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书斋>重生小说>朱祁钰>第四百一十章:欣慰与悲伤
  外头下着大雨,今日又是休沐。

  因此,于谦的突然求见,着实让朱祁钰感到有些意外。

  不过,看到俞士悦跟在后头,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他心中便大致有了底。

  给二人赐了座,朱祁钰便问道:“二位先生这么着急进宫,可是有何事?”

  闻言,俞士悦想要开口,但却被于谦拦了下来。

  于谦起身,跪倒在地道:“陛下容禀,这些日子以来,朝中因使团一案人心惶惶,臣亦有所疑惑,闻听陛下曾召首辅与俞阁老觐见谈及此事,便贸然过府向俞阁老询问详情。”

  “陛下早前有言,此案关系重大,需待查清之后再行公布,臣此举有违圣意,请陛下降罪。”

  朱祁钰没有说话,瞥了一眼一旁的俞士悦,后者也苦笑一声,同样跪倒在地,一副认打认罚的样子。

  片刻之后,朱祁钰摆了摆手,道:“二位先生不必如此,快起来吧,这又不是什么机密之事,于先生若想知晓,直接来问朕便是,何必叫俞阁老平白忧虑。”

  这倒是实话。

  那天朱祁钰之所以将事情都告诉了王翱两人,打的主意就是从他们口中流传出去。

  如此一来,朝野上下至少不会无头苍蝇一样乱猜。

  可谁想到,这俩人的嘴这么严。

  这好几天过去了,愣是一点口风都没露出去。

  不过问题也不大,反正人现在他扣着,朝中群臣总会有憋不住的时候。

  现在还只是那些御史科道在弹劾锦衣卫,询问详情,再过几日,只怕六部和内阁其他大臣,也都要忍不住了。

  于谦谢恩之后,重新坐下,沉吟片刻,道。

  “陛下,此事不可不慎,臣知陛下顾虑太上皇声名,恐真相未明之前,朝野上下议论太上皇,但如今锦衣卫贸然抓人,却始终没有任何的说法,朝野上下已有诸多流言。”

  说着,于谦将自己在茶棚当中听到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道。

  “陛下,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涉及陛下圣德,不可不慎啊。”

  朱祁钰听完之后,倒是没什么反应,仿佛那些流言议论的不是他一样。

  倒不是说他有多大度,只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从出现的时候开始,就已经被东厂禀报上来了。

  相对于这些流言,朱祁钰更关注的是眼前的人。

  看着于谦一脸忧虑的样子,朱祁钰轻轻摇了摇头,淡定的道。

  “不过是有宵小之辈暗中作祟罢了,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相比之下,朕倒是有些好奇,对于这些流言的内容,二位先生是怎么看的?”

  俞士悦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一丝冷汗,他就知道,只要过来就免不了这么一问。

  生怕于谦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俞士悦抢先一步,斩钉截铁道。

  “陛下,既是流言,自然是民间百姓无知胡言,陛下孝悌仁义,圣明英断,满朝皆知,臣等岂敢有疑。”

  朱祁钰抬手压了压,示意俞士悦坐下,然后将目光放到了于谦的身上。

  这件事情,在很久之前,他跟于谦有过一次隐晦的交流,但是在那之后,私下里他们就没有再提过这件事情了。

  事到如今,他很想看看,于谦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雨声哗哗,于谦的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起身道。

  “陛下乃圣明之君,力挽天倾,扶大明于危难之际,其功可比太宗,胸怀天下万方,心存社稷黎民,听言纳谏,仁德厚慈不让仁宗,圣德昭然,令群臣上下无不敬服,臣得如此圣君而效命之,实乃幸事尔。”

  “土木一役,实因太上皇执意北征,误堕奸计,以致北狩虏庭,军民官吏死伤无算,太上皇在迤北一日,则我大明朝廷始终难以洗刷土木之耻。”

  “陛下既是太上皇之弟,亦是大明天子,臣之陛下心中,朝廷社稷重于一切,迎回太上皇,是全天家亲情,更是为我大明体统尊严计,臣既知陛下万事以国为先之心,岂会有疑?纵万人疑陛下迎上皇之心,臣亦不疑。”

  这番话掷地有声,回荡在乾清宫不算大的殿宇当中,久久不散。

  一旁的俞士悦又是欣慰又是担心。

  欣慰的是,这个倔脾气的于谦,总算是开窍了,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总算在这等大事上,没有摆错自己的位置。

  至于担心,则是因为,于谦还是那个直性子的于谦。

  土木一役,朝廷上下心知肚明,太上皇要负很大的责任,但是没有人敢这么说,所有人都只能说是王振的错。

  但是于谦,他偏偏敢说,一句“太上皇执意北征,军民官吏死伤无算”,全然未提王振。

  这要是传了出去,即便他是于谦,一顶诽谤君父的帽子,也不是好受的。

  还有就是,他的这番话,未免有些太硬了。

  朝野上下提起迎回太上皇之事,都是夸赞天子孝悌两全,有亲亲之谊。

  可于谦就这么直接了当的说。

  他相信天子,不是因为相信天子顾全什么天家亲情,而是因为他相信。

  作为大明天子,而且是一个事事以国家为先,有希望成为圣君的天子,不会坐视太上皇一直待在迤北,让大明继续丢了体统,让朝廷继续失了尊严。

  这番话,怎么说呢,直接的过分,让俞士悦也无法预料,到底天子听了之后会感到高兴还是生气。

  毕竟,虽然听着是在赞扬天子,但是反过来想,其实隐含的意思就是,单纯从兄弟亲情出发,于谦未必相信天子会迎回太上皇。

  朱祁钰的神色的确有些复杂。

  甚至可以说,自他那一日从郕王府醒来到现在,没有任何一刻,心情要比现在更加复杂。

  高兴吗?是有的。

  自土木之役以来,他看似对一切举重若轻,轻而易举,实则如履薄冰,克制隐忍。

  他见过西厂的张狂,见过嘉靖的廷杖,有厂卫在手,想要撕破脸皮很简单。

  英国公府势大,但终究不过一座公府罢了。

  一道中旨下达,锦衣卫要踏平这些宵小之辈,连一日也用不了,曹吉祥是怎么死的,那些在暗中鬼鬼祟祟的人,一样能被如法炮制。

  包括那些死守礼法,依旧在不断的替朱祁镇说话的文臣,宗室,甚至是士林中人,皇权碾压之下,无人能够幸免。

  但是他没有,因为朝廷会乱,可能是几年,可能是十几年,谁也没有办法下定论。

  前世的南宫复辟之后,朱祁钰眼睁睁的看着朱祁镇,食不安寝了八年。

  他重用厂卫,监视群臣,不敢相信任何人,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猜忌上。

  拥立他的石亨,曹吉祥野心勃勃,争权夺利。

  朝廷的一众文臣心有惶惶,生怕自己哪一天就被锦衣卫挖到了什么言论,被划归为逆党。

  文武群臣,上到阁部大臣,下到地方官员,战战兢兢,无心政事,百姓民不聊生,如此度过了八年之久。

  直到朱见深登基,朝廷才重新走上了正轨。

  一场动乱,足足用了八年来恢复。

  朱祁钰不敢冒险,他不敢确定,如果自己同样用皇权去碾压过去,清除一切对他有风险的“威胁”之后,朝廷需要多久来恢复正常。

  他不止是他自己,更是大明的天子。

  只需对自己负责很容易,身体正健,大权在握,雷霆之势扫平一切可以威胁自己的风险,没什么难的。

  但是身为大明天子,要对社稷负责。

  所以他明知张輗等人在迎回太上皇之后,贪欲熏心,最后会走到哪一步,他依旧没有对他们做什么。

  朝堂稳定大于一切。

  所以他宁愿克制自己,用最稳妥的办法,一步步的将这些心怀不轨的人除掉。

  当然,与其说是不敢,倒不如说是没有必要。

  有前世的经历在,朱祁钰有把握能够用最小,最不影响社稷百姓的代价,将这些人一一除掉。www.miaoshuzhai.net

  但是除了这个,即便是在正常的朝政上,为了朝廷的稳定,他让步的地方也很多。

  这一切,于谦看懂了。

  边境的防线在逐步修复,西南的苗乱在逐渐平定,沙湾的大渠工程已经近半。

  大战结束,百姓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不用再背负沉重的徭役,可以好好的休养生息。

  整个天下,正在慢慢的从土木之役的沉重打击当中缓缓恢复过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剩下,太上皇还在迤北,时时刻刻的提醒着大明的君臣百姓,土木之役,究竟是多么的耻辱。

  太上皇一日不归,大明的体统尊严,就一日被践踏在烂泥当中。

  与国而言,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事情,于谦明白这一点,他更清楚,天子也明白这一点。

  所以于谦说,纵万人有疑,他亦不疑。

  朱祁钰能看得出他说这番话时候的真诚,所以他是高兴的,因为被人认可而高兴。

  但是同时,他又感到有些悲伤。

  因为,前世的于谦,从没有这么跟他说过。

  那个时候,于谦给他的理由是。

  “……天位既定,宁复有他……”。

  一样是不讲什么孝悌之道的大道理,一样是单纯的从利益角度出发。

  但是那个时候的朱祁钰,不明白于谦话里更深层的意思。

  说出这八个字,代表于谦的心中,认为他这个天子,始终是虑己身而不虑国。

  回想起前世他和于谦所谓君臣相得的数年,朱祁钰不由感到有些悲凉。

  他从未得到过于谦真正的忠心。

  于谦感激他的提拔信任,也感激自己让他能够施展抱负,但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圣明英主。

  尤其是经历了东宫易主的风波之后。

  在于谦看来,或许自己和朱祁镇没有什么区别,能力平庸,无德无能,虑己不虑国,无非垂拱而治罢了。

  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或许是自己更不折腾,更安分而已。

  但是这一点,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太上皇,未必就做不到。

  所以,南宫复辟,顺水推舟,束手就擒,也就没什么不可理解的。

  那个的时候的朱祁钰,不值得于谦赌上起兵可能的动乱,也不值得于谦赌上自己的身后之名。

  这个结论来的如此突然,但却真实的盘桓在朱祁钰的心中,让他感到如此的悲凉。

  被理解的欣慰,和想通前世真相的失望,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冲击着朱祁钰,让他的神色无比复杂。

  窗外的雨势渐小,滴落屋檐上,化作一丝丝长长的雨线倾泻而下。

  一阵冷风从窗户吹进来,让朱祁钰醒过神来。

  殿中,于谦的神色泰然,俞士悦的脸上却不时闪过一丝丝的担忧,他们都没有微低着头,没有说话。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朱祁钰的目光重新落到于谦的身上,开口问道。

  “那么对于这件案子,真相到底是什么,于少保,你如何看?”

  同样的问题,他曾经问过王翱和俞士悦,两个人都没有正面回答。

  但是他相信,于谦的性格,不会敷衍了事。

  果不其然,闻听这句问话,于谦的拳头握了起来,片刻之后,他开口道。

  “陛下,臣请旨,亲自前往诏狱探望许彬,复旨之时,再回禀陛下。”

  殿中安静了片刻,朱祁钰就这么看着于谦,但是这一次,于谦却没有抬头看他。

  片刻之后,朱祁钰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笑意,道。

  “准了,怀恩,你去将东厂的舒良叫过来,让他陪于少保,亲自走一趟诏狱。”

  于谦跪倒在地,叩首道:“臣谢陛下。”

  雨依旧在下,望着于谦走出大殿的身影,朱祁钰轻轻靠在椅背上,心绪依旧难以平复。

  片刻之后,两个宫女走进殿中,禀报道:“陛下,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于是,朱祁钰睁开眼睛,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随即便命人备驾,往景阳宫去。

  与此同时,就在于谦进宫求旨的时候,北镇抚司外。

  在暴雨遮掩下,街上空空荡荡的,行人都纷纷回家避雨,一辆古朴的马车,就这么立在暴雨当中。

  不多时,门房里头走出来一个人,穿着大大的带兜帽的斗篷,头上还顶着斗笠,看不清楚长相。

  这人上了马车之后,马车顿时动了起来,拐了几个弯,就消失在了大雨当中。

  大约两炷香的工夫,马车一路左拐右绕,最终停在了英国公府的门前。

  等候已久的管家连忙迎了上来,带着一干仆婢撑伞的撑伞,搀扶的搀扶。

  马车上的人此刻也摘下了斗篷,正是英国公府的二爷张輗。

  先回内院换了干爽的衣袍,张輗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急匆匆的到了前花厅。

  花厅当中,宁阳伯陈懋,驸马都尉焦敬,宁远侯任礼三个人等候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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