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三思啊!”
他的神情显得忧虑,实在是因为刚才朱厚熜在与张孚敬讨论山东这边对临清钞关的改制策略里,透露出了令崔元不安的消息。
身为参策,又是亲姑丈,崔元不得不提出自己的担忧。
朱厚熜看了他片刻,然后开口道:“说说你担忧的点。”
崔元担任参策三年了,再没有了当初避事度日的闲散,而是尽显他的本事。
他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从永乐年间始设运军四十二卫起,经支运法、兑运法、改兑法,至成化年间成了定制。如今漕军十二总,加起来逾十二万人。”
见朱厚熜表情没什么变化,他继续说道:“这么多漕兵虽已不能战,然籍在卫所,实已赖漕运为生。再加上漕兵军户多有逃亡,还有空饷之事,这万余漕船上如今实质近半甚至过半都雇着水手、力夫。”
朱厚熜补了一句:“漕船免税,为使其每年能运足定额四百万石粮抵京,弘治年间许了每船军丁可携土仪十石以内。实则粮船所载私货多于官物,每船正粮不过五六百石,装载私货不啻数倍。更有粮船身长厢阔,多添梁木,不惜漂没认罚,只图货物贩运之利多于罚银。这些货物嘛,又都牵涉到士绅商户,还有运河沿线官府钞关。”
看着崔元,他顿了顿之后直接道:“说重点。”
崔元就是纠结这些点:皇帝似乎已经很了解情弊了,但仍然有这个意思。
“陛下,容易乱且不说,乱终能平。但是京城离不开漕运每年送过去的粮,若无漕军,则又要征调民夫,以支运法、兑运法行之,数年之内,能运抵京城之粮,恐怕大大减少!”
他迟疑了一下,又再次补充道:“哪怕仿皇明记之制,漕运这摊事想要理顺也太难,主要是太过重要,运程太长,用人太多。”
朱厚熜和张孚敬说的话里,隐隐透露了以后不论漕船还是民船,只要携货沿途贩卖,都要在钞关征税的意思。
朝廷允许漕军带货的原因,本就是因为十二万漕军运粮所需的成本实在高,因此给他们开了个后门。
现在如果这么弄,崔元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可能将漕军改成像类似皇明记一样的一个庞然大物,以采买法来让它为官方运粮的性质改变成一个官商。
但这里面牵涉到的利益计算太大了,崔元实在没有把握。
朱厚熜懂得他的意思:主要是人性。
跨越数千公里的运河,牵涉百万人生计的事,灰色的地带是消除不了的。但是,定都北京和抵御北边的粮食消耗,也是免不了的。
如果要动大明的这条大动脉,带来的明面上动乱物理上消除容易,但必须要有稳妥的替代方法保证京城所需。
朱厚熜只是暂时安抚了一下他的情绪:“不急,和你们这样说,也只是提前说一下朕下一步所考虑的一件大事。山东要行的,也暂时只是商法、税法、账法罢了。鼓励商业,是符合临清和山东需要的。朕没准备现在就动漕军,但漕运之弊,迟早是要面对的。”
他的目光往南遥遥望了一眼:“和黄淮水患一起,都是要面对的。”
在他把目光投向更南、更北和东面之前,大明内部有太多的问题需要先解决一下,拥有更扎实的家底。
这漕运的问题不仅仅只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也是整个帝国的架构和技术手段积累问题。
这一动,是要在平定了此次叛乱、新法真正推行全国之后的。
但风吹出去,积压的矛盾是会慢慢激化的,隐藏的矛盾也是会显露的。
一轮轮地解决,比一次性解决要好。
……
临清城内,有不少人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除了蒋观清和那个吴掌柜,也有漕军山东总的把总齐远大。
漕军上设总兵一员,再辅以参将一员,其下便是十二把总。
这把总,和京营中的把总不同。
山东总的全称是山东都司总,这把总一般由山东都指挥使兼任。有的省份若设有总兵,则战时都指挥使要听命于总兵。
而漕军山东都司总下面则设帮长,一般由卫指挥或千户级别的人充任。再之下,则设甲长,一甲长管运船五艘、运兵五十人。再每条船上,则设旗甲,按规矩是带十人小分队运粮。
在山东,因为有泰山存在,东西两侧格局大为不同。
前面说过,戚景通担任过一个漕运把总,还担任过山东备倭都司的都指挥使,实际上掌握着山东更多的兵力。
而山东都指挥使齐远大的基本盘,则是位于鲁西运河一带的漕军山东总。
漕军山东总共有七百余条运船,运兵近八千。
临清是运河北方最大的货物转运中心,漕军山东总的利益,与临清密不可分。
现在山东也要试行新法了,齐远大坐不住。
齐远大一晚上都坐立不安,一开始,他不知道皇帝下旨将停留于临清七天究竟是要干什么。
现在,他不知道山东试行新法之后会不会翻漕军和钞关的旧账。
可是皇帝在这里,京营五千精兵在这里,张孚敬的标兵营也由戚景通带到了东昌府,驻扎于临清城南。
不能动,动就是个死。
不能不动,不动福祸难料。
齐远大熬了一晚上,也没等到蒋观清派人送来什么信——皇帝在这里,他连派人送信商议一下都不敢,更别提亲自与他见一面了!
但之前商议过的对策,可不包括皇帝要在山东试行新法这种情况。
在被皇帝这个决断偷袭之后的次日清晨,他的亲兵慌慌忙忙地跑来禀报:“都台,黎府尊、陶知州、蒋主事、马公公、骆御史都往行驾那边去了!”
齐远大先是惊得站起来,然后又坐了下去。
身为山东都指挥使,他在临清城中“耳清目明”是很正常的。
但这么早,这些人就齐齐去行驾,自然是昨天就得到了今日另外去陛见的命令。
皇帝叫了东昌知府、临清知州和临清钞关的三大员,毫无疑问重心就在临清钞关。
镇之以静、镇之以静……
齐远大告诫着自己,皇帝是有备而来,万不可轻举妄动。
跳脚的都完蛋了。
但齐远大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他满脑子都是行驾当中皇帝会问什么,蒋观清他们会怎么回答。
就这样过去了近一个时辰,才又有人来报,他们都离开了。
“神情如何?”齐远大急切地问。
“……禀都台,要说神情,似乎是要赶着去办什么事一样。”
“没别的了?”
“没有。”
齐远大很讨厌这种感觉。
如果皇帝不在这,甚至于如果张孚敬和山东藩台、臬台等寥寥数人在这,那么齐远大若来了临清就是老大。
但现在,有太多情况齐远大不能第一时间知道情况。
若事情与他无关,皇帝犯得上派人来知会他一声?
正纠结不已时,只见又一个亲兵急忙跑了过来:“都台,行驾来人。”
齐远大来不及多思考,赶紧跑到正堂那边,只见那个小太监行了一礼之后就道:“齐都台,陛下召见。”
“……臣这就正好衣冠,随公公一同去。请公公稍候,先喝杯茶。”
他一边穿着官服,一边在想着:除了自己,还召见了谁?为什么刚刚见完蒋观清就见自己?是不是被卖了?
这些答案在他出来之后就想问,因此先是几片金叶子往这个太监那里递,然后笑呵呵地问道:“公公如何称呼?”
这是有必要的试探,如果肯收下,路上才好问其他话。
看到他的举动,那小太监迟疑了一下,随后还真的就收下了,笑了笑说道:“咱家贱名不足挂齿,齐都台叫我梁崇便是。”
“能够随驾南下,梁公公谦虚了。”齐远大随他边往外走就边压低了一点声音问道,“不知陛下还召见了何人?”
已经收了金叶子,齐远大就放心地问着。
如果眼前这一关能过,将来在在京里、在宫里也能多一条线。
那个高忠虽然也收了他不少银子,但这次却什么风声都没透露给自己。也不知道是他不清楚皇帝要在山东试行新法的意思,还是有意瞒着。
现在,那梁崇就如实回答:“陛下只召见了齐都台。”
齐远大心里一跳:“梁公公可知……所为何事?”
梁崇摇了摇头:“我是奉黄公公之命来传召齐都台的,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多谢梁公公,不知梁公公是哪里人士?听口音像是左近大名府的。”
北直隶大名府位于山东、河南之间,离临清相当之近。
梁崇闻言就一笑:“齐都台好耳力,我正是大名府清丰县人。”
齐远大得不到更多信息,因此这一路上就只是与他闲聊着想拉近关系,同时也套一些之前蒋观清他们陛见时的信息。
等到听明白梁崇真的只是一个随驾的小太监,并没有资格到皇帝近前伺候,齐远大一边心疼自己的金叶子,一边又有点不忿。
好歹自己是山东都指挥使,来传召的怎么就是个无名之辈?
等他进了文庙到了泮宫房,得了皇帝的回话进去之后,梁崇才先走到了黄锦面前,乖乖地摸出那几片金叶子:“齐都台给我的,都在这里。”
黄锦啧啧两声却没多话,只是点了点头:“去记上。”
“是……”
黄锦把金叶子揣入了怀里,这才走入皇帝见臣下的正堂,此时齐远大才刚刚行完礼。
站到皇帝旁边,屋子里的情况有点压迫感,黄锦看到了齐远大额角的汗珠。
皇帝坐在御座上,身旁站着他黄锦,那边还有内档司的太监和如今随皇帝南巡的两个日讲起居注官提着笔。若再来几个差役手拿水火棍立于两侧,那倒像是皇帝在升堂问案了。
“赐座。”
齐远大如听仙音。
有小板凳坐一下,那就说明皇帝对他的态度还可以,不是来问罪的。
他连忙谢恩称不敢,坚持站着聆听圣谕就行。
“朕昨日说山东多响马时,看你神情大为紧张。想了想便召伱来问问,可是有什么内情?”
“回……回陛下,臣那只是……只是大为惶恐,担心有负圣望、守土无方。”齐远大连忙说道,“若说匪寇之患,臣虽尚未能尽剿,也还……难成大患。”
朱厚熜微微一笑说道:“哦?当时武定侯请命在北直隶运河两岸剿匪,听他奏报,有几伙匪贼都逃到了山东地界。他未得命令离开北直隶,因此只能作罢。这几伙匪贼,朕倒没从山东奏报里听闻剿尽了。倒是这两年,漕军山东总、遮洋总报山东这一段运船遭劫倒有数起。”Μ.miaoshuzhai.net
齐远大头上的汗珠变大了,赶紧跪下道:“臣惭愧。匪贼来去如风,得手之后往往隐入山东大山之中。若尽起大军入山剿之纵能竟全功,然靡费颇大,反而漕运事重,臣只得多加戒备。”
“漕运确实事重。”朱厚熜深深看着他低下的头颅,“如今山东总还承担着起运山东新粮南下赈灾重任,万勿又被匪贼盯上,给劫了。”
“……臣定尽心竭力,绝不使赈灾粮出了岔子!”
“起来吧。”
朱厚熜从山东响马说到山西匪贼劫运粮船一事,又提到了南运的赈灾粮,齐远大虽然受了一番惊吓,心里反而又宽松了一些。
既然还有需要自己之处,自然不会在这个关口去翻什么旧账查办自己。
谁知皇帝忽然又开口:“听闻临清卫河船厂都水分司的主事,与你有连襟之谊?”
大明在运河一带也有数个船厂,这便是来时朱厚熜向李鐩问过的漕船缺数之事。临清这里的卫河船厂,由内臣体系的提举司督查船只建造,工部则在这里设了一个都水分司,安排了一个主事负责管理漕船建造、修理和检验等事。
齐远大又面临新问题,只能先讷讷回答:“祝主事到任后,续弦确是内子从妹。”
朱厚熜微微笑着,又问道:“早闻东昌府黄氏之名,听闻黄氏家主近年来颇为笃信一个新教,唤作什么无为教的。此教,在漕丁、漕工之中也颇多信徒。”
齐远大腿一软,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太恐怖了,皇帝知道的事情有这么多吗?
那出身即墨的罗清,创下这无为教才十来年。皇帝耳目众多,知道这等新教存在倒不算太奇怪,可他怎么知道自己妻家家主笃信此教?
齐远大才站起来不久,现在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一下皇帝,只瞧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随后,又见那黄公公垂着的手掌摊开,然后摆了个自己看不懂的手势。
皇帝就又说道:“齐远大,你做到山东都指挥使不易,但今天朕召你来只是叮嘱一下剿匪和漕运重视,再关心一下你家里,怎么你如此害怕?给高忠送了有三千余两银子了,今天又一出手就是五片金叶子。”
齐远大的腿彻底软了,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臣……臣……”
“历来如此,可以理解。”朱厚熜眼睛微眯,“但山东试行新法在即,你准备怎么做?”
齐远大跪在地上,感觉路越来越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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