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舒隔着人群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愕然道:“辛夷?”
没等她疑惑拼凑成话语,丹崖已先一步开口:“还请道友详述!”
辛夷抿抿唇,在所有人想要相信却又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一字一顿道:“既人间灵元耗尽,何不向幽冥求取?”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许多人面上刚显出一丝绝处逢生的喜色,就被这个玩笑般的答案拉垮了脸,心情起落之间,倒比方才还颓然三分,一个站在她旁边的老修家摇头苦笑:“女娃娃太想当然了!如此显见之事,我等岂会不知,可阴阳不通,便是那无名山中的‘黑塔’,也不过一条窄隙,如何能容纳庞大灵元……”
“可不正是如此!”
“就算幽冥灵力充沛,也不是说引就能引得来的啊!”
老者之后,不少人也纷纷附和。
姜萚瞥过说话之人,眸光轻闪,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屈指抚弄了下纳于袖中的灵宝,慢慢沉吟道:“辛夷道友所言确实不无可能,我手中冥君所赐令旗恰有通灵之能……但阵法所需灵元太过庞大,若无稳定通路,一旦阴阳界限崩溃,届时只怕得不偿失。”
众人急切之下多半没听出言下之意,更不知对方近年来在幽冥中的详尽经历,只道他是在赞同前人,仅存的那点期冀不由愈发淡了下去,各自叹息着将注意从这小小的波折上收了回来,准备听从令主吩咐尽人事听天命。
然而,丹崖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再下令。
辛夷抬头对上丹崖郑重审视的目光,嘴角勾了勾。
她像是刚从病榻上挣扎起来似的,气色很不好看,鸦黑蓬乱的头发遮掩下,面颊白得极不自然,也因此,这抹突然现出的笑意就显得尤为古怪。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向前摊开手掌,被硌得通红的掌心中赫然是一块形如小剑的兽骨。
兽骨并非纯白,而是泛着些微的陈旧黄色,上面布满了一道道细小的裂痕,似乎是卜筮或是炼制带来的痕迹。
辛夷朝姜云舒的所在看了一眼,敛了笑,肃容说道:“有陆怀臻陆道友为证,当日我潜入幽冥之时曾偶见一座奇绝山峰自黄泉之下直耸入天际,如同擎天之柱,不见首尾!”
人群中的陆怀臻被点了名,虽不明所以,但犹豫了下,仍点头确认了她的话。
姜云舒轻轻“咦”了一声,想起她出发去阻拦钟浣时,辛夷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知她当时要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件事。
略一闪神的工夫,辛夷已三言两语将幽冥中的异象简述了一遍,道:“我那法器,本是万年神龟背甲炼化,纵我浅薄、尚不能发挥其半成威能,然而此种圣物也不该慑于区区山势而自毁,除非——”
除非什么?
许多人从头到尾都不明所以,全然不知在这样火烧眉毛的时候,这些闲话究竟有什么意义。
但与之相对的,各门各派的长者们却蓦然间想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可能。
丹崖眼神微凝:“你是说……”
“鳌足!”
于辛夷再次启唇的同时,几人异口同声说道。
姜萚凝眉:“娲神断鳌足立于四极,若辛夷道友所见‘山峰’确实是神螯之一足,那么她的龟甲卜出‘极’之卦象、之后又不堪承受先祖威势而自毁,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神鳌之足本就是支撑天地贯通阴阳的存在,若以此为凭借疏导灵元……
“可那只是……传说啊?”
不知是谁一时没忍住,惊愕地叫出了声来,待到发现旁边的人都在瞧自己,最后的几个字便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姜萚微微一笑:“曾几何时,阎罗冥君,十界镇将,甚至我们姜氏一族传承的神血禁术,难道不也只是传说么?”
姜云舒本也打算出声,却在听到他开口的时候把话咽了回去。虽然都是一样的内容,然而,与她相比,这番话由家学渊源的姜萚说来,无疑更令人信服。
果然,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开始狐疑地打量起从容而立的姜萚,似乎在默默权衡这位曾经的古神后裔究竟知晓与确信多少旁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就在这片寂静的审视之中,怀疑与反对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殆尽,渐渐地,被沉郁气氛笼罩着的人群中好似重新燃起了一星细小的火光,微弱的骚动如同水波,从每个人的心底漫上来,最终汇成了一股无法忽视的洪流。
丹崖环视过众人,将前后变化尽收眼底,而后闭拢眼帘,将右手用力按在轩辕鼎上,尚未完全剥离的铜锈粗糙冰冷,带来细微的刺痛感,他默然片刻,沉声道:“可行。”
又回身向姜萚二人郑重施了一礼,道:“劳烦先生与辛夷道友了。”
辛夷侧身不肯受礼,而姜萚则坦然道:“固所愿也。”
姜云舒憋在胸中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可这口气刚松下去,她就突然觉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这种感觉来得太过莫名,一时分不清喜忧,却让她的心头不安地抽紧了一下,还没等她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听丹崖问道:“辛夷道友,虽有姜先生相助,但亲眼见过鳌足者,唯你与怀臻二人,怀臻不擅卜筮阵法,所以此番成败全取决于你能否卜出鳌足所在,你可明白?”
辛夷颔首,再次攥紧了手中骨剑:“明白。我……”她的声音里有细微的抖动,但立刻就回复了平静:“我必不辱命。”
丹崖望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并未开口,只下令道:“距离祭鼎仅余不足一刻,诸位,开始罢!”
山巅诸人皆是精神一振。
虽无更多调配指令,但预定结阵之人都已身经百战,自有默契,闻言毫不迟疑,彼此间仅相视一笑,便在短短数息之间各自归位,一道道法术勾连之下,飞快地结成了个崭新而又繁复莫测的引灵阵法。
辛夷抬眸最后看了一眼姜云舒,如同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女孩时那般,带着安抚意味地微笑起来,随即转身入阵。
姜云舒乍一愣,方才的异样感尚未完全消褪下去,她又隐约觉得眼前场景也似乎莫名熟悉。
“怪了……”她忍不住喃喃自语,双手略有些发凉,目光下意识地在众人中追随着辛夷与姜萚的身影。
姜萚右手并指夹着那枚白色的令旗,素白的锦缎泛着幽光,在明亮的阳光下仿若流水,随着他低声念动咒诀,这道流水极快地展成了小溪、河川……沉厚而森冷的灵气随着令旗的扩展,也一圈圈扩散开来,从虚空之中并不存在的通路归回到它的来处。
姜云舒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心,目不转睛地盯着半空。
就在这个时候,她眼前忽然飘过了一抹黑色,遮蔽了其他一切色彩与景象,她刚要让开,猝然间,分明无声却又似乎极为清亮的铃铛声在她耳畔“叮铃”响起,让她心神陡然一凛。
她愕然循声望过去,只见月暝祭司身后,谷一茗拄着长杖,懒洋洋地抬起头,从黑漆漆的风帽底下冲她勾了勾殷红的嘴角,露出了个寒意沁人的笑容。
姜云舒愣了愣,发觉了不对。
巫者的黑袍与似真似幻的铃声不停地交替着飘来荡去,几乎要在她脑子里纠缠成一团乱麻,可渐渐地,就在这团乱麻之间,又好似有一条曾被忽略了的线头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她只觉心跳一顿,猛地倒吸了口冷气,突然想明白一直以来那种朦胧的熟悉感是从哪来的了。
是巫地的那场诀别。
当年,叶清桓便是如此轻描淡写却又义无反顾地动用了本该封存的禁法,而就在片刻之前,她又在辛夷和姜萚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神情。
又或者不止是他们两个,还有入阵的所有修者……
姜云舒脑中“嗡”地一阵轰响,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怒突然从心底油然而生。
不及思考,她慌忙拨开身前的人,挤到了阵法边缘,但下一刻,却硬生生刹住脚步,脸色铁青地瞪向丹崖:“师叔祖,你知道?!”
丹崖瞥一眼笑得瘆人的谷一茗,然后平静地回视过来:“是。”
“可是!”
姜云舒张了张嘴,却蓦然惊觉丹崖眉间的刻痕比以往更深了,几乎有了坚硬而凛冽的意味,让人想起生生剔去了血肉之后凸显出来的支离白骨——并非不疼,但疼过之后,所能余下的也就只有这样近乎残忍的冷硬了。她不由倒退了半步,突然发现已无话可说,就连胸中的愤怒也不知究竟是针对旁人又或是仅仅是因为无能为力的自己。
阵法中央,空气中的扰动一点点变得明显起来,就连修为最低的小修士也能够感觉得到了,蓦地,也不知是从哪里爆出“噗”的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漏了气,在场的许多年轻修士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一股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处的森然寒意幽幽地浸透了每个人的脊梁骨,又或者是原本存于丹田之中的煦暖真元在不知不觉中被令旗的力量抽走了一般,一时间仿佛有无数条冰冷而滑腻的蛇在四肢百骸之中疯狂地游走。
纵使姜云舒境界已不输任何一个元婴大修,也仍然被这股难以形容的寒意激得头皮一炸,猛地回过神来。
对于种种异象,阵眼处的辛夷与姜萚首当其冲,此时已是面色死白,活像是两尊了无生机的石雕,只有鬓边渗出的几点冷汗还昭显出一点生命的迹象,而在他们周围,越来越浓郁的死气也不曾放过任何一个入阵之人。
“不……”姜云舒终于找回了声音,“不该这样的,这太……”她刚说半句话,就发觉自己听起来像是一只快被掐死的鸭子,忙清了清紧绷的喉咙,在震惊之中试图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有条理一些:“我不是说这法子不对,但是太仓促了,这阵法涉及幽冥之事,那时弟子等人曾有种种际遇,也对此有许多猜测,只要再有一点时间,说不定能找到别的办法……”
她努力地搜肠刮肚,想要说服对方,可丹崖面上却始终不见喜怒,平平截断道:“但是没有时间了。”
姜云舒的话音戛然而止。
丹崖看了眼面前的晚辈,叹息一声:“我知道你想要让我做什么,但你想过没有,若是平常,伤十指与断一指,自然会选前者,但如今……”
如今这本该理所当然的选择却并不明智。
祭鼎不过是开始,后面还……
姜云舒倏然睁大了双眼,死死咬住嘴唇。
确实,舍生取义已不是什么陌生的事情,尤其在这样的时候……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姜云舒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她紧攥的双手上,骨节渐渐泛起青白。
终于,她猛地仰起头,注视着丹崖,极艰难也极沉重地念出一个个名字,有些她无比熟悉,还有些与她仅有一面之交,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并没有任何不同:“……左师,黄朗,左绍元……杜商,虞停云,卢质,绿绮真人,怀渊师叔祖,还有……清桓。”
丹崖神色微变。
姜云舒的身体开始无法自控地颤抖,却不肯停下话语:“已经有太多人离开了,是啊,求仁得仁,如果一人死能换千百人生,那么死何足惜!可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是,师叔祖,你我也同样明白,他们执戈披甲绝不是为了求死,更不是为了让我们在今天也步上他们的后尘,若说他们的牺牲有什么意义,那唯一的答案就只是为了守护与挽救,是为了让我们、让更多人还能够拥有活下去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明明还有可能抓住,为什么您要主动放弃呢!”
最后一句话如同利刃,在丹崖波澜不惊的表情上猝然划开了一道口子,在一瞬间清晰地显露出了底下深埋的悲意,他瞳孔骤缩,猛地转过身去。
“……天地之大德曰生。”不知为何,他无来由地想起了这句话。
又或者,他们一辈子都在证实着这句话,每一个人都不例外,无论是用孕育维护,用拯救,还是用牺牲。
姜云舒眼前有些模糊,从许多年前开始就一直纠缠着她的挫败与无力感再度蔓延上来,带着让人窒息的眩晕,她咬牙道:“我知道并非明智之举,也知道希望渺茫,但我想要试一试,并非是为我自己安心,而是为了死去的同袍,也为了他们拼死挽救下来的生命!”
她在他背后慢慢地跪下来:“求师叔祖让我试一试。”
丹崖默然良久,就在姜云舒以为永远得不到回答了的时候,他终于长叹了声:“三成。”
他沉声道:“到我灵元损耗三成为止,不可更多!否则后继无力,则大局危矣!”
姜云舒仰头,惊喜还来不及在她脸上浮现,便转为凛然:“弟子亦不敢要求更多。”
她说完,抹一把脸,转身往山下疾冲而去,听得丹崖在身后道:“诸位同道听我号令!”
一声令下,无人质疑,更无人反对,似乎所有人本来就都怀有着同样的念头一般,经过阵法层层削弱却仍不可小觑的灵元在霎时间向阵内涌去,阵中之人本已摇摇欲坠的身形顿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住了,人世的生机与幽冥的死气在这一刻,在不过方寸之地的阵法之间现出了近乎荒谬的并行不悖的奇景。
姜云舒却无暇顾及,在看到谷一茗那个怪异的笑容时,她心中就模模糊糊地生出了个念头,而此时她要做的,便是在众人挣得的宝贵时间里,将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整理清晰。
她的目的地是山腰处的一间房舍。
跳下云驾,姜云舒抬手“砰”地推开紧闭的房门。
里面打坐调息的人倏然惊醒,抬眼望来:“承明?”
连日以来,卢景琮在布置阵法与卜算吉时上功不可没,也正因此,到了此时已是疲惫不堪,甚至未去山巅。姜云舒扶着门框,盯着他憔悴的面容,突然道:“景琮,我是个混蛋,明知道这事或许会连累你仙途断绝,但我还是要求你帮我!”
卢景琮一怔,也不问缘由,起身笑道:“区区仙途而已。”
姜云舒也愣住了,但不过一瞬,便释然道:“是我失言。”随即正色问:“你的星盘呢?”
卢景琮还没答话,就听她将山巅诸事飞快地说了一遍,又道:“你的星盘不是被鬼隐重新祭炼过么?既然鬼隐是先冥君的神识投影,那么他总该知道鳌足的所在,若如此,是否……”
“承明,”卢景琮在这一连串的追问里大致摸清了姜云舒的意图,立刻打断了她的话,皱眉道,“并非如此简单。”
“那……”姜云舒一窒。
卢景琮摸了下仍有些昏沉发热的额头,吞下一颗清心凝神的丹药:“你可知山巅为何如此结阵?”他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见对方不解,便紧接着自问自答:“此事前所未有,我姑且猜测,要成事必需灵元与通路,灵元可通过姜先生手中令旗自忘川汇拢而来,取之不尽,通路可依凭贯通三界支撑天地的鳌足开辟,辛夷所做的便是利用她自身与鳌足之间的些微联系,将忘川灵元通过鳌足处的通路引入人间。”
姜云舒刚要点头,便听他问:“你不觉得其中有何处怪异么?”
姜云舒一愣:“怪异?”
卢景琮没料到她居然真是跟棒槌,一噎之下,无奈道:“辛夷身在人间,能牵连起来的自然是从幕山到鳌足结界的一段通路,又如何能够指引幽冥之下的忘川灵元?”
——正如甲乙二人相约至甲家中,而某甲仅在某乙同样从未去过的半途等候,准备带其走完后半程,那么前半程又当如何?
姜云舒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卢景琮道:“若我没猜错,当她的气机与鳌足牵连感应之后,人间的通路应当会由其他入阵之人协助稳定下来,到了那时,她便会施法自戕,身赴幽冥。而我,即便能够用七星定灵盘卜算出鳌足的所在,也只能……”
只能选择与辛夷一样的方法来完成接引。
自然,这些不过是猜测罢了,然而想起辛夷最后的那个眼神和笑容,姜云舒觉得大概不会有另一种可能了。
前后不过片刻光景,可姜云舒满身沸腾的热血好似在瞬间就凉了下来,注定的牺牲,非此即彼,她从未如此恨自己不曾精研阵法,一时间竟想不到任何两全之道,最终也只能语无伦次道:“幽冥……那叶筝……对了,还有月暝祭司!谷一茗那般暗示我,定然是……”
卢景琮摇头:“叶筝或许能帮忙,但他无法在白日还阳,你觉得如今还有时间联络他么?”
姜云舒眸色黯了下去,却仍强自道:“我立即就去——”
但这一次,没等她说完,卢景琮就走上前来,前所未有地一直逼近到距她不足一尺之处才停下脚步。他居高临下地注目片刻,抬起手,在她胸前不轻不重点了一下,神色间不见半分轻佻或者尴尬,而是异常的严肃,语气沉凝地叫她的名字:“姜云舒。”
姜云舒全身僵硬,脖子也一动不动地梗住,像是有千钧重物压在她身上,让她连稍换一个姿势都倍觉艰难。
卢景琮垂下手,如往日一般退回了三尺之外,好似极低地叹息一声,没再说话。
但他并未等待太久,或者说,异样的静默刚刚降临,便被突然挑起的女声打破了。姜云舒的声音轻飘却高亢,刺耳得几乎不像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她就用这种撕裂般的声音笑了一声,低头捂住眼睛,而后手指下滑,最终停在了胸口,正是卢景琮方才指点过的地方,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动作却不曾停顿,从衣襟内取出一张书满了字迹的布帛。
当日忘川边上,鬼隐并不仅仅炼化过七星定灵盘。
还有一张寄魂符。
鬼隐说过,这一张符,要留在最后用。
而现在,大约便是那个“最后”了,让她连一点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
“你来卜算鳌足结界的位置,他在幽冥破除封印,将被令旗聚起的灵元引向鳌足,”姜云舒眼中隐含水光,但浅茶色的瞳仁中却似乎有火在燃烧,“我还需去问谷一茗,若月暝祭司只能观阴却无法……”
“若在亡魂归于幽冥之前能容我施术,”突然间,一个声音从院落门口传来,“我可以在三个时辰之内与其互通消息。”
黑衣的少年随着这句话出现在两人视野之中,姜云舒下意识望向他的身后,却并未见到谷一茗的身影,月暝祭司已又说道:“巫姑方才暗示于你,并非只是她自作主张。”
姜云舒怔道:“你早就知道?”
月暝祭司平静地抬起脸,重复了一遍多年之前谷秋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我什么都知道。”
——无数年中,巫者的眼线遍布世间,讯息源源不断传回巫地,集成浩如烟海的典籍,世间有名有姓的修者生平、人们视为秘辛的大小事宜,从未完全逃过他们的注视。
但他随即又说道:“不过,今日死于阵中之人可以轮回转生,但姜氏十七子却未必还能有重来的机缘,所以这个决定只有你能做,别人——无论是巫姑,是我,还是其他人,都不能强求你去做什么。”
姜云舒:“……”
她忽然有些茫然,山巅的人还活着,而叶清桓早的大半神魂早已消散在这茫茫世间,她本不该犹豫的,然而又月暝祭司所说的又何尝不是事实,别人都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而她手中攥着的,却是她毕生所爱之人在这世上仅存的一点回响,若是……若是……
或许她所能拥有的,就只剩下一个遥遥无期的渺茫希望了。
姜云舒失神地望向手中薄薄的绢帛,却不知为何,怎么也看不清那人临去前一笔笔手书下的符记,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随着动作,绢帛上淋漓墨迹的微妙触感从指尖传上来,她便下意识地顺着墨色痕迹一遍遍描摹起来,仿佛那并不是几画符文,而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人的模样。
卢景琮却抬起头,天边的薄云已经完全散开,在湛蓝天幕映衬下清亮到近乎雪白的太阳缓慢地移动着,他眯起眼,看着日轮越来越接近那寻常却又特别的一点。
就在这时,姜云舒指尖突然顿住,然后重重落下去,将绢帛狠命攥在手心里,双唇无声地动了动。
微风拂动,四周有转瞬即逝的寂静。
一抹修长却过于清瘦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几人面前,阳光没来得及反应,直直穿过他的身体,在对面的地上洒下一片灼目的白亮。
姜云舒盯着那片白光一瞬,脸上的哀伤与空洞尚未完全散去,却已经咧嘴笑起来。
她声音微哑,语气却十分轻快,带着少女般的柔软:“咱们要赢了!”她弯起眼,拍了拍手:“不过,看我们为了这一天累死累活,你怎么也得来帮帮忙吧?”
这纯粹是胡说八道,每一个人都知道,何况冥冥之中与她命运牵连的叶清桓。
但他却仿佛突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善解人意,既不说破,更不追问,只淡淡瞥向她手中质地特异的无字绢帛,然后理所当然地应承道:“好。”
卢景琮默然看着两人笨拙而僵硬地掩饰着各自内心的悲哀,忍不住暗叹一声,没再说话,将所有的解释都交给了月暝祭司,自己又服下几颗丹药,肃容祭出星盘,他单手在星盘上拂过,原本剔透的法器像是骤然间染上了周遭山色,沁凉而幽深的翠色从星盘之中浮现出来。
叶清桓全然不像他一手教出来的呆头鹅,不过只言片语,便已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乜一眼自认为笑得毫无破绽的姜云舒,似乎想要尖酸刻薄上几句,但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挤出来,便转头朝月暝祭司道:“开始罢。”妙书斋
直到一切结束,通往九泉之下的归路在他眼前缓缓展开的时候,叶清桓才忽然漫不经心似的回头:“小祸害,这是第几张寄魂符?”
姜云舒脚下“啪”地碾碎了一截枯枝,脸颊不自然地抽动了下,有那么一瞬间,谁都以为她会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可她最终却一寸也没有上前,只是再次弯起眼,拼凑出了个毫无阴霾的笑容:“第一张。”
叶清桓便也释然地笑了,转头走向只能容他一人独行的那条无归之路。
“最后一张了。”他半垂下眼帘,心里想道,“永别了。”
“……可我却不能说破,甚至不敢认真地与你道一次别。”
“对不起,我的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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