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绝大多数人困于生计的这个时代,他们不见得能把自己的奇思妙想付诸实践、不见得能有资源和时间精力去动手实践。
在皇明大学院,朱厚熜也没预备把这些“准”大匠就作为未来的工学教授、让他们来教导学生。
皇明大学院,如今仍旧是以学徒制为主要的形式、以研究为主要目的的机构。
用原来西苑里万寿宫改建的礼堂,位于皇明大学院的“正中央”。
这现如今的礼堂,既有室内如同大殿一般的会场,在室外同样有一片开阔的场地。
大匠进修班的人不算多,郑魁等人有幸进入礼堂内部。
没有扩音器、没有话筒,礼堂内部,自然也没法根据什么原理去设计什么布局。
方法很原始:人声通传。
就好比殿试之后,从殿内传到殿外的三声唱名一般。
但对郑魁这样的人来说,在礼堂里坐下了,都会让他们感觉匪夷所思。
听说哪怕是阁老,上朝的时候也都是站着!
可是在这礼堂之内,他们居然每人都有一个座位!
而这个礼堂,还像是台阶一般。坐在后面的人,也都能看得到正前方。
现在,正前方的那个台上,等他们都坐好之后,才有一个人站出来说道:“众学子起身,陛下驾到!”
这也是离谱的事情。
听说不管是朝会还是经筵又或者别的场合,都是皇帝先升座、其余人才开始被通传陛见。
现在这里,竟然是等他们都到了,皇帝才出来。
但皇帝毕竟是来了。
真来了。
先是有了一队禁卫出来,在前方台子的两侧一边站了数人扼守住了通往台子的道路。
而后,他们看到了身穿龙袍的皇帝在两个人的陪伴下出现在了那里。
其中一人,是皇明大学院的院长、知名的江南才子、淑妃之父文徵明。
另一人,他们不认识。
郑魁下意识地想跪下叩拜,随后只听从前往后通传过来的声音。
“坐!”
“坐!”
“坐!”
朱厚熜也率先坐了下来。
这皇明大学院因为与他离得很近,许多地方都是他的意见。
比如眼下这非常异于伦理纲常的礼仪。
一切都为了效率。
难道为了威严,就要他朱厚熜本人为此额外花上更多的时间,又或者让别人花上更多的时间提前很久就在外面等候好?
“朕这皇明大学院,进来很难。”
朱厚熜说了话后,都已经习惯了停顿片刻,等候别人将话传到后面。
这样一来,自然而然就显露出郑重。
但是也就会很慢。
所以朱厚熜拣重点说。
“你们都是匠户出身,许多人瞧不起你们。”
“但你们能被各地选出来,也说明伱们都是个中翘楚。”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在这里,好好学,好好看,好好想。”
“如今,有文状元,有武状元。”
“三五十年后,朕盼着你们能真把一行做出状元之实,世人都叹服。”
一句句的话传到后面,一次次的传声就仿佛是强调一般。
听到皇帝把“行行出状元”这个词与真正的文状元、武状元相提并论,郑魁只觉得热血翻涌。
这可是皇帝金口玉言!
皇帝最大!
难道说做工匠,将来也能有那么大的出息?
“万物都有至理,明之可近大道。”
“你们许多人也许不知道,朕悟出了一些道理,如今被称作新学。”
“在朕心目中,这新学先不求成圣,先成才、成能。”
“民间有能工巧匠的说法,你们既然能来这里,已经可称之为能人。”
“但还不够。接下来,是要成才、成圣了。”
是更加令人头皮发麻的话。
成才倒还好,圣这样的字眼,匠户是什么档次?也敢跟大儒去抢他们都不能得到的名头?
“朕对你们有三点要求和希望。”
“希望你们都能识文断句。”
“希望你们能够让自身所长更进一步、有所创举。”
“希望你们将来能著书立说、开馆授徒。”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不用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皇明大学院是朕的皇庄、朕的内库供着的,朕可以养你们,荫蔽你们的子孙。”
“终有一日,皇明大学院的教授、供奉,会和内阁大学士、翰林学士一般,同受世人敬仰。”
“要到那天,要靠你们。”
朱厚熜只是来表态的。
但他的表态,让郑魁这样的人很震撼,让文徵明也很震撼。
皇帝在这里表露出来的意思,更加明确了他对于自己悟出的“物理大道”的重视。
区区工匠,是怎么能和内阁大学士、翰林学士相提并论的?还要以成圣为目标?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以来的共识。
到了嘉靖朝,莫非将来就能改变这种状况?
郑魁他们是不敢相信的,但是以一介匠户出身,籍籍无名的他们能来到这里亲眼见到皇帝,亲耳听到皇帝对他们传达这样的殷切希望,这件事情是真实的。
如果将来真能得他赏识,荫蔽子孙、世人敬仰……生而为人,还能有什么更大的追求?
“陛下万岁!”
不知道是谁第一声开始喊的,而后,礼堂里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声音,逐渐也汇聚成了相同的步调。妙书斋
朱厚熜笑着止住了他们之后,随后才道:“朕就住在这皇明大学院东边,这里,朕是时常来的。你们在这里,识字是为了将来更好为大明贡献才华,也是为了学到一些对你们擅长的事更有用的学问。朕讲讲兵仗局和军器监研发新火炮、新火药的事。”
这件事,朱厚熜是全程参与了的。
许多东西的雏形,大明也有,散见于之前某些人在某些地方的创举、没有形成定例。
比如说定量装填火药的方法,出现很久了,但没有严格推行。
比如关于增强火器射程、威力的诸多设想和实践。
对这些选拔自各地的能工巧匠来说,他们在各自的行业里都有许多的师父、知道许多行业内曾将出现的技巧。
然后呢?
皇明大学院将要传授给他们的,是展开持续的、可改进的研究需要的科学方法和思维。
当然也包括一些具体技巧,比如说定量的测量方式、比如说留下实验条件和结果的记录方法、比如说先验证方向再改进工艺的思维方式……
改变社会的一些技术,它的出现是要有前提的。
对这些人的重视是前提。
让他们具备基本的文化素养是前提。
使他们不用纠结于生存是前提。
拥有可沟通、成体系的研究思维和沟通语言也是前提。
没有这些,王文素只能自己搜罗典籍、穷经皓首,花了半辈子功夫编纂出数卷《算学宝鉴》,最终还大体上被淹没于历史潮流之中。
现在,朱厚熜能带给他们的,最有价值的就是这些东西。
他说的话,他讲述的过程,让郑魁这些人感觉到了皇帝是懂的。
是怎么一步步去尝试、根据出来的结果再改变,皇帝懂得许多技巧被总结出来的艰难。
同样的,也包括不要漠视别人的想法、不骄傲于自己的经验。像葡萄牙人带来的西洋那种火炮的结构,如果觉得好,那当然就要用上。
所以才有了大明新式的虎蹲炮,有了火铳的一些阵列操练之法……
“礼堂旁边,原来的光明殿现在就是藏书阁。”朱厚熜说道,“这皇明大学院的藏书阁不同于宫里的文华殿,这里藏的书,按现在许多读书人的话来说,都是奇技淫巧。”
“但造纸让如今学子有更多书可以读。”
“活字让印书变得更容易。”
“火药让我大明将士能保家卫国。”
指南针若非要在没有辨别物的陌生之地开拓,如今的影响还着实不曾体现。
朱厚熜又举了诸如曲辕犁、水车等诸多器物,而后才说道:“朕的物理之说,就是深以为这些所谓‘奇技淫巧’于国计民生实有难以估量之作用,故而将之与天理、人理并提。朕始终相信,这物理大道终有一日如同大成文宣先师后人所尊崇的人理大道一般,是惠及大明兆亿生民、光耀千古之学问。”
“你们若能学有所得、颇有建树、开宗收徒,你们的学问、著作,也都能为那光明阁再添一分光辉,照耀千古!”
朝廷重臣已经十分重视他的想法,几年来发生的很多事已经让一些人不敢在皇帝十分关注的事情上打马虎眼。
这些被选到这里来的人,一定都是有所长的。
但他们的过去太卑微,他们所擅长的一切都得不到尊重。
如今,朱厚熜亲自过来,给他们这份尊重,也希望能够激励他们。
哪怕这些人当中,只有很小一部分领悟了他的期望、认可了他的尊重,从此之后识文断字、掌握了进行科学研究的方法,那也会在一些很具体的方向创造出成就来。
朱厚熜只相信,有自己在,这些成就能被看到、能被认可、会被鼓励。
这大概才是他皇帝身份的正确用法。
他不是许多学科的专才,他不懂那些具体的技术。
但他知道一些方向,他擅长管账,他也有庞大的财富可以管。
从皇明大学院离开之后,他还有别的事情要管。
他不能只管花钱,不管赚钱。
哪怕意识到了自己为了推进改革忽略了名声对于皇帝这个身份的重要性,新法是不能断掉的。
嘉靖五年就快到了,朱厚熜哪怕把这件事情压到了年底的国策会议再讨论、明年会试之后再决定,不代表他没有想,也不代表他没做其他的准备工作。
回到紫禁城,孙茗也回来了。
看她的神色,朱厚熜知道她亲眼见到孙交如今的情况之后放松了不少。
孙交是他的榜样。哪怕七十多了,既能生孩子,而且作为皇帝岳丈身陷叛乱漩涡心力交瘁也没把身体彻底熬垮,足见他的身子骨有多硬朗。
反而攻克衡阳就告病辞职回京的顾仕隆是真的病得有些重,病成了病秧子。
兵部议功的折子上来了,朱厚熜却没有先看,他看的是广东和山东两省发来的奏报。
进京之前,吴廷举和张孚敬自然要对嘉靖四年的情况做个总结,尤其是关于赋税的总结。
张孚敬在广东杀了数轮,又到山东除了衍圣公府,朱厚熜很清楚他们的漂亮答卷不是说管理方面多有成效。
那无非是许多人畏惧于形势,把以前吞掉的东西吐了出来、暂时不敢再吞了。
但对于朱厚熜来说,短期内也就够了。
要想让这一个官绅团体再难独享地方之利,除非真的培养出另外一个能与他们掰掰手腕的团体、而且这个团体能在权力的游戏里说得上一些话。
算着两个省的账,朱厚熜评估着新法里关于赋税、衙役的事情真正推行开之后会带来的收益、负面影响。
想完这些,记了几笔,他才打开兵部的奏疏。
平叛叙功,正德十六年有宸濠之乱,嘉靖三年有湖广之乱。
参与平叛的,主要是湖广、广西、广东、江西、福建五省,还有锦衣卫、内厂。
锦衣卫和内厂是皇帝自己管的,兵部只是没有忽略他们在这场平叛中的巨大作用。同时,这也是皇帝谋划有方的表现,怎么能不提?
除此之外,除了顾仕隆这样的主角和朱麒、马永这样的配角,文臣当中也有许多人不能不被提及。
孙交这个国丈自不必说,殒命湖广的巡水御史王邦瑞、被蒲子通杀了的原衡州诸官也算是忠烈,一样需要给个说法。
但在这个叙功奏疏的最底下,朱厚熜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泉州卫前千户所副千户俞元瓒缉拿益王府逆匪厚炫遇袭身亡,请以其子俞大猷袭替泉州卫百户之职,另加抚恤。】
朱厚熜呆了呆。
他只知道俞大猷这个人,不知道他出身哪里,更不知道他的父亲原本是什么经历。
但看现在这情况,俞大猷的父亲原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因为这件事身亡吧?
因为在朱厚熜的记忆里,没有什么吉王叛乱,没有什么追缴蒲氏余孽和益王府逃窜宗亲。
不论如何,俞大猷三个字走入了朱厚熜的视线。
朱厚熜提起了笔,黄锦在一旁准备好了朱砂墨。
提笔之后,是朱笔御批。
【镇远侯靖国戡乱、决断有方,宜进封靖国公。】
【俞大猷袭替后,服丧既毕便令其入京陛见。】
【其余照准。】
靖国公这个封号,将传递太多意思。
顾仕隆固然功劳极大,但这个靖字,可是嘉靖年号的其中一字。
而靖国公,大明朝是出现过的,只不过是在初代泰宁侯陈珪死后追赠。
可是如今的泰宁侯却不存在了——因为惠安伯张伟事发后,那沈文周与之过从甚密。连同衍圣公的姻亲家庭宣城伯家一起,勋臣之中也始终是被揪出了几只鸡。
张氏兄弟那样本身就是恶贯满盈的不算。他们并非因为皇帝要推行新法触及他们多大的利益,他们并不适合当那只被杀的鸡。
现在,顾仕隆进封靖国公,既是皇帝对忠于自己、立下武功的勋臣给出的褒奖,也是让其他勋臣武将看一看。
站好队,立下功劳,大明再度开始封活国公了!
相比起来,在兵部针对这么多人拟上来的一份叙功奏疏里额外批了俞大猷这一行字,朱厚熜不知道兵部的人会怎么想。
也许会想到那朱厚炫是睿王的亲生父亲?
也许会和顾仕隆的叙功意见一起,被理解为既褒奖功劳最大的、也不忽略与此事有关联、最不起眼的人?
但朱厚熜并不纠结这些,他只知道俞大猷是嘉靖朝一员难得的猛将。
像这样的人,何必等到他步入毛伯温的视野、而后还得蹉跎一段时日?
他的父亲是死于王事了,但在如今这样的时代,难道俞大猷还因此对他这个皇帝有什么恨意?
皇帝,就是最大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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