这么慌张,也没细问就跟着去屋里看孩子。
“他怎么了?”
“他三天不吃不喝,也不动,刚刚孩子妈去摸他,发现呼吸都快没了,这可怎么办啊!”
唐老师进屋里一看,发现周秀玉还趴在地上,顺手将孩子拉起来,扶她到椅子上才去看床上的周云逸。
看孩子脸色蜡黄,脸颊凹陷,一探呼吸,进气少出气多,想是不行了。
“这么多天吃不了东西,你这怎么还放在家里,赶紧送医院啊!不行就让镇医院的医生打电话给县医院,让县里的救护车过来把孩子拉到县医院救,你再晚点,这孩子都要没了!”生生是要把孩子给耽误死吗?
周家夫妻一听孩子快没了,吓得是六神无主,在唐老师的协助下,迅速抱着去了镇医院,到镇医院先挂上营养液,本以为没效果,但慢慢的人的确缓和多了。
唐老师以为是孩子两三天前吃了什么东西食物中毒了,但一问之下,中午孩子什么也没吃,就忽然拒绝交流,不吃饭。
唐老师当时听完觉得这孩子怎么像是要自杀,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有轻生念头呢?
好在后来孩子是救回来了,可肉眼可见,这孩子又恢复到了从前嘴歪眼斜的状态,不认识人,听不懂话,大小便失禁,没有任何交流,曾经的懂事听话像是一场梦一样。
后来周家夫妇又带着孩子去县医院看,希望能够让孩子恢复到之前那样,而不是痴傻的状态。
有经验的医生看过周云逸后都觉得周家夫妇在说梦话,这种娘胎里带出来的痴病怎么可能恢复到正常状态,这不就是一个脑瘫吗?
后来周德宇甚至咬咬牙抱着孩子坐公交车去了市医院看病,依旧和县医院的医生说着同样的话。
“你这情况是不可逆的,不可能恢复到正常小孩的水准。”有的脑瘫程度轻,可以自理,但有的脑瘫,比如这家的孩子,很严重啊,进食都不能自己做,更别说其他行为了。
其余再多的话周德宇都听不进去的,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切都在好转,却突然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他不甘心。
这件事让夫妻俩都日渐消瘦,要不是还得吃饭,生意都不想做了,想专心给孩子看病,看看孩子还能不能恢复过来。
可是一次次的看病,甚至重新找过神婆做法,依旧无济于事。
周云逸没办法去学校了,但发生这样的事情,周秀玉也被勒令待在家里哪都不能去。
这天夜里,尹秋萍把孩子哄睡后让周秀玉在旁边看着,嘱咐她,有事要及时叫他们就回了房间。
夫妻俩躺在床上,周德宇忽然对尹秋萍说了一句话。
“要不……把娃扔了吧。”他这句话的另一个含义就是他想要个健康的男娃,而不是要一个累赘,医生都说了不可逆,留着也只是拖累。
尹秋萍虽然没怎么养过女儿,但却真真切切的养育着儿子,听到这话,心跟被刀捅一样的难受,但她听周德宇这么说,却也没有拒绝的资格。
“没准忽然又好了呢?”她语气带着希冀,不想那么轻易放弃。
周德宇叹口气说:“好几个医生都看了,说不可能恢复到正常孩子的水平,一辈子都是这样了。”
尹秋萍踌躇片刻说:“可我已经不能生了……”怕周德宇想跟他离婚再娶一个能生的。
周德宇抱着尹秋萍说:“我打算好了,把孩子扔了,然后找大哥,把云培过继给我们,以后我们给云培盖房子娶媳妇,我们挣的钱都给云培,这样我们老了也有个能依靠的。”
“那大哥能答应吗?”
“大哥肯定不会轻易答应。”
尹秋萍撑起身子说:“那咋办?”
周德宇沉吟片刻说:“所以我打算……把小玉卖了,我打听了,现在健康的女娃能卖个一万多块,孩子大了也只能卖这个数,要是几个月不认人的时候,能卖三五万呢。”
尹秋萍一惊,说:“能卖这么多?”说的是婴儿时期,看表情像是知道的太晚了似的。
周德宇拍拍她的肩头说:“我要是早知道,我肯定早和你说,我也是才打听到的。”
尹秋萍语气不解地说:“谁家要女娃啊?”觉得女儿都是没什么用处的,不理解为什么有人想买女娃。
周德宇说:“城里人的想法就是跟我们农村人不一样,说是不想生,但又想要个女儿,女儿贴心,长大了也跟父母亲,不像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唉,你别问了,人家都不介意有没有血缘,女娃男娃有什么区别,有钱人养个女娃不跟养条狗一样简单?”
言谈之间,轻松的解决了两个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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