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似神情放松,实则心底戒备。
玉鼎洲王朝大大小小数十个,县镇更是不计其数,若地界里无山川大泽,鲜有灵官坐镇。
道家灵官五百人,每逢王朝迭代,换了一茬又一茬,玉鼎洲的大晋王朝国祚绵延至今,已有百年,如今还没看出颓势,相比于其他王朝好了不知道多少,倘若未来百年内,只要宫闱不乱、没有牝鸡司晨,亦或不出昏君暴君,大抵不会出什么乱子,哪怕是出个庸君也无妨,钦天监以及枢密院的老狐狸,都能代替其保住绵延的国祚。
大晋王朝放眼玉鼎洲,版图已经算是不小,二十多座大山,十几条大渎。
坐镇在大晋王朝的道家灵官,便有八位之多,相比于其他小国连个像样的名山大川都未必有,更遑论什么灵官坐镇。
名义上挂着县尉头衔的陈灵官,便是大晋王朝八位灵官之一,每隔几年陈灵官也会进京述职,但他的待遇,显然要比寻常的县尉要高上不少,身后的五君山商湖,以及更远处的那几座大岳,大晋朝廷至今还没胆量动敕封山神的心思。
他牧守一方,位卑却权重。
陈灵官眯眼看着那位抱剑登山的年轻人,没有让路的打算。
值得注意的是,缓缓而行的年轻人,自血肉之中泛起一股淡淡的金黄色,每一次落脚,都在脚下石路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自始至终一口青气盘旋在他鼻息之间。
造就千金重骨,方有一两气。
陈灵官面露讶色,这位年轻人竟然修到了‘养气’那一步。
齐清霁终于在百米外驻足,他将怀中剑插在脚边,抱拳道,
“灵官大人,我山门的那座煮剑湖,大有灵根干涸枯萎的趋势,如今正巧缺水源,在下也不多求,只需要将这白玉水碗装满即可。”
陈灵官笑道,“煮剑山的淬火大炉都让你带来了,这一碗,大抵能装下半座商湖吧?”
陈灵官顿了顿,“把淬火大炉交给你,煮剑山当真不怕出意外?”
齐清霁扭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天幕之外,笑而不语。
陈灵官恍然,看来煮剑山有人跟在背后看着齐清霁,只不过那人不敢真身降临在镇子上而已。
淬火大炉在玉鼎洲的名气不算小,没什么杀伤力,唯独在淬剑上想要遮掩住其气息自是不可能。
况且,齐清霁这种仙家首徒行走江湖,一向喜欢先亮出殷实的家底,当然,也会留有后手。
更是经由煮剑山历代前贤祭炼,如今算是一件重器。
齐清霁缓缓开口道,“灵官大人,我煮剑山只求半湖水而已,若灵官大人肯点头,他日煮剑山必有重谢!”m.miaoshuzhai.net
陈灵官闻言笑了起来,“填江真人都受不起煮剑山的重谢,我一个小小的灵官又是何德何能?”
此话一出,
齐清霁的面色微微一变,他岂听不出对方语气之中的挖苦嘲弄。
“那就是……没得商量?”
陈灵官道,“此地的情况早已被大晋王朝的钦天监记录在册,二月二之前,钦天监会派人前来监督,煮剑山若是有求,大可禀报朝廷,想必以煮剑山和大晋朝廷的交情,这点儿薄面,还是会给的吧?煮剑山也没必要难为我一个小小的灵官,不过有一点得提醒你,钦天监来的人,注定不会太简单,也不太好说话,比如……那位当朝天子早年间身旁的伴读剑修……”
言下之意,想要东西也不是不可以,和大晋朝廷扯皮去!
齐清霁闻言,面色变得阴沉起来。
山上山下,素来泾渭分明,煮剑山若是和朝廷去交涉,那必然就是谈买卖,得付出不小的代价,譬如要求煮剑山为大晋朝廷淬炼那柄龙气缠绕的镇国之剑……如此一来,反倒是煮剑山亏了,得不偿失。否则也不会绕过朝廷这一关,直接出现在此地。
齐清霁所携的那件淬火大炉,号称能‘吞海’,准确来说,仅次于三教圣人亲自祭炼的圣兵,一口气不仅仅能装得下半座商湖水,还能将湖底的蛟龙属遗蜕都搜刮得一干二净。
煮剑山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经盯上了这里,甚至山主亲自折损寿元,推算出这条修炼了五千年的老蛟会在今年二月二的时候走江化龙,所有提前布局,甚至不惜把淬火大炉都一口气拿了出来,手笔不可谓不大,可到头来……竟被一个灵官给打乱了计划。
齐清霁不禁嗤笑,“道家管辖下的五百灵官,也卑躬屈膝给世俗王朝卖命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和陈灵官同为山上修士,双方本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无非就是私下里做一桩小买卖而已,再者陈灵官能坐镇在此地一日,那就是此地明面上的‘第一人’,哪怕是大晋朝廷来人有所行动,也得处于礼数提前通知他一声。
监守自盗,又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如此看来,反倒是陈灵官对他所在的煮剑山,似乎意见颇多?
齐清霁收敛讥讽,“陈灵官,那我问你,如果这次来的不是煮剑山,而是小孤山剑场亦或是玉鼎洲道家祖庭的人,你会怎么处置?!”
陈灵官不假思索道,“视情况而定。”
齐清霁深吸一口气,凝视着陈灵官,嘴角动了动,无声说了三个字。
对此,陈灵官视而不见。
后者分明说的是——看门狗!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齐清霁的眼神就未曾从对方的身上移开过。
灵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终究是奉道家敕令坐镇在此地的一方神圣,除非大晋王朝国祚蹦碎改朝换代,再由下一任天子亲自修书递予道家祖庭,才有机会换下陈灵官。
当然,别的方法也不是没有,只不过风险很大!譬如……金身所附身的山水打沉或者蒸干。
只不过眼下陈灵官所依附的山川大泽齐清霁尚且不清楚,纵然是他清楚,以齐清霁的能力外加煮剑山的胆子,都不敢去踏平那座山川大泽!
因为,这种行径,无异于和道家祖庭结下大仇!
齐清霁冷笑道,“陈灵官,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金身所依附的地方,便是那座五君山吧?”
“是又如何,莫非,煮剑山有胆量敢踏平五君山不成?”
陈灵官摊了摊手,示意对方大可去试一下。
齐清霁站在原地,面色阴沉,无动于衷。
片刻之后,
他神情似乎释然,风清云淡道,“既然大晋朝廷已经有所布局,且你陈灵官又是个肱股之臣,那煮剑山自然也不敢插手。”
说完,齐清霁将长剑从地面下拔出,而后转身离去。
————
“走了?”
陈河图疑惑道,那个俊朗的仙家俊彦,给人一种并不好说话的感觉,况且刚才双方言辞激烈针锋相对,突然放下身段的举动,难免给人一种强烈的反差感。
陈灵官闻言,只是呵呵冷笑。
随即,他中指伸直,食指尖掐在中指第一节横纹背部,拇指尖里侧掐在中指第一节横纹,拇指尖与食指尖相对,无名指和小指屈于掌心。
默默念道,“仰启神威豁落将,都天纠察大灵官……
手执金鞭巡世界,身披金甲显威灵;
……
我今启请望来临,大赐雷威加拥护。”
刹那之间,
一尊庞大的金甲红袍三眼怒目的神像,宛若从九天降临而下,径直落在陈灵官的背后。
神像左执金印,右举金鞭,身形如同山岳一般,几欲与背后的五君山同高,低头怒目而视,威风凛凛。
而此刻,陈灵官猛然转身,挥动手中铁鞭,朝着背后的商湖砸了过去。
在他背后的那尊灵官神像,亦是大步转身,手中长鞭,朝着商湖砸过去!
————
商湖之上,突如其来浮现出一口漆黑的三足火炉!
火炉悬浮在商湖之上,暴涨至半座山岳那般庞大;炉口半斜,三足之上,分别缠绕着三条螭龙,炉口云蒸霞蔚,隐隐之间,仿佛内蕴无尽磅礴大火。
火炉之上,镌刻着三教符箓铭文,这口淬火大炉早年间乃是祖剑洲铸剑山的半件圣人兵器坯子,还未曾成型便被煮剑山的初代掌教带离了祖剑洲,此后的千余年时间里,煮剑山花费大价钱请来数位三教圣贤,分别祭炼过此器,这才让其勉强有成半件圣兵的资格。
淬火大炉在幕后人的催动下,开始‘吞海’。
原本安稳如镜的商湖,刹那之间,开始汹涌起来。
湖水先是卷起一道庞大漩涡,随后便是如同‘龙吸水’一般,升腾起来一道庞大的盘旋水柱,冲天而起,直接倒灌进了淬火大炉之中!
齐清霁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打道回府?
此刻的他,真身藏在五君山外,操纵着淬火大炉,汲取商湖之水,甚至他还妄图想要一口气将商湖底下的那座龙宫也给卷走!
既然谈不拢,那就没有谈的必要。
况且,煮剑山何时会惧怕一个小小的灵官?
齐清霁之所以敢如此行事,多半还是受到背后山主的授意,此刻的山主,应该在和那几位坐镇天幕的圣贤交涉,哪怕是这边出了意外,齐清霁最不济也是被逐出此地而已。
山下世俗王朝讲究‘刑不上大夫’,山上仙门更是如此。
对于齐清霁来说,能赚一点是一点!
此时,陈灵官裹挟着披甲神像,一铁鞭砸在淬火大炉之上。
淬火大炉还在疯狂汲取商湖之水,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退。
水面之下,一条庞大如山的青色影子在不断游动着,盘踞在湖底深处。
一声巨响。
披甲神像砸在淬火大炉之上,紧接着大炉骤然一沉,半个炉身沉入了湖水之中。
陈灵官冷笑一声,另外一只手的金印也要顺势砸下去,哪怕毁不掉这座半圣兵器,也得将其镇压在此地!
铛——
一声清脆的声响传出。
大炉骤然下沉,整个埋没在水中。
商湖中心,顷刻之间溅起滔天巨澜,如同沸腾一般。
与此同时,藏于山脚下的齐清霁蓦然面色一白,而后张嘴喷出一道血剑。
“不好,淬火大炉要失去控制了!”
齐清霁瞬间慌了神。
铁鞭砸下之后,悄无声息浮现出细密的裂痕,一瞬间蔓延到了整个神像之上。
陈灵官眼神尖锐,依旧执意砸下那方金印。
“在我管辖的地界里,哪怕道家大德,也得遵守规矩!”
大印急速坠落,与此同时伴随着金甲神像寸寸崩碎。
陈灵官就打算将这口淬火大炉镇压在此地,哪怕明知道只能镇压一时半刻,也能以此来做筹码和煮剑山讨价还价。
在此地撒野之后,还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披甲神像一手持金印将淬火大炉按在商湖之中,另一只手持着遍布细密裂痕的铁鞭,朝着齐清霁所在的山脚方位砸了过去!
齐清霁猛地抬头,满眼遍布惊悚后怕。
他先是一只手探入袖口,而后猛地拔出一道悬河一般的磅礴剑气,朝着神像劈去。
这道剑气,是煮剑山主送给齐清霁防身用的,大抵折合六境结丹剑修的一剑,威力不俗,再加之齐清霁四境养气的底子,足以应对绝大多数危机。
只是不曾想,在那道磅礴剑气迎面撞上金甲神像之后,便轰然炸碎。
齐清霁毫不犹豫,当即转身朝着镇子的方向暴掠而去。
“想走?”
陈灵官冷哼一声,驱使金甲神像将淬火大炉彻底镇在湖底,而后朝着齐清霁追去。
五君山下,地动山摇,可身处于镇子上,却毫无任何感应,一切如常。
陈灵官携神像一步从山腰跨到山脚下河畔,挡住了齐清霁的去路。
披甲神像金光灿灿,威严肃穆,带着如山岳一般的强大压迫感,低头俯视着脚下蝼蚁一般的年轻人。
陈灵官没有任何犹豫,神像抬起一只脚,便是要将齐清霁彻底碾死在此地。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庄严宏大的声音,在他心头如同平地起惊雷一般炸开。
“陈灵官,我知你存心杀人立威,可眼下煮剑山的山主在外求情,且我这一脉此前欠下他一个不小的人情……”那声音顿了顿,继续道,“当然,也并非驳你灵官的面子,那口淬火大炉,你可继续镇压在此处,也算不堕灵官威严,如何?”
陈灵官闻言,内心苦笑起来。
只是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楚,这位开口说话的人,到底是三教中的哪位高人。
在他思索之际,那道声音再度在其心湖响起,“我与你,按理说是同源。”
陈灵官心头苦涩,也只好收手。
金甲神像消散,陈灵官看了一眼齐清霁,而后与其擦肩而过,朝着五君山走去。
半山腰,陈河图蹲在一株古木下瑟瑟发抖。
见到陈灵官走来,问道,“你杀了他?”
陈灵官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说一千道一万,刚才那道家大德,与其说是和他商量,倒不如说是命令,他陈灵官敢反驳吗?
灵官无非是山上仙家道统和世俗朝堂沟通的一座桥梁,在世俗朝堂上兴许是个人物,可放在仙家道统里,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
远的不说,单单是镇子东边天幕上坐镇的,就不仅仅只有法眼观天地山河的儒家圣贤,能让儒家圣贤亲自坐镇的绝不仅仅会如想象中那么简单,至于这一方小小的山水之间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玄妙,陈灵官更是无从谈起。
仅仅是‘天下逢水之处,一桥一剑’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就很耐人寻味。
正如陈灵官和陈河图所说的‘无时无刻不身处于深井之中’一样,以他现在又何尝不是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仅存一知半解呢?
————
镇子河水边上,
油光满面的胖道人蓦然抬头,饶有兴趣的看着五君山的方位,他的双眼之中,蕴含有两条微不可查的细线游丝,一红一黑,在其瞳孔深处不断盘旋游走,转瞬之间,便藏入了眼瞳深处,若是细细看去,便会惊恐发现,那是两条活物!
他看了一会儿,随后转头笑看许仙,“我知道姓李的那个小子本名不叫七八。”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许仙内心本能戒备起来。
“那你想不想知道,那条小活物被姓李的小子带回家,他一家子在未来会发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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