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约莫是一整年中最热的时节。
元德帝与秦皇后都不算刻薄之人,太监宫女没有用冰的份例,但宫中各处的绿豆汤就没断过。
即将到来的陛下寿诞又不准备大办,算起来,都还比较清闲。
天热地狠了,外面的时疫倒是缓解了些。妙书斋
也得亏了朝廷得力,在很大程度上做了有效预防。
但尽管如此,也是元德帝登基以来,闹得最大的一回疫病。
太医院那边自疫病爆发以来就忙得脚不沾地,皇帝也是发了津贴,还特许用冰,只是研制出的药方效果不佳。
顶多是叫轻症病人不再恶化,重症病人喝了,十个人,只能活下来两成。
可尽管如此,还是有人选择用药。
苏国公便是其中之一,是苏国公自个儿叫朱总管熬地药,喝下去的时候,苏世子都不晓得。
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老人家,自己一个人熬过了两天两夜的艰险。
身边只留了朱总管。
直到第三日,有了明显好转,苏世子才知道,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太医院那方子只能救活两成的人,和毒药无异,甚至还有人怀疑,这是朝廷想要消灭病源打出的幌子。
史上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如果想不出治疗时疫的方子,那就要消灭得了时疫的人。
不知父亲哪来的自信,就一定可以成为那十分之二?
实则,苏国公并非神仙,他曾经决定过许多人的生死荣辱,但却决定不了自己的。
要说赌一局,也不全对。
赌一局有输赢,有想要的结局,苏国公则不然,他没有特别想要的既定结局。
唯独这回,没有什么目的。
做了回生死由命的逍遥派......
苏国公能醒,对苏家而言,绝对是大好事,但苏世子和苏二老爷却是遇到了个天大的难题。
他们和庆王的事,该怎么和苏国公说?
“眼下父亲只是退烧,尚且理不了事,还是晚些再说吧.....。”苏二老爷建议道。
这段日子,苏二老爷事事都以苏世子为先,没再相争。
他自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造反的事,饶是坚定,谁又愿意做冲在最前面的那个。
苏世子思量一番,觉得苏二老爷说得有道理。
“但也要尽快,有些事情,还得请父亲把关。”
倒也不急,毕竟和戎族还没真打起来,北境也还没动静。
他们和庆王的瓜葛,也就是几封信.....外加一些地方守将的名录。
等苏国公好转的消息传进宫的时候,皇帝照例赏赐了些东西,好似并没有放在心上。
倒是自家小妃嫔,白日高兴了会儿,到了晚间,面对皇帝时就有点小心翼翼了。
瞧见皇帝并没有不虞,才稍稍放心。
“祖父有了好转,二哥哥现下也好得差不多了,已经可以出宫了......。”阿朝趁着用完晚膳的间隙,和皇帝提了句。
皇帝端着茶盏的动作微顿,意味不明道:“是苏爱卿想出去了?”
阿朝微愣,不明白皇帝缘何有此一问,但还是没将二哥哥卖了。
“二哥哥是朝廷命官,原先他在宫中休养是因为伤重,现下好了,不是该回家吗?”
阿朝也觉得奇怪,总觉得皇帝对二哥哥的态度挺迷惑。
一方面,苏世通在宫里这么长时间,皇帝从未召见。
这很合理,二哥哥是为她受伤,皇帝对苏家人一向没什么好感。
但每每二哥哥说伤已经好得差不多,想要出宫时......又总是得不到答复。
皇帝微微抿了口茶,黑眸沉沉,不知是在考虑什么。
直到对上小妃嫔疑惑的杏眸,如玉的小脸上有点子担忧。
皇帝这才收起思绪,唇角微弯,拍了拍小妃嫔的柔夷道:“朕原先想着在宫里瞧太医方便......既如此,就出宫去吧。”
皇帝松了口。
其实也不仅仅是苏世通,还有苏夕,九月份就要上花轿出阁,即便有苏妙在外头打理,作为新嫁娘,总不好一直在宫里。
阿朝呢,自苏世通伤好后,也挺希望他们能回家的。
解决了这桩事,瞧见皇帝伸出胳膊。
阿朝很自觉地凑上去,靠在他怀中蹭了蹭。
阿朝就听见皇帝低笑两声。
皇帝低首亲了亲小妃嫔的发丝。
阿朝鼻尖萦绕着皇帝身上龙涎香的味道,并没有注意到皇帝宠溺瞧她半晌后,再抬眸时,黑眸中闪过的一丝暗芒。
.......
到了皇帝生辰那日,该上朝还是得上朝。
只是前一晚,闹得有些厉害,宸妃娘娘早上就有些起不来了。
小眼睛根本睁不开,但心里到底还惦记着皇帝生辰的事。
皇帝戳了戳缩着补觉的一小团。
阿朝察觉到了,从睡梦中勉强道:“陛下生辰吉乐,万寿无忧。”
声音糯糯的,还带了点小尾调。
皇帝整个人都变得和颜悦色了几分,没忍住又捏了捏她的小脸蛋。
阿朝呢,完全是下意识说的这句,感觉自己又被捏了下,早忘了刚刚说过,又小小声重复了一句。
皇帝微愣,坏心眼地又戳了下。
果不其然,又听到了一声祝福。
皇帝稍稍凑近些,在她耳畔故意问道:“怎么只有祝福,没有寿礼?”
阿朝已经睡懵了,小脾气不是那么好,一而再再而三被打扰,起床气就起来了。
“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去找!”
阿朝心里有点小烦躁,他明明就知道......他肯定什么都知道!
皇帝:“......。”
这是个什么路数,皇帝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小妃嫔推开,眼瞧着那一小团又重新缩回里侧。
皇帝听到外面的声响,并未再多想,将床帘重新掩上,避免蚊虫进去。
朝中事并不会因为帝王寿辰而减少,皇帝早朝时受过百官朝贺,之后便是照常议事,下朝后批阅奏章,又再见了几位新提拔的中枢大臣。
就连午膳,也是同这些人一块用的。
用完午膳,又深谈了一个多时辰,等从书案前抬首,已经是快到傍晚了。
刘大总管刚想劝自家陛下喝点茶,便听到皇帝开口就是一句:“星辰宫那边可是一切安好?”
刘全:“.......。”
刘全心道,有什么好不好的,陛下您每日都去,才离开几个时辰呐。
好歹刘大总管已经免疫,也知道自家陛下记挂着那边,他时时留意着。
“奴才一个时辰前派人去瞧过,贵妃娘娘一切安好......。”
皇帝微微颔首,没再多问。
倒是刘全说完感觉出一丝微妙,陛下他,是不是在期待小绵羊的寿礼啊?
要是以前,早就通过碧桃和碧柔知道了,但这回,陛下并没有多问。
这种事,其实陛下知道或者不知道,都不打紧。
无论小绵羊送什么,都很难有新意。
因为陛下拥有地太多,也见识过太多。
“今日小宴,别在她面前摆酒,多放两道精致些的小菜。”皇帝又随口嘱咐了一句。
刘大总管弯腰应下,即便陛下不吩咐,谁又敢亏待了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呢?
到了晚膳时分,秦皇后着人来请,皇帝才乘辇出发。
小宴设在荷花池边,晚间纳凉最好。
虽是小宴,但到底是皇帝寿辰,在布置上面,还是比较考究的。
只是后宫一通大换血,又没有进新人,都是熟人,人本就不多,够得上参加小宴的嫔妃,就更少了。
经过这么多事,后宫嫔妃虽都见识过些风雨,但到底都是女子,对上陛下,不免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
刘大总管一眼看过去,都觉得不成体统。
说句难听的,即便国之将亡,后宫也不会是这般排面......更关键是,陛下下首贵妃那个位置,空空如也。
皇帝也瞧见了,微微皱了皱眉,看了眼刘大总管。
刘全微愣,示意自家陛下他这边也没收到消息。
“贵妃在一刻前,遣人通报,言说是身子不适,怕是不能来了。”
秦皇后解释了一句。
皇帝闻言倒是一句没问,微微颔首,继而坐到了上首。
秦皇后身边伺候的宋姑姑瞧得分明,陛下虽然没说什么,但刚落座,刘大总管随即就到一边,吩咐了一个太监几句话。
那太监听完了,便径直往星辰宫的方向去了。
应该是陛下还挂心着贵妃的身子......
但这般明显的事,陛下不会看不出来。
若是早些禀报说身子不适,八成应该是真的,但偏偏是提前一刻钟......连陛下都不敢说,只派人禀报了皇后娘娘,这就耐人寻味了。
倒更像是不想参加陛下的生辰宴。
宋姑姑也只是一想,没再深思。
反正和凤仪宫无关,左不过是宸贵妃和陛下闹了别扭。
虽说看上去有些寂寥,但等宴席一开,还是热闹的。
后宫嫔妃们,一个接一个同陛下敬酒,献礼,陛下虽说不见得多高兴,但还是给了她们两分颜面。
瞧见了陛下神情微松,后宫众人也是松了口气。
这些人家,并不是都如同陶家或是俞家那样陷入沼泽,无法自拔,多是墙头草,或是无可奈何被裹挟进去的。
如今局势明朗,如果自己就能悬崖勒马,皇帝已经开过杀戒,并不打算再杀个血流成河。
捍卫帝王权威是一方面,但也不能一直绷紧一根弦,恩威并施才是上上策。
维护皇权统治,和世家结党营私不同。世家可以毫无节制地党同伐异,皇帝不会。
宸贵妃虽没来,但寿礼还是照规矩送了过来。
阖宫上下,除了秦皇后,便是宸贵妃的小金库最为丰厚。
一整套上等玉石所制成的玉佩,玉环,玉璋等......上面雕刻着精美的龙纹。
别的不说,光是价值,也只有秦皇后能与之相比。
只不过,刘大总管还是觉得差点意思,若是从前,陛下不缺什么,宫妃们送什么都一样。
小绵羊的礼物,不能说是不贵重,但即便是她压箱底的玉料,再精美的雕刻,大半也都是假手于人。
没有比较就不会产生落差。
想当初小绵羊自个儿过生辰时,陛下多早就开始准备,领着她出宫散心,游船,放风筝,骑马,忙碌之余,还想着替她抄写佛经。
可看陛下,明显还是高兴的,没看虽然小绵羊不在,还是换上了她送的玉佩。
正巧,去星辰宫打探消息的太监回来了。
“大总管.......贵妃娘娘没叫太医......。”小太监小心回话道。
小太监也是纳闷,既然病了,宸贵妃怎么不请太医呢?
谁料刘大总管听完后,脸黑了两分。
这还不清楚吗?
小绵羊就是不想来为陛下贺寿给的托词,压根就没病。
还挺会玩心眼,在快开宴的时候才说,陛下都来不及去“捉”她。
刘全走到自家陛下身边耳语了两句。
皇帝执酒杯的手指微顿,稍稍垂眸,黑眸中晦暗了一瞬,之后便是不动声色。
既没有表露出一丝异样,直到宴席结束,也没有同刘全再问什么。
一场宴罢,皇帝已经喝得微醺。
“陛下,都备好了。”刘全站在皇帝身后,躬身道。
皇帝揉了揉眉心,略略回神。
自从陛下登基以来,不管是大办还是小办,宴席过后,总要去祭拜慈仁太后。
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陛下心中对慈仁太后的愧疚能少些。
积蓄了十几年的仇恨,终于随着苏太后的薨逝而烟消云散。
慈仁太后应该能安息了。
只是皇帝今日的心情着实算不上好,固然帮着母妃报了仇,但拖得太久,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于慈仁太后而言,还是所托非人,一辈子谨小慎微,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年轻早逝。
死之前都难以闭眼,担心着年幼的儿子,一个人在深宫中无法生存。
皇帝叩首后,起身凝望着烛火间冰冷的灵位。
不知是今夜微醺,还是别的,在自己生母的灵位前,皇帝就感觉空空荡荡。
当然不是因为阿朝,而是对慈仁太后。
皇帝忽然发现,这已经是他能为慈仁太后做地所有的事了。
再多,母妃都已经享受不到,全是给活人撑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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