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朱仪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于谦和寻常的兵部尚书不同,他的声望,功劳,以及他曾经提督京营的经历,都决定了,他不仅能够影响到兵部,而且还能影响到军府甚至是京营和勋贵。
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天子党,这也是张輗压根就没有考虑过,要置于谦于死地的原因之一。
别说现在的这桩案子压根不能直接牵扯到于谦,就算是能牵扯到,这案子的份量也差的太多了,不管如今的天子如何看待于谦,但是有一点是逃不掉的。
那就是,于谦在天子继位的过程当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说是有扶立之功虽然有些勉强,但是也相差不远了。
这重功劳,实际上才是于谦真正的护身符,有这份功劳在,只要于谦犯的不是谋逆的大罪,那么,他的地位几乎无人可以撼动。
就算是谋逆,看在当初的情分上,也能得个宽赦,这不仅仅是天子顾不顾念旧情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要善待从龙之臣的姿态。
但是,有好处就有坏处,这份功劳,实际上也就将于谦死死的绑在了天子的船上,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的于谦,实际上就和正统朝的英国公府情况相似。
当初张辅受命为顾命大臣,在太上皇成年之前代掌军权,这是无比的荣宠和信重,但是,这也决定了,英国公府必须誓死效忠太上皇,就算是如今太上皇式微,英国公府也没有任何余地,可以转投新天子,一则新天子不会信任,二则一旦这么做了,英国公府的声誉立时便会毁于一旦。
所以,张輗只能继续护着太上皇,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于谦的处境其实也一样,他既有扶立之功,那么,便算是妥妥的天子党,无论之后他再和天子闹出什么样的矛盾,这一点就不可改变。
从这个角度而言,彻底扳倒于谦,的确可以削弱天子对朝局的掌控,可问题是……
“且不说这么一桩案子,能不能动摇于谦的地位,就算是能,太上皇又为何要扳倒他呢?”
张輗若有所思的看着朱仪,片刻之后,开口问道。
这话一出,朱仪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张輗为什么要这么问。
于是,紧接着,张輗继续道。
“的确,无论于谦现状如何,他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子党,将他扳倒,算是斩去了天子的左膀右臂,可是,这对太上皇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你别忘了,太上皇如今安居南宫,所思所想者,只是稳固太子殿下的地位,让朝局安顺,国家安泰便是,朝中诸事,太上皇虽偶有看法,但是,也是担忧朝局社稷而已。”
“于谦虽是天子党,但是,他性情耿直,并不谄媚天子,如若天子行事不当,他甘冒风险顶撞天子,也要秉公而言,这样的一位大臣,难道不是正符合太上皇对朝堂众臣的期待吗?”
这番话说完之后,朱仪的脸色越发的古怪了起来。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番话。
的确,如果说,太上皇仅仅只是想要保住太子的地位,或者说,只是想在朝中有一定的势力以图自保的话,那么,张輗所说的道理很对。
于谦虽然是天子党,但是,他在天家关系当中,一直都是持中的态度,这一点,和王文很不相同,王文在朝堂之上,除了对天子亦步亦趋之外,很重要的一个特征,就是对太上皇的态度很冷淡。
与之相对的,于谦则要温和的多,甚至于,之前皇帝在冬至的仪典上任性不肯参拜的时候,过后于谦还曾经为此事劝过天子,他和朝中许多的大臣一样,还是希望能够弥合天家关系,让皇帝和太上皇保持和睦的。
当然,这仅仅只是在不触及到朝堂稳定和皇帝核心利益的时候,一旦涉及到这些,譬如在东宫属官的备置,幼军的重设这些事情上,于谦维护天子利益的属性,则又显露无疑。
总而言之,于谦的作为很多时候有些矛盾,但是,这并不是他本身矛盾,相反的是,于谦的立场一直都很明确,他是支持天子的,但是,他有自己的主见,并不会对天子言听计从。
从于谦的立场出发,其实很明显能看得出来一点,他始终认为,如果天子和太上皇在明面上产生冲突,那么,会对天子的声誉权威造成损害,因此,他在某些事情上,会略微偏向太上皇。
但是这本质上,其实还是为了维护天子的利益,当然,天子或许并不想让他这么做,可是,于谦却也不是那种会听别人劝的人,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如今于谦被下狱的原因之一。
所以说,有于谦这个特殊的天子党在,其实一定程度上来说,对太上皇是有利的。
但是,这一切的大前提是,太上皇仅仅只想保住太子的地位和自己的安稳生活,如果说他有别的想法的话,那么于谦,就是一个关键人物!
有他在,兵部没有人能翻得起浪来,也能始终保持对军府的压制和对京营的严密控制,如果说,太上皇有别的打算的话,那么,于谦是最大的拦路虎。
这一点,张輗不可能不明白,所以,他这番话虽然说的好听,可实际上,却在回避真正的问题。
事实上,朱仪之所以这么问,用意便在于试探张輗,可现在看来,这位张二爷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然没有接他这一招。
见此状况,朱仪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再深入一些,于是道。
“二爷何必这么说呢?”
“你我都明白,扳倒于谦,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于谦一倒,兵部尚书的位置便会空出来,到时候无论何人接任,都不会有于谦这样高的威望和能力。”
“如此一来,军府才能从兵部的掣肘中慢慢解脱出来,行事之间,也更自由些。”
“而且,我没记错的话,前些日子,二爷的府中,多了两个护卫,我瞧着,像是南宫里头的人?”
前面的话都是铺垫,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也正是这最后一句话,顿时让张輗的眼睛眯了起来,道。
“国公爷的消息,好灵通啊,我英国公府里头的事,竟然也都能知道……”
“二爷误会了,英国公府里头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是和南宫的孟统领有几分交情,听他说了两句罢了。”
朱仪的脸色倒是平静,同样淡淡的开口道。
“孟俊?”
张輗眉头一皱,冷笑一声,道。【妙】 【书】 【斋】 【妙书斋】
“好,我记住他了。”
朱仪并无反应,显然仍在等着张輗的解释,见此状况,张輗也知道,再隐瞒下去,没有什么意义了。
之前的时候,成国公府便和南宫有消息往来,但是,具体的渠道是什么,朱仪却一直不肯透露。
现如今,他主动把孟俊这个渠道暴露出来,显然不是好心,而是要提醒张輗,成国公府在南宫中,也有自己的人手,所以,不要瞒着他搞什么花样。
之前的时候,张輗也知道朱仪和孟俊有交情,却没想到,交情这么深,连太上皇送他人手的事情都泄露了出来。
这么说来的话,这二人的身份,朱仪也必定已然知晓了,联想起刚刚的朱仪的话,张輗顿时明白过来,对方怕是已然猜到了些什么。
既是如此,再遮遮掩掩的也并无用,张輗抬头看着朱仪,道。
“国公爷既然一直在想办法备设幼军,我英国公府,自然也不能甘于人后,不是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朱仪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之前只是有所猜测,可是没想到,竟然真的叫他猜中了。
要知道,天家关系虽然波云诡谲,但是,大体上还算平静,如今天子掌握国政,太上皇安居南宫,太子亦在东宫安稳,算是两相无事,尽管之前的时候,太上皇一直在培植势力,但是,那都是朝中的大臣,就如张輗刚刚摆出的理由一样,明面上是为了稳固太子的地位,并没有露出其他的端倪。
毕竟,这样的大事,谁也不敢胡乱猜测,朱仪虽然一直有所防备,但是,直到得知张輗从宫中带了两个蒙古护卫出来,才有了真正的预感。
而现在,听到张輗隐晦的承认了下来,才算是确定下来。
太上皇,果真不甘仅仅只是居于南宫安养!
压下心中的震惊之意,朱仪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道。
“幼军备设,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安危着想,遴选勋卫,也是为了还之前的人情,不知道二爷,说的是什么呢?”
得了消息之后,朱仪还是决定,不能靠的太近。
现如今的太上皇,摆明了十分谨慎,就算是张輗这般‘忠心耿耿’的人,也被他安插了两个监视的人。
如果这个时候,朱仪靠上去探听更多的细节,那么保不齐,他的府中,也会多上这么两个人。
所以,这个时候要稳住,绝不能冒进。
既然太上皇心有此意,那么,之后肯定会露出更多的马脚,毕竟,想要谋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
显然,张輗是第一批知道的人,未来随着事情的推进,肯定会有更多的人知晓这个消息。
朱仪只需要混在里头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太过出挑。
不过,闻听此言,张輗的脸色倒是变得有些古怪,眼中微不可查的闪过一丝嘲弄之意。
他就知道,朱仪没有这个胆子,像他一样孤注一掷。
英国公府如今,已经是绑死在了太上皇的船上,而且和成国公府不同的是,英国公府在正统朝威风赫赫,一旦真的式微的话,那么,势必会有无数人扑上来撕咬,在天子不待见他们的情况下,如果仅仅只是付出利益还好说,就怕有些人,连爵位也不想留给他们。
可是成国公府不一样,土木一役,成国公府本就已经几近跌落谷底,朱仪是新复的爵位,明面上,仍旧是依托着英国公府的势力,才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
所以,他的势头是向上的,该被瓜分的利益,早在土木之役后,就被瓜分的差不多了,不会有太多人觊觎成国公府,甚至是想要置他于死地,因此,他理所当然的,不可能会下这样的决心。
张二爷罕见的心中扬眉吐气了一番,面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道。
“国公爷既然如此说了,那便是吧,只是于谦之事,就算我们有心要扳倒他,可若仅仅只是想凭这桩案子,怕是天子答应了,朝中众臣都不会答应,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要在此事上费心思了,归根到底,如今还是先把军府拿在手中,才是要紧事。”
闻听此言,朱仪迟疑了片刻,但是,最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道。
“如此也好……”
两日后,如同所有人所料,早朝上,有御史对于谦被捕入狱的消息提出了疑问,天子倒是也没有回避问题,当着众臣的面,将诉状公布了出来,一并附上的,还有顺天府尹的证词,证明于冕和此事有直接的关联。
此消息一出,朝堂上下顿时震惊不已,谁也没有想到,一向在朝中忠直清正的于谦,竟然会牵扯进这样的事情当中。
既然是有正当的理由,那么,在结果未明之前,大多数人自然都倾向于谨慎保守一些,不然的话,万一真的查出什么来,他们此刻求情,怕是也要被牵连。
于是,接下来被众人关注的焦点,自然就变成了,此案该由何人来主审。
应该说,这个人选并不好找,因为牵涉到于谦这样的重臣,所以,仅凭三品的大理寺卿肯定是不够级别审的,可如若是三司会审的话,那么,按照隐隐流传出来的消息,天子似乎也不愿意。
至于原因嘛,据说是因为,这段时间给于谦求情的人太多,所以,天子觉得三司未必能够秉公审理。
所以这个人选,就很难定了,但是于谦被抓,此事已经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肯定不能久拖。
据说,这数日之间,吏部尚书王文已经进宫了三趟,天子也召见了许多大臣询问此事,可始终没有定论。
这次早朝上,既然有人提起了此事,自然也就有御史请奏,早定大理寺卿的人选。
众臣本以为,天子并不会立刻决断,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听到这份请奏之后,天子只是稍一沉吟,便道。
“大理寺卿一职空缺已久,如今又有此等涉及朝廷重臣之案,故此,需有得力大臣主持寺事。”
“朕以为,内阁大学士朱鉴勤勉耿介,持正有度,自即日起,加太子太保,迁刑部尚书,命署大理寺事,不再入阁参赞机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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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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