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自报家门。
来自西域三十六国之一,莎车国的阿图鲁。
阿图鲁那凌厉的目光富有领略性,对自己的意图不加掩饰。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小杯,大手一扫,将那小杯子扫落地上。
“咣当!”
杯盏摔地上,碎了一地。
阿图鲁单手举起酒坛咕咚咕咚地往口中灌。
“啊!好差的酒!”
阿图鲁摔完杯,连酒坛也丢一边摔了。
谢洛河从后厨提着一把菜刀走了出来,站在柜台后,默不作声。
郑修看了夫人一眼,摇摇头,自顾自饮了一小杯。
“喝酒就喝酒,别乱摔东西。”郑修放下酒杯,指了指地面的碎片,笑道:“得赔。”
郑修由始至终平淡得可怕的反应让阿图鲁心中凸凸。
果然是他暗中使坏!
书上说的是真的,中原人,不可貌相!
阿图鲁脸上的嚣张收敛,用手抓起桌上的腌羊肉,大口大口地塞嘴里啃,含糊道:“我们刹车国有的是黄金,陌老板你想要多少,随你开口。”
莎车国虽然只是一个小国,但国里有矿,特别是金矿。
见郑修不答,阿图鲁咧嘴一笑:“只要陌老板交出能横穿大漠、进入中原的路线图,黄金,陌老板想要多少,都可以!”
郑修笑了笑,将自己面前那坛酒推到阿图鲁面前。
阿图鲁一愣,正所谓以酒会友,他以为陌老板是想借此试探他的酒量,拍拍手做对好朋友。阿图鲁心中一喜,毫不犹豫地举起酒坛,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等阿图鲁喝完,郑修才道:“我们夫妻不过普通百姓,借住日蝉镇。十年前无意中穿越风沙来到这里,根本不知道将军所说的‘绿河’是什么。”
阿图鲁脸色剧变,正要发作。
他猛然想起自己下属几天前的异样,再看眼前陌老板那有恃无恐的表情。
“这顿算是我请。”
郑修起身,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洛河默默地端出磨刀石开始磨刀,发出“嚯嚯嚯”的刺耳声音。
“好!好!好!”
阿图鲁酒量显然比渣渣和尚好上许多,两坛酒下肚,面不红心不跳地。
他大笑三声,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谢洛河提着刀绕开柜台,走到夫君身边。
“要不要?”
谢洛河晃了晃杀猪刀。
“要。”
郑修笑着摸了摸谢洛河那滑腻的手背。
谢洛河长发一飘,准备杀出。
郑修却道:“今晚我想吃你最拿手的茴香羊头煲。”
阿图鲁离开后。
日地神色匆匆进来。
看见地上的碎片,愣了愣:“打、打、打起来了?”
陌老板能不能打他不清楚。
但他很清楚谢洛河非常能打。
所以他得知阿图鲁是来找陌河轩后,才敢放阿图鲁一人进来。
“倒没有。”
三言两语宽慰日地哥,让他别多想后。
到了晚上。
谢洛河下厨,让郑修饱餐一顿。
小郑也让夫人饱餐几顿。
日上三竿。
过了几日。
族内冒险进入中原打探消息的好手,再次横穿大漠,返回谷中。
这位小伙叫“鼎”,全名自然是日鼎。十年前,他还是流着鼻涕跟在谢洛河背后笨拙地学箭术的小男孩。十年后的今天,他已能独当一面,独自横跨大漠。
日鼎皮肤晒成褐色,脚掌干裂,满是血迹。
他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但回到谷中时,那双眼睛像是受到洗礼一般,炯炯地冒着光。
“师傅,师娘。”
日鼎如今躺在床上,气息虚弱,眼神却格外清澈。
他一见谢洛河与公孙陌二人入内,挣扎着想要起身。
师傅喊的是谢洛河,师娘叫的是公孙陌。
郑修抿了抿嘴。
想打人。
日地在一旁,让日鼎赶紧说中原的情报。
日鼎将他探听到的情报娓娓道来。
郑修全程一言不发地听着。
谢洛河神色几番变化,最后只剩担忧。
原来。
在大约十個月前,北蛮经过这些年的养精蓄锐、休养生息,重振旗鼓,再次纠集大军,兵分五路,分别从边关几处脆弱口突入内地。
在大约十年前,郑将军率军击退了北蛮军后,大乾得到了喘息之机。
但如今老皇帝被程嚣杀了,新帝未立,大乾内部矛盾凸显,正处于极其不安定的时期。而北蛮王仿佛早知此事,突然发难,令北方大地陷入一片连绵战火中。
北方的百姓纷纷逃向南方,因战线拖长,神武军也是无力回天,一时间疲于应付。
而于此同时,大乾老皇帝早期暴政、懒政而埋下的隐患,在这特殊的时期彻底点燃。在民间,多处草莽掀旗起义,想要借机废去大乾朝政,再立新天。
在诸多起义团中,最为浩大的当属“楚山军”,人心齐集,装备精良,在短短几个月内,以野火燎原之势,在一座座城市里插下了“楚”字大旗,坐拥数万大军,盘踞南方,自成军阀,趁着朝廷在南方驻军空虚,隐隐有了南北分割的势头。
日鼎一口气将他所知道的说出。
句句听在耳中,仿佛只成了四个字:
天下大乱!
“大乾历史上最黑暗的二十年。”
郑修忽然想起了史书上寥寥数语囊括的一段历史。
似乎一切都与历史呼应上了。
郑修没有参与其中。
历史的车轮如滚滚狂潮,自行转动。
星星之火,彻底在各处点燃。掀起了一场即将将大乾覆灭的大火。
但郑修很清楚,两百年后,大乾已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一切欣欣向荣。这一次的动乱,并没有伤及大乾的根基,反而让这个国家,浴火重生。
只是,郑修不明白的是,真正活在这段历史中的“公孙陌”与“谢洛河”二人,在这段最为黑暗的二十年,湮灭于史书中的二十年间,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地位。
他是公孙陌,她是谢洛河。可同时,他其实并非公孙陌,她其实也非谢洛河。
在两百年间,似是而非的两人,是明哲保身,或将与曾经的“他们”那般,遵循着难以逆转的脚步,投身于历史的大潮中?
到了夜里。
夫妇二人打烊后回到家中,挤大木桶中洗了一次安静的鸳鸯浴,便沉默躺在床上,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都没有说话,更没心情干点别的。
谢洛河知道郑修没睡。
郑修也知道谢洛河没睡。
二人安静地相拥,享受片刻宁静。
“如果我说,”郑修在谢洛河耳边轻声道:“我有事瞒着你,你会不会生气。”
“会。”
谢洛河咬了郑修一口,留下一口浅浅的牙印。
她在黑暗中呲着牙,佯怒道:“我会生气。”
“不会说话就别说,这时候应该说不生气。”
郑修听出了夫人话中深意,伸手抓了抓夫人。
夫人弱点被挠,又痒又痒,咯咯直笑。
笑了一会,谢洛河微微喘着气,道:“那成,我瞒着你的事可多了,你也别生气。”
郑修闻言一愣:“比如?”
“比如,我知道日地大哥的媳妇是你故意撮合的。我早就知道是你剃掉了我哥的头发,我其实早偷偷告诉他了;又比如,我知道你总偷偷放血练奇术,还比如,”谢洛河说着说着,忽然红了脸,声若蚊蚋:“其实我喜欢……趴着。”
郑修听得怔怔的,心道媳妇你藏着的小心思可真多。
“还有呢?”
本来有点沉重的气氛一下子被媳妇给破坏了,郑修又好气又好笑,继续问。
“还有……”黑暗中,谢洛河忽然换上了一副漠然的口吻:“从一开始我就是,凤北。”
郑修浑身一僵,愕然,不敢置信。
“哈哈哈!”
谢洛河捧腹大笑,转了过去,撅腚朝他,娇躯剧烈地抖着,似乎笑岔气了。
“都老夫老妻了,你这破毛病还没改?”郑修想起新婚那夜,谢洛河正是用这招骗他下水,有些生气。但每次提起凤北时,郑修心中莫名一痛,胸口一紧,抱住谢洛河:“别说了,顺其自然就好。”
被郑修紧紧抱住,谢洛河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张了张嘴,心中有一个问题,盘踞多年,却一直不敢问出口。
直至此时,“谢洛河”也不敢。
安静了很久,谢洛河一个翻身压住郑修,面带娇羞妩媚。
是凤北也好,是谢洛河也罢。
真的好,假的也罢。
“她”这辈子,注定了只会为一人而疯狂。
“夫君,我想要一个儿子。”
“郑氏的儿。”
……
眨眼又过了几天。
族中发生了一件怪事。
日鼎的家被族长封锁,外面族中猛士驻守,谁也不得入内。
那夜与夫人秉柱夜谈后,谢洛河不知是否上了火,对“生孩子”格外上心,成天成夜缠着郑修,似乎真的想要一个孩子。
郑修腰酸背疼地从腰间摸出钥匙,刚准备打开陌河轩的门锁开业,就发现族长日地一大早便守在他的店附近,一逮住郑修便迎了上来。
“陌老板,出事了,劳烦您与师傅二人,帮忙去看看。”
日地神情焦急。
“莎车国杀进来了?”
郑修第一反应便是西域的军队强行杀进谷内了。
在得知大乾国内动乱后,郑修便大约想通了阿图鲁查探“绿河”商路的目的。
自从那日在陌河轩“请”退阿图鲁后,这位来自莎车国的将军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在日蝉谷十里之外扎营。这件事让日蝉镇上气氛凝肃,日地夜夜难眠,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外面一刮点风出点动静,日地便从床上爬起,衣服都顾不上穿往镇外跑。
闻言,日地连连摇头:“不不不!是日鼎!日鼎出事了!”
正是不日前,从大漠归来的年轻族人。
路过家门,叫醒了仍在睡梦中的谢洛河。
二人连忙往日鼎家中赶。
绕过几条街道,郑修才发现日鼎的家门围满了部族的猛士。
郑修入内时,注意到守门的部族猛士,目光时不时窥入屋内,眼里满是惊恐。
他们显然在惧怕着什么。
或者说,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师傅,师娘。”
夫妇二人入内,一位年轻腼腆的姑娘提着一个水盆走出,神情难掩慌乱,看见谢洛河时,两手一抖,水盆打翻在地。
这打翻的水盆似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水盆与毛巾,收着收着跪在地上捂面大哭。
“怎么了?”
烈日部族年轻一辈,几乎都是她的徒弟。谢洛河上前将小姑娘扶起:“螺,怎么了?”
“鼎,鼎的脚,生病了!”
名为“日螺”的小姑娘哭得伤心裂肺。
任由谢洛河安抚日螺姑娘,郑修入内。
干净的屋内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郑修皱皱眉,来到床前。
年轻的汉子两只脚缠着厚厚的纱布。
这双脚郑修当日见过,因长时间行走在沙漠中开裂了。但不至于包成如今木乃伊的模样。
与其他人的反应相比,日鼎的目光仍旧清澈,他显得很平静,面上不见痛苦,更不似生病。
“发生了什么事?”
郑修看着那双包得严严实实的双脚,问道。
“我没病!”日鼎一听,语气坚决:“我没有生病!告诉族长,鼎,不需要用仪式去驱病!”
“仪式?”
郑修眉头一挑,他听说过。烈日部族有一个古老的传统,还是逐日者的年代流传下来的。遇事不决拜一拜。只要碰见了族中巫医解决不了的病症,就要杀猪羊拜祭“烈日”,祈求平安。ωWW.miaoshuzhai.net
大概与郑修印象中的“驱邪”差不多。
能上升到“仪式”这个地步,看来日地觉得这事挺大。
“不急,让我看看?”
在日鼎同意后,郑修小心翼翼地拆开了日鼎双脚厚厚的纱布。
层层纱布剥脱,上面干净整洁,完全不像是受伤后染血的样子。
剥至最后一层,当郑修看清日鼎的那双脚时,猛地一惊。
谢洛河不知何时来到郑修身后,轻叹一声:“果然。”
日鼎的那双脚仍是布满了裂口,而在裂口中,本该涌出血迹的地方,却有许多蠕动的血肉,似植物的“根”一般向外滋长,这一幕看起来非常渗人。
“异人?”
郑修惊奇道。
“不,”谢洛河看了一眼,隔着长发轻抚右眼,笃定说道:“奇人。”
郑修想了想:“行脚?”
谢洛河沉吟片刻,摇头,语气有几分不肯定:“苦行僧?”
二人对视一眼,陷入沉默。
片刻后,郑修连忙问起日鼎行走在大漠时,发生了什么。
日鼎这时才用一种又惧又怕的口吻,说起自己返程时的经历。
他回程时,刚出绿洲,便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
怒龙般卷动的沙尘暴差点将他卷上天时,他用力将两只脚插进沙坑中,想要稳住身体。就在那时,他听见“扑通”一声,眼前一黑,落入“水”中。
在黑暗中,他看见了一扇门。
迷迷糊糊地推开了他。
他的脚便长了根,稳稳地扎在了沙漠里,硬生生挺过了沙尘暴。
日鼎的经历,让郑修更确信,日鼎两次横穿大漠的经历,不经意间让他窥见了“苦行僧”的门径,苦修苦修,修出了奇怪的奇术。
只不过,日鼎不知该如何控制他的奇术,导致两只脚上的“根”胡乱生长。
郑修没有将他与谢洛河的推测告知日地。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日鼎身体出现的异状引发族内的骚动尚未解决。
又过几天。
另一件事彻底打破了日蝉镇内的平静。
日地将一位长相猥琐的族内人绑在柱子上。
无数族人朝柱子上的人泼着腥臭的“猪羊血”。
“叛徒!”
“叛徒!”
“叛徒!”
他们要对叛徒行“火烧”之刑,让他归于烈日。
郑修很快便得知,这位被绑在火刑柱上的“叛徒”,没忍住诱惑,将“绿河”的路线卖给了阿图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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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煊注视,直至列车渐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送走了几位同学。
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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