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最早的盟约,双方合力拿下南郡后,成家可以把大城市江陵连带襄阳等地交给刘秀,而刘秀则当以荆南长沙等郡作为交换。
然而事与愿违,荆襄一战,汉军功败垂成,甚至折了大将,战线退回云梦泽畔,只能勉强保住江夏郡不失。倒是蜀军成功控制江陵,战罢,公孙述表示应如约照办,可江陵早被蜀军连人口带财货劫掠一空,且身处汉水下游,岑彭随时可以顺流而下拔取,根本守不住,这才有了邓禹赶赴白帝城扯皮一事。
虽然公孙述对刘秀违约勃然大怒,但他也知道,魏国取荆襄,已然威胁到了巴郡。考虑到联吴抗魏的大局,公孙述的胃口从三个郡变成三个县,刘秀将汉军暂时控制的南郡数县交给蜀军,让他们能够在江陵外围构筑防线——守巴必守荆嘛。
邓禹初冬开始回程,回到吴地后惊闻大战已在淮北开打,立刻星夜前往。
“淮北危矣。”邓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汉军小半军队还被岑彭拖在荆南回不来,这一战,他们处于绝对劣势。
然而等邓禹赶到临淮郡徐县时,却赶上了一场难得的胜仗,汉军主力三万余人从下邳乘舟师退至徐县,并与魏军奇兵前锋打了个遭遇战,盖延寡不敌众溃退而去。
而谒见皇帝后,听说刘秀刚从下邳两倍之敌的增援中跳脱出来,邓禹更觉心有余悸,不由感慨:“多亏有泗水。”
“然也,北人乘马,南人驾船,靠着舟师运载,吾等才能进退自如啊。”
除了泗水,刘秀还感谢了一个人:“还有吴王夫差,五百载前开凿邗沟,疏通淮泗水道,虽罪在当代,却遗泽千秋啊,吴越多淫祠,有伍子胥庙、越王庙、范蠡庙,独夫差绝无,往后朕少不得要给夫差立一座。”
也是刘秀运气好,要说夫差当初开凿疏通的河道,可不止南方,为了进取齐鲁,他还耗费巨量人力物力,开凿了菏水,这条运河沟通了济水和泗水,使得长江的船,可以一路驶到黄河去,只可惜新莽时大河决口,兖州成了黄泛区,菏水堵塞,否则魏军亦可派遣大量北方舟船南下,而不必出了灵璧就走陆路。
汉军的撤退拉扯虽精彩但还算寻常,但刘秀竟能料到第五伦出招,回头堵截了盖延的骑兵,这就令人称奇了,莫非汉军在魏国内部也有细作?
刘秀却摇头,在情报方面,他可是两眼一抹黑,对战局的掌控,全靠赌博与揣测。
“七国之乱时,周亚夫遣轻兵绝淮泗口之策,此乃北军一举击破南方关键所在,第五伦见朕拥兵于下邳,必用此计!”
还是运气好,此策本无大问题,若盖延循序渐进,与步卒配合行进,刘秀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但第五伦不会犯错,其麾下武将却会。”
就像刘秀自己筹划一切,但属下的理解与执行总是差了一个档次,第五伦似乎也深受其害啊。
邓禹更加佩服,要论汉军这边的第一名将,还是皇帝本人啊,只遗憾地叹道:“只可惜未能全歼这支骑兵,叫其溃围西逃了。”
“犹未可知。”刘秀却看向西方:“符离本有万余人,由偏将军坚镡统领,作为疑兵迷惑第五伦,为其识破后,便早早撤至大泽乡以南待命,盖延西撤,或许会与彼辈碰上。”妙书斋
喜讯来得很快,邓禹才到半日,西边就传回消息:
“敌将盖延,已被坚镡将军困于垓下!”
……
盖延终究没能等到他期盼中的救援。
身在百里外的横野将军郑统,想到早年间自己曾在攻略关中时,轻兵冒进损失惨重的经历,选择稳一手,驻兵不前,任由盖延的数百残兵,被坚镡带上万人困在垓下。
战斗结果是毫无悬念的,马匹疲惫、失去机动能力的骑兵,在战斗中左支右绌,加上垓下废城缺了面城墙,守无可守。尽管渔阳突骑皆是北人,个人战斗力极强,让汉军付出了数百人伤亡,但包围还是一点点缩小。
若是第五伦嫡系在此,少不得要拼死一战,多拖点垫背,但渔阳突骑本就是一群“雇佣兵”,没犒赏、不准劫掠时,这群人连马背都不肯上,又岂会为魏皇付出性命?盖延还在最后一间没顶的土屋里挽强弓持白刃反击呢,突骑就成队成队地放弃了抵抗。
气得盖延大骂属下愚蠢:“吾等南下杀戮甚重,必为南人所恨,降吴焉能活命?”
然而下一刻,对面的汉军就开始叫喊:“陛下早闻盖将军乃塞北豪雄,以勇气闻名,愿得生将军一见!”
“刘文叔知世间有盖延耶?”
刘秀至少是与第五伦争鼎的人物,这让在魏军一大堆皇帝嫡系里排不上号次的盖延且喜且惊。
就在盖延一个犹豫间,汉兵忽然推到了摇摇欲坠的墙壁,将盖延整个压在下头……
……
盖延终于实现了他“最先饮马淮河”的夸口,虽然他是作为俘虏被押到淮泗口的。
淮泗口确实如第五伦所料,是汉军的大本营,淮南的粮食通过终年不封冻的邗沟运到此地,若无邗沟,汉军早已崩溃,也难怪刘秀感激得要给夫差立庙了。
虽然刘秀口头说愿“生得盖延将军一见”,但盖延却来得不是时候,他被推入汉营时,这儿正在举办一场丧事。
淮泗口虽未下雪,但整个汉营大帐附近仿佛为白雪笼罩,内外皆举丧,气氛颇为沉重。
原来,却是彭城戏马台一战消息传到,刘秀得知东海太守刘植战死,特地为其举丧。
不仅如此,依照荆襄大战时马武殒身的旧例,刘秀竟破格将刘植追封为“巨鹿王”,给了他最高的死后殊荣!以表彰殉汉忠臣。
虽然刘植在东南完全是一位“河北孤臣”,与南阳、颍川各大派系都不沾边,平素也没有太多好友,但作为宗室一员,他的英勇战死依然得到了不少人感怀,加上徐淮战事不利,彭城已难救援,大家的心情本就颇为积郁,盖延和一众渔阳突骑正好押到,立刻点燃了这种情绪。
“幽州兵残忍好杀,自入徐州以来,不知害了多少百姓,盖延作为第五伦鹰犬,曾参与彭城之围,与巨鹿王之死也有关系,不如杀了他,再将幽州兵统统处死,以祭巨鹿王及赴难士卒。”
面对这些喊打喊杀,盖延却岿然不惧,他身高九尺有余,哪怕被缚住双手,依然挺直腰杆,目光轻蔑地看着眼前这群叫叫嚷嚷的南方小矮子,冷笑道:“若非乃公孤军深入无人搭救,战场上持强弓与汝等碰面,众人首级,不过是我弓下靶子!”
他嗓门大,一时间气势如虹,激得汉军众将校更怒。
旋即盖延又在穿着丧服的人群中扫视:“刘秀何在?不是说要见乃公么?速速出来。”
他吼了好几遍,那位一直拜在刘植灵柩前的中年人才起身转过来,看向盖延:“盖巨卿,确实是勇悍之辈啊,刘秀在此。”
“汝便是刘文叔?”
盖延回望过去,却见其一身缌麻,这是为族兄弟服丧的服制,国字脸,须眉长得很漂亮,鼻子高,嘴大,被白巾包裹的额头颇为宽大。
光看其容貌,却比同为皇帝的第五伦更俊朗大气些……
但盖延嘴上仍不服软:“我本想来淮泗口立不世之功,不料中汝圈套,虽然没能得死刘秀,至少看了一眼生刘秀,知道汝首级多大,要杀便杀罢!但不消数月,吾主便将推平淮北,斩得汝头!”
汉臣们勃然大怒,然而刘秀却摇头:“将军死则死矣,但魏主素来吝啬,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反复揣摩印信至弊,仍忍不能予,听说大功如耿伯昭,求一车骑大将军而不得。”
“盖将军死后,第五伦会给汝这样的败军之将,办如此规格葬礼,追封王号么?”
说了这句让盖延发愣的话后,刘秀让人将他先带下去,然后安抚群臣说:“彭城战况未明,且先以盖延为囚质。”
但到了晚上,刘秀却亲至拘押盖延的营中,见他依然五花大绑缚着,便连道得罪,竟亲自过来给他松了绳子,又令人端上肉菜饭食,甚至坐到了盖延对面。
这下轮到盖延称奇了,他看了看帐内,竟没有一个护卫,自己虽然一只手臂在作战时受了伤,但以他的武艺,只凭单手也能杀人!
但盖延没有偷袭,只将疑惑说了出来:
“刘秀,汝竟不怕为我所劫?”
刘秀却表现得颇为坦然:“将军忠勇无畏,既然秀以客待之,将军应不会行宵小之事。”
言罢竟敬了盖延一盏酒:“将军以精骑两千,便敢奔袭三百里袭我淮泗口,秀得知后,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星夜南撤回来,若迟片刻,这淮泗口已是火海一片,亡国在即了,将军虽未能得手,实乃友军支援不及,非战之罪也。”
这话让盖延听得很舒服,既然是敬酒,那就喝呗,他被俘后饿了许久,这下也不管了,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刘秀看着盖延狼吞虎咽,继续道:“听说将军投魏,是在河北?随吴汉举事渔阳,以大郡降第五伦,得拜偏将军。”
他竟将自己打听得如此清楚?盖延嘴里吃着,心中难免有些动容。
却听刘秀继续道:“河济大战后,将军立功卓著,才得封侯,至今列入杂号,也算大将之一。”
刘秀忽然话音一转:“但将军被困时,魏军横野部就在边上,竟坐视不救,致使盖将军被俘,将军可知为何?”
这也是盖延恼火之处,刘秀遂为他“指点迷津”:“将军并非第五伦亲随嫡系,故受排挤,以骁勇之功,却只能带渔阳突骑,而第五伦对将军及渔阳兵亦不甚惜,常用于奔袭攻坚等事,归根结底,是第五伦身在北方,不缺骑将骑兵,既有耿伯昭、吴汉、马援及新秦中旧部、上谷突骑,让将军及渔阳兵自行损耗即可。”
盖延停下了咀嚼,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刘秀的话确实有部分是事实。
刘秀又拿出他过去招抚丹阳江盗那一套来了,殷切地说道:“群臣皆要杀将军,但我却想留将军!南国其实不乏马匹,也有部分骑兵,可就是缺少一位骑将!”
“将军若能归汉,秀何吝骠骑将军之位,列侯之爵?若能为汉立功击败第五伦,他日将军必为灌婴之属!”
前汉太尉、丞相,开国功臣灌婴,这是盖延的人生目标,他看着刘秀真挚的双目,似乎就要被说动了。
但下一刻,盖延忽然发飙,口中没嚼完的肉也吐在刘秀脚下:
“呸!”
“一臣不事二主,想要乃公降?痴心妄想!”
盖延用还好着的那只手将案几上杯盘一扫,让它们乒乓落地摔碎,帐外的汉兵也闻声一拥而入,抽刃对准了他。
盖延更是冷笑:“原来是假大气,真提防。”
“看来盖将军还要多想想。”
倒是刘秀伸手制止了他们,让人将盖延押到对岸的江东去看管。
盖延昂首走出营房,心里却慌得不行。
在刚才某个时刻,他差点就被刘秀说动了,好在最终稳住了,只要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眼下大魏占尽优势,就算没拿下淮泗,但就算拖下去,刘秀拿头赢啊!还为他统帅骑兵?那是自污名声啊。
不过,虽然嘴上说着“一臣不事二主”,但刚才电光火石间,盖延心里想的却不是第五伦,而是另一个人……
“我若降刘,有何面目再见马文渊将军!不行,万万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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