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北口东北面的滦河谷当中,朵颜部如今驻牧在这里。
已经到了九月,天气正在转凉,朵颜部的马都喂养得膘肥体壮。
但现在花当这个部族之长的大帐里,却围满了刚好四十人。这么多人挤在帐中,气味感人。
而他们的目光,现在都看着裹在毛毯中的那个老人,望着他那眉头紧皱的脸庞。
“……父亲?”在他身侧,另一个中年人轻声喊了他一句。
“嗯?哦,哎……”
听到那老人如此反应,坐在他另一侧稍稍靠下、身边却宽松一些的两个中年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花当真的老了。
“尊敬的花当阿巴嘎,这件事怎么办,我们的父亲都听从您的意见。”
那两个中年人,正是泰宁、福余两部族长的儿子。
而除了花当和他的儿子伯革,其余三十六人却是朵颜三十六家的家主。
这么多人挤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打哈前去商谈开市贸易之事后传回来的惊天消息。
大明的皇帝不再承认他们为大明的三个羁縻卫了,官职全部被收回。这件事就足以让各家聚到一起商议,何况后面还有更惊悚的消息传来——博迪的儿子打来孙竟称侄请求开市,地点竟然是蓟州北面朵颜部驻牧地与大明边墙接壤的位置。
伯革忧心地说道:“库登汗已经继承了阿拉克汗的一切,把儿孙阿哈的女儿也成了他的妻子。她写来了信,汉人的皇帝不承认我们也是明臣,库登汗是想提醒我们,朵颜三部与汗庭才应该是一家。父亲,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花当再次叹了一口气:“我这愚蠢的孙女……”
他有四个儿子,嫡长子早死,庶长子把儿孙前些年倚仗女儿嫁给了博迪,就想趁花当年老夺嫡夺位,也死了。现在这伯革和打哈,都是庶子。按规矩,花当死后,这部族之长的位置,是嫡长孙革兰台的,但革兰台还太年轻。
现在因为当年达延汗之威,朵颜部与汗庭之间曾有的这点姻亲关系,让事情变得复杂。
若非如此,去年朵颜部不一定会帮博迪牵制大明这边蓟州的兵力。
从这里去大明的京城,快马一天就到。大明的变化,花当是最清楚的。
因为清楚,他这才按兵不动,随后果然得到了大明兵部尚书的允诺。
可是博迪败得太惨,竟然是死在了宣府。现在那个年轻的汉人皇帝,骄傲地革掉了朵颜三卫。
他难道不清楚朵颜部与汗庭还有一点姻亲关系吗?尽管自己那个孙女只是博迪的众多女人之一,不起眼的一个。
花当感慨了一句之后就说道:“别忘了,右翼永谢布之下的喀喇沁鄂托克,已经落在了衮必里克、俺答的四弟手上,实际上也就落在俺答手上。他们,可就在咱们朵颜的西边。归附汗庭?成为察哈尔的一个鄂托克?我们有尊贵的黄金血脉吗?”
提醒完他们,花当的眉头皱得更紧。
现在,是夹在汗庭、右翼与大明三方之间了,局势更难。
“可是以前他们我们当做大明的臣子看待,在交易之中都总是骗我们。现在既收回了官职,这交易的价格,能赚得比以前更少得多。再加上肯定还会骗我们,我觉得还是归附汗庭吧!喀喇沁就算打过来,咱们朵颜部难道就怕了吗?”
三十六家之中,有个人大声表达意见。
“……汗庭既不会把我们正式编入察哈尔,又不会救援我们。现在,是汗庭和大明都盼着我们就和右翼打个你死我活。我们算什么?拿来消耗右翼实力的先锋而已!”另一家主却反驳了。
“俺答傻吗?他怎么会想要占据这里,从大同宣府到蓟州,都面临大明最精锐的边军?”
花当咳嗽起来,是真的咳嗽,而非想要制止他们。
“俺答……”他咳嗽完之后,趁着帐里的安静说道,“俺答就算不想这样,但开了市,谁不会眼馋我们三部的富裕?从此之后,年年都是不知道哪一部的骑兵,会来劫掠我们的营帐……”
今非昔比,泰宁、福余两部已经比朵颜部孱弱太多。想到他们的驻牧地更加靠近汗庭,两人都愁眉苦脸。
花当同样感觉很无力,他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两边都借不了力的局势。
当年达延汗威震草原,大明更弱小,他可以归附于达延汗。达延汗死后各族纷争,他可以借助朵颜卫的身份,向大明索要更多。
但现在,汗庭不会要他们,反而是盼着他们消耗右翼——反正达延汗死后,他们也不属于汗庭之下任何一个万户了,左翼、右翼都可以毫无顾忌地侵吞他们以扩大驻牧地、增强实力、提升威望。
大明的皇帝,竟也不再在乎他们会不会侵扰蓟州和辽东,也革了他们的大明藩臣身份。
朵颜三部现在能侵扰蓟州辽东吗?那样的话,大明同样也能打他们。
尽管一开始也许偶尔能得胜,但被三方轮流打,朵颜三部消亡之日已经看得见。
这种局势下,朵颜三部还真的只能求得大明的庇护,让左右两翼想要攻打他们的时候有所忌惮。
而那王守仁允诺的开市贸易,竟然也是一计。
灭族之战不行,小规模的劫掠,大明总不能兴师动众出边墙征讨吧?
大帐中凝重的气氛里,花当缓缓开口说道:“我们旧的驻牧地已经被女真人所占据,也不好回去了。现在,已经被逼在了这里。这么多天,我一直在思考三部的将来。这一次,真的只能诚心归附大明了,至少在他们与汗庭彻底分出胜负之前。”
没人说话,但个个担忧。
“大明想要的各种货物里,收粮食的价格最高。那皇帝陛下想要什么,我已经想明白了。三部兵卒,还是由我们来带,但是,请他再派文臣帮我们三部怎么在河谷开垦粮田、耕种庄稼吧。”ωWW.miaoshuzhai.net
“父亲!那难道我们以后不养牛羊马匹了吗?”
“当然还是要养。但是,以后没地方可以搬走了,又要提防左右翼的劫掠,我们需要更多的铁打造箭矢和好刀。粮食……货物……三部也要有人学着怎么做生意不被骗、怎么种庄稼了。各家还要放牧,就从女真那边的小部族里,抓奴隶来学着种吧。”
花当终于在这种形势里做出了决定,而且补上了一句:“伯革,你的小女儿长得最俊俏。三部血脉,都选一人,再从三部里选一个最美丽的,进献给大明的皇帝吧。不管他要不要,至少要让他知道,三部这次是诚心请求大明的庇护。”
最后才看向泰宁、福余两部头目的儿子:“开市贸易,他想要什么,想要我们三部帮着达到什么目的,我们三部都去做。只有一点,我们的兵马还在自己手上,我们只是绝不再将刀锋指向大明。”
“……尊贵的花当阿巴嘎,可是大明与汗庭,终有一场决战。到时候,如果大明皇帝要求我们攻打汗庭或者右翼呢?”
花当沉默不语,随后只是说道:“那就是将来你们该做的决定了……”
……
因为汗庭与右翼的这场请贡表演,刘龙的商谈工作顺利得让他头皮发麻。
现在紫禁城里,朱厚熜也需要做个决定。
“……依卿等之意,这进献女子,还是允了为好?”
费宏点头:“须安其心!陛下,过去设了三卫,都从不曾遣文臣前去教化。花当主动奏请如此,可见其诚。虽然三部都打着等将来局势更明朗了另做决定的主意,但天朝只要教化有成,归化三部也不无可能。”
朱厚熜凝神思索着。
俺答想献“亲妹”,花当要献孙女,只能说还在这种时代里,他们相信这种脆弱的“羁绊”至少有短期的作用。
好歹是一种诚意的释放与接纳。
不过,朱厚熜并不想又这样脱离当初的谋划,让朵颜三部再次拥有做墙头草的机会。
只派个文臣,真的能在三部开展好教化工作?
他认为,退而求其次吧。
“借这次机会,卿等也开始熟悉另一种方式吧。”朱厚熜说道,“不能掌军,文臣去了,也无非只能起到联络一二的作用。既如此,就只派一个宣交使,带二三佐官和一旗卫兵。”
“……宣交使?”
朱厚熜点头:“从礼部选派。这佐官,一者司联络,一者司教化,一者司商民往来事。至于卫兵……从外察事厂和特勤所中选派。”
费宏认真思索了一下,然后不确定地问:“陛下的意思是……”
“武力之外,我大明风物、文教、技术,都是能令外族心向往之的。这宣交使馆,不必去尝试治理教化外族之民,朕尊重他们的权力和习俗。但是宣扬我大明,交通往来,再加上情报收集,培育亲善大明之人,便是宣交使馆真实的职责。这个做法,不仅在朵颜三部,在乌斯藏,在已经吞了哈密的吐鲁番,在高丽、琉球、交趾,都能这么做。”
朱厚熜眼中精光一闪:“交趾的莫登庸,还在尽力铲除黎氏后人,瞒着大明。既如此,倒不如借这次的机会,遣使前去商谈一下设宣交使馆之事,对莫登庸阐明我大明态度,以激励阮淦等人。”
费宏这才说道:“礼部主客司改为外交司,原来陛下早有这想法……”
要不然,为什么叫“熟悉另一种方式”?
“化外之地苦寒,凶险更大。”朱厚熜说道,“愿往者,双俸。任满考功,优先铨选。”
在将来对外的局势里,随着大航海时代的来临,大明不能一直以天朝上国的思维与周边和域外各国来往。更加先进和系统一点的外交思维,就从这一次的契机里开始培养。
“想要受我大明庇护,此后便是外交级别。是否通商贸易、待遇如何,全与此有关,慢慢来,增强互信。”朱厚熜笑着对费宏补充,“时机成熟,或甘于成为大明一省,或另有二心。不重要的,保持友好。险要之地,尽可因谋划而导引关系。若其邻族、邻国已与大明十分友好却受其攻击,大明自可师出有名,武力劝架。”
“……”
虽然吧,过去其实也都是这种思路,但这次是要通过这个什么宣交使馆的常设机构来长期运作了。
费宏神情复杂地看着朱厚熜,最后只能说道:“臣熟读史书,陛下巧思之多,臣实在钦佩。这些派往各藩国翻族之使臣,其职责如何、行事方略,只怕还要陛下教导一二。”
“那是自然。这次大国策会议之后,就让吏部、礼部着手铨选。出使之前,入宫培训。”
“……那朵颜三部进献族女一事?陛下若允,礼部是要派人前去教导礼仪的。陛下御极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外族献女和亲,一贯都不是小事。
“……不必这么大阵势。既然只派一个宣交使,他们选一人送来便是,不必是各族亲女。他们的心意,朕知道了便是。”
瞧打哈那模样,他侄女能漂亮吗?
朱厚熜只当入乡随俗好了,就算送进宫来,如今也没那么多心思耽于女色。
他还在等着衮必里克那边的反应呢。
汗庭的反应没所谓,他们如果要立时东侵,只会让朵颜三部迫于压力不得不更加倒向大明。
大明是能帮朵颜三部的,但只会从兵器、钱粮上帮,还得拿东西换,顶多优惠一点。
朱厚熜等的反应直到各省各边总督和左布政使抵京了、大国策会议马上就要召开才来。
十一月十九,甘肃镇军情急报抵京,北虏寇甘肃。
这是大明九边中最靠西的一镇,目前由三边总督陈九畴统率。
被召入宫之后,他自然是先行请罪:“臣守边无方,致有鞑虏破堡,请陛下降罪。”
大换届在即,去岁宣大有大捷,今年甘肃镇被北虏再次侵入河西走廊,陈九畴心情很郁闷。
朱厚熜却道:“这也怪不得伱。”
说罢望向杨一清:“他们右翼这两万五大军破了堡却没在甘肃镇大肆劫掠,只是沿途搜刮便急行军去了青海,难道不准备回家了?也不怕朕去反攻河套、丰州滩?”
不怪陈九畴的原因,是这回破堡的右翼军队实在规模庞大。
集中攻击一处边堡,目的竟然也不是为了在甘肃镇大肆劫掠,而是穿过狭窄的河西走廊直奔青海而去。
杨一清凝重地说道:“臣总制三边多年,观此举,是舍了过去经哈密去征讨亦不剌的路。此次两万五大军去青海,是要彻底扫灭亦不剌之势。与其劫掠甘肃镇,不如拿下了青海。此后甘肃镇两面都要面对右翼兵锋,局面更难!故而,这两万五大军,恐怕大部分都会留在青海。其余衮必里克、俺答麾下精兵,再绕哈密回去便好。”
“从甘肃镇过去,一为扬威,二则诱敌。去岁乌把伞青台吉死后,永谢布万户已尽入右翼之手。而这亦不剌,正是昔年永谢布万户领主,被达延汗逐去青海。军报不见衮必里克与俺答大纛,他们必定还在河套、丰州滩镇守。此次这两万五大军,恐怕是俺答麾下精兵为选锋,永谢布诸部为主力。得手之后,俺答不会要青海,只会让衮必里克用以更加收拢永谢布万户人心。”
听他解释完,朱厚熜也点了点头:“俺答年轻,等得起。衮必里克一死,右翼还是以他为尊。他这是要朕把目光转向衮必里克,毕竟以后压力更大的却会是西面三边。这一步,好棋!”
两万五,已是灭国之势。
朱厚熜相信这一次那祁连山以南、乌斯藏以北的青海一带,要易主了。
他还不知道俺答更多的谋划,但仅仅是甘肃镇北面、南面都得面对衮必里克的压力,就已经是必须要应对好的局面。
在过去,青海虽然也是蒙元一部控制着,但亦不剌与右翼毕竟是死仇,甘肃镇还有回旋余地。
今年之后,就不一样了。
研判了一阵局势之后,君臣仍旧只是统一了一个老观点:他打他的,我打我的。
三边本就要守,无非后面压力更大了一点而已。
现在,三边需要能力更强的总督、需要战力更强的将卒。
既然局势变化,因之而变的,自然将是更长远的布置。
比如说趁三边需要从兵力、粮饷等诸多方面加强供应的机会,筹谋河套之事。
朱厚熜心目中闪过了很多人的名字,最后结束了这一场临时军务会议:“国策会议上定吧。”
嘉靖七年的最后一两个月,三年里各省累积下来的正榜举子们又在陆续抵京、准备参加明年的会试。
国策会议上,又将迎来新一轮的中枢衙署改革。
数个国务大臣之位变动带来的重臣调任,是朝野间议论的焦点。
位于山海关外东北面的广宁在筹备开市,朵颜三部在为大明天子遴选要进献的美人,张仑忙着辅助余承业清查企业账目,严嵩琢磨着这一大批宣交使可以推选哪些人,严春生和张镗在为即将开往数个藩国、藩族的宣交使馆遴选卫官卫兵。
在这冬日里,魏彬、顾仕隆与世长辞,杨廷和、蒋冕也都告老还乡。
朱厚熜登基八年多后,最初的一批老臣基本上快彻底离开朝堂的舞台了。
养心殿内,朱厚熜宴请着确实已经老态毕现的杨廷和、蒋冕和其他即将致仕的老臣。
“在京城好好再过一个年。”朱厚熜感叹着,“卿等于国之功,于朕之忠,朕不会忘却。”
杨廷和怔怔地看着他。
如今也只是虚岁二十三,他还将有很长的一生。
能坐在这里的人,知道这个年轻天子的胸中有怎样一个未来的大明。
但大概是看不到了。
他们是旧朝的最后一批人,新朝的大船,现在轮到他们走下来,目送它驶向新的征途。
但他杨廷和的恩荣已经很高,杨家也仍旧被皇帝委以重任。
杨慎,升任户部尚书。杨廷仪,领工部尚书衔总督辽东。
叔侄两尚书,杨廷和致仕得很安心。
“陛下,今后边事更多,靖安侯也已年迈,该立太子了。”杨廷和说出了致仕前的最后一个建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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