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一路顺风顺水,路上的风景也从绿意融融逐渐变得荒芜,直至秦州下了客船,已是初夏时节。
重回秦州,相大禄本想去金宸长公主曾经住过的坊市走一走,但听云黛说早已脱离秦州沈氏,便歇了这心思。
然而,晋国公府养女是乌孙长公主之后的消息这些时日也传到了秦州,刺史听闻谢伯缙及乌孙使团来到自己治下,亲自登门请他们过府赴宴。
那新任沈氏族长也备了八台大轿与厚礼上门来,有意与云黛攀亲,重修于好。
连日坐船云黛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哪里还有心情应付这些人和事,是以她全程待在客房里歇息,压根不出面,反正这些应酬自有谢伯缙与相大禄处理。
这般在秦州歇息了一日,推掉秦州刺史的盛情挽留,第二日队伍继续出发,前往肃州。
云黛的晕船之症经过在秦州的休息也彻底好了,接下来的路程都是平坦的官道,她便痛痛快快地骑了三日马。
乌孙使者们看着她一袭赤红色胡袍策马奔腾的肆意模样,大为赞赏,“真不愧是我们乌孙的公主,骑术精湛,半点不输从小养在草原的儿郎姑娘们。”
相大禄笑而不语,灰绿色的眼眸望着那矫健又娇小的身影,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五月底,一行人总算到达肃州城门下。
云黛坐在马车里,望着那高大城门上龙飞凤舞的“肃州”两个大字,鼻子一阵发酸,眼眶也有些微红
总算回来了。
离了大半年,几经生死,总算回到家乡。
一旁随行的琥珀也难掩激动,高兴道,“姑娘,咱们到肃州了,再过不久就能回国公府了。”
纱君则是眼神懵懂地打量着眼前这座与长安很是不同的城池,没有多期待,也没有多失望。
云黛将车帘放下,坐正身子,轻笑道,“是啊,总算到了,也不知道府中一切可还好?”
最初的激动渐渐过去,马车过了城门检查,越往里走,她心里也愈发地紧张。
城门口早已有国公府的小厮候着,一见到车马回来了,几人上前相迎,又另派两人回府报信。
乌孙使团并不住在国公府,按照相大禄最初的意思,云黛也不好再住在国公府,该与他们一起住在当地官府安排的驿站里。
可云黛坚持要回国公府住,相大禄一番斟酌,还是顺了她的意思。
两队人马在驿站门前分别,相大禄与谢伯缙道,“明日我们再登府拜访晋国公,接下来几日公主都会住在贵府,还请谢将军照顾好她。”
谢伯缙拱手道,“相大禄放心,她回到家中,自是一切都好。”
相大禄听出这年轻人话中的意思,心底不由叹口气。
这一路走下来,谢伯缙与公主之间的日常相处,他们也都是瞧在眼中的,情投意合的一对年轻人,便是再恪守规矩,那眉眼间的情意也是遮掩不住的。
平心而论,谢伯缙是个很出色的郎君,无论是样貌气质,才华武功,亦或是家世身份,待公主的那份爱护关怀,皆无可挑剔。
可偏偏他是大渊的将军,曾多次与他们乌孙的军队兵戎相见,手中染着不知道多少乌孙将士的鲜血……
与云黛叮嘱了一番,又派了侍女古丽和萨里拉伺候她,相大禄心情复杂地进了驿站。
马车继续行驶,是往晋国公府的方向。
没有那么多乌孙使者在旁盯着,谢伯缙骑马跟着马车旁,隔着车帘与云黛说话。
云黛背脊僵硬地坐着,两个白嫩嫩的小拳头放在膝上,努力调整着心态,让自己紧绷的神经松懈些。
谢伯缙也听出她语气里的紧张,语气平和地与她描述着街上的场景,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没过多久,马车缓缓停下。
云黛仿若泥塑般一动不动,眼眸盯着靛蓝色织锦缎的车帘,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安静,她只听得胸口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咚……
怎么办,要怎么办,马上就要见到国公爷和夫人他们了……
她该说些什么,还是装傻充愣,就当与大哥哥依旧是兄妹,并无私情?
就在她六神无主时,一只修长的手掀开车帘,帘后是半张俊美的脸庞,“到家了。”
云黛被他的声音拉回,在他的注视下,动作僵硬的起身。
他朝她伸出手,“下车罢。”
夏日阳光毒辣而刺眼,照得云黛脑袋有些发晕,她盯着那只手掌,迟疑两息,轻轻将手搭了上去。
“大哥哥。”她低低地唤他,秀眉微蹙,“怎么办,我现在很紧张。”
“别怕。”
谢伯缙牢牢地握住她那纤细洁白的柔荑,抬眸对上她的眼,“有我在。”
他的目光深邃而平和,无形之中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云黛朝他轻笑了下,“嗯……”
待她双脚站定后,后头马车的谢叔南也走了过来,见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眼波闪了闪。
云黛见着谢叔南过来,也有些不自在,忙将手抽了回来,轻声喊了声,“三哥哥。”
谢叔南走上前,仿若什么也没瞧见,伸着懒腰道,“奔波了一路,骨头都坐散了,如今可算是到家了。”
云黛颔首称是。
早已在外恭候的奴仆们见着府上的公子姑娘都回来了,纷纷行礼请安,“奴才们恭迎世子爷、三爷、云姑娘回府。”
又有管家和管家媳妇上前,边引着他们往里去,边殷勤说道,“国公爷和夫人一早就盼着世子爷你们回来呢,这会子国公爷在夫人的院里,厨房里昨日就张罗起来,备得都是你们平日里爱吃的菜……”
云黛有些恍惚地跟在两位哥哥身后,看着熟悉的府邸景观,听着熟悉的仆人用陇西话说着府中的事,一切仿若从前好似她还是府中的云姑娘,谢伯缙还是她的大哥哥,兄妹之间清清白白,从无逾矩。
可这感觉就如泡沫,没多久就破碎了。
路上遇见的奴仆丫鬟们虽规矩安分的行礼,可看向她的眼神还是藏不住的微妙。
这种微妙的眼神,云黛再熟悉不过了。
六年前被国公爷领回府,她就在形形色色的人身上瞧见过那样微妙的眼神,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眼神越来越少,她也逐渐习惯。
没想到转眼过去这些年,她又在国公府里看到这种眼神。
看来正如谢伯缙所说,他们的事府中已经知道了。
正值盛夏,前往归德院的路上草木葳蕤,绿树葱郁,鲜花盛放,门口早有小丫鬟张望着,一见到他们来了,忙往里报信。
“来了,来了!”
院中的丫鬟们都打起精神,廊下挂着的鹦鹉画眉们也都被这响动惊得探头探脑,啾啾鸣叫。
跨进院门,云黛脚步稍停,心头几欲生出转身逃跑的冲动。
谢伯缙扭头,见她脸色发白,脑袋低垂如小鹌鹑,眼底闪过一抹心疼。
他稍稍弯腰,用只有他们俩人听到的声音问道,“我牵妹妹进去,会不会好些?”
云黛一听,小脑袋顿时摇成拨浪鼓,“不、不行。”
谢伯缙也猜到是这么个回答,面上有些无奈,耐心哄道,“好,那你自己走进去。”
又看她一眼,“别怕,就是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
走了两步忽然发现身边少了两个人的谢叔南回过头,见他们俩又在说小话,不由嚷道,“大哥,云妹妹,你们在说什么呢?进屋再说嘛!”
谢伯缙应道,“来了。”
他温声鼓励着云黛,“你看三郎,刚开始知道我们俩的事也很惊讶,现下不也接受了?”
云黛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眼睫微颤,须臾,她轻点了下头,“大哥哥,我们进去吧。”
终究还是得学会面对的。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紧紧掐着掌心,步履沉重地往里走去。
院中右次间内,糊着雨过天青色窗纱的雕花窗牖敞开,微风穿堂,临窗一株栀子花的幽香便在空气中浮浮沉沉。
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坐在锦榻边上的乔氏悄悄攥紧了手中绣帕。
晋国公察觉到妻子这小动作,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目示安抚。
乔氏朱唇抿得很紧,等看到珠帘掀起,那三道日夜牵挂的身影从垂花门走进来,她一颗心像是被绳子吊着,忽上忽下,既欢喜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沉闷。
“父亲万安,母亲万安,我们回来了。”
谢伯缙为首,仪态恭敬的向上座双亲问好。
谢叔南和云黛紧跟其后,连忙行礼请安。
晋国公面上带着宽和的笑,声如洪钟,“回来就好,这一路奔波辛苦了,都坐下说话吧。”
说着扭头看了眼乔氏,示意她也说句话。
乔氏的视线先落在长子身上,见他淡然自若,面无异色,心底不由升起一阵闷气,这个不省心的!再看向一旁的小儿子,见他还是那副生龙活虎笑嘻嘻的活泼样子,目光稍柔,又忍不住心疼,这傻孩子莫不是真缺心眼,喜欢的人都跟旁人好了,他怎还能没心没肺的乐呵?
最后再看向那道娇小绰约的身影,她穿戴打扮像从前般低调淡雅,打从进门来就低着头,根本就不敢往他们这边瞧一眼,可见心里发虚,没脸见他们。
逐个打量过后,乔氏才缓缓开口,“一路舟车劳顿肯定是累了,都坐下说吧。”
丫鬟们很快搬来月牙凳,三人依次入座。
乔氏今日的话格外的少,大都是晋国公开口询问关怀,谢伯缙和谢叔南作答。
云黛从未觉得如此难熬过,明明国公爷和夫人没有对她说半个字的重话,也没冷脸对她,但那不经意扫过来的眼神,还有那份欲言又止的沉默,都叫她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唯一庆幸的是这回谢叔南与他们一同回来了,他话多又能说,绘声绘色说着长安城的经历和见闻,让屋内的气氛没那么尴尬,起码面上还是其乐融融的。
若是单单她和谢伯缙俩人面对晋国公夫妇,云黛简直不敢想象那是何等令人窒息的场面。
谢叔南说得口干舌燥,却没打算停下来,他看得出来云妹妹和大哥如今处境尴尬,父亲母亲也怪不自在的,只能由他从中斡旋一二。
唉,他还是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嘴皮子利索的好处。
“好了,三郎,你先喝杯茶水歇歇。”晋国公和颜悦色地看了眼小儿子,心道这小子出门一趟,回来倒是懂事许多,可见儿郎还是得多出门历练历练才好。
谢叔南一怔,刚想说“我不渴”,就见晋国公将目光转向了身侧,唤了声,“云黛。”
被点名的云黛肩膀轻颤了下,旋即诚惶诚恐地看向晋国公,嗓音因着紧张而有些喑哑,“国公爷?”
晋国公看出她的拘束,态度放得柔和些,“出门一趟你似乎长高了些,前阵子我收到你们姑母的来信,信上说你在长安水土不服,病了好几回,如今身子好些了没,路上可曾抱恙?”
这慈祥的关怀叫云黛心头流过一阵暖流,她挤出一抹感激的笑,“多谢国公爷挂怀,我一切都好,路上春暖花开,气候适宜,并未抱恙。”
“那就好。”
晋国公抚须,旋即又顺势说起她的身世,“十日前收到陛下的赏赐和圣旨,我还惊了一跳,心说非年非节又没打仗的,陛下无缘无故封赏作甚?等圣旨一打开,知道你母亲竟是乌孙长公主,我和夫人都震惊万分。收养你时,想着你孤苦无依,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层身世。如今陛下封你为孝义郡主,乌孙昆莫又封你为公主,真是可喜可贺。”
云黛忙站起身来,恭顺拜道,“国公爷和夫人对云黛的教养之恩,云黛铭感五内,自当报还。”
“哎,你这孩子,坐下说,坐下说。”晋国公抬手示意她坐下,和蔼笑道,“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当年收养你,本就是为了还报你父亲对我的救命之恩,你本就不欠我们。如今你寻到了亲人,有了公主的尊荣,我和夫人也打心眼为你欢喜……”
说到这,他敛笑看向云黛,“听说此次你们是与乌孙使团一同回来的,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云黛便将她的打算说了出来,“相大禄答应让我在肃州停留七日,七日后我便要随他们回乌孙。我先想去见见我乌孙的舅舅和外祖母,至于其他的,还没想好。”
她不知道乌孙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舅舅和外祖母见着她后又是个什么情境,更不知道她和大哥哥能否修成正果。
晋国公闻言,轻轻点头,“是该回乌孙看看,毕竟都是你的亲人。”
他这话说完,屋内忽的沉默下来。
就在这诡异的静谧持续时,谢伯缙侧眸看了眼云黛,手捧着茶杯,淡声道,“父亲,陛下已命我护送妹妹回乌孙,所以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她的。若是她在乌孙过得不习惯,我会将她带回北庭,或是送回家来,她过得舒坦最重要……”
屋内顿时更加安静了。
这话若放在从前,每个字每句话都很正常,只会让人觉得兄妹情深。
可现下屋内众人都心知肚明他俩的关系,再听这话,就莫名听出另外一种感觉。
莫说是云黛,就连谢叔南都觉着这氛围尴尬得让他坐不住,他都想直接喊一嗓子,“是,没错,大哥和云妹妹在一起了,父亲母亲你们就遂了他们的心愿,成全他们吧。”
想归想,真要喊他也不敢。
最后还是晋国公开了口,打破这静谧,“嗯,正好你也要回北庭了,一路护送也方便。”
他还想说什么,乔氏忍不住了,晦暗不明的目光直直看向谢伯缙,温和的嗓音中透着几分克制不住的郁气,“你们日夜赶路也累了,先回各自院里歇息吧。阿缙,你留下,我与你父亲有话问你。”
听到前半句话云黛长松了一口气,只觉总算熬过去了。听到后半句话,她的心骤然又提了起来,砰砰狂跳。
夫人专门留下大哥哥,是要问那件事么?
她四肢麻木的站起身来,眼神频频朝谢伯缙看去,纤细的眉毛轻蹙着,凝满担忧。
谢伯缙回望她一眼,眼神坚定又深邃,像是无声与她说着放心。
谢叔南也意识到要发生什么,赶紧走到云黛身边,催道,“走走走,云妹妹,我们先出去吧。”
云黛咬了咬唇,跟着谢叔南行礼告退,又往外走去。
庭前阳光无比灿烂,照得整个庭院都亮堂堂的,云黛却觉得浑身冰凉,手心也不知何时冒了层细汗。【妙】 【书】 【斋】 【妙书斋】
等走到院门口,她走不动了,扭头看向院内,神色凝重。
谢叔南站在她身旁,安抚道,“云妹妹你别担心,大哥不会有事的。或许父亲母亲只是问他一些朝堂上的事呢,从前不也这样么,每回叙话,大哥总是被单独留下的那个,你不要想太多了,还是先回院里歇息吧。”
云黛讷讷道,“可…可是万一,大哥哥触怒了国公爷和夫人……”
谢叔南撇了撇唇,心说那也是他活该,哼,谁叫他厚颜无耻对妹妹下手,抱得美人归了,挨一顿打不过分吧?
面上却道,“不会的了,大哥那样聪明的人,我们三兄弟里就属他挨打挨骂的次数最少。再说了,他练武之人,皮糙肉厚的,打一顿也不妨事……呃,咳咳,我的意思是,父亲母亲也不会真打他的,怎么说也是亲生的嘛,再生气也不至于下狠手。大哥现在好歹也是个三品将军,父亲会给他留些脸面的。”
虽说如此,云黛依旧忍不住担心,迟迟迈不出脚步。
谢叔南也没了办法,耸肩摊手,“行吧,那要不咱们就在这外头等一等他?”
云黛感激的看他一眼,软声道,“三哥哥你回去歇息吧,我在这等就行了。”
“那可不行,我是那样没义气的人么?”
谢叔南双手环抱在胸前,懒洋洋往月亮门边一靠,吊儿郎当的模样,“等一等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若里头真打起来,我还能去拉一把,总不能叫你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冲在前头。怎么说你也叫我一声哥哥,当哥哥的就要有哥哥的样子。”
云黛心头动容,缓了两息,弯起眼眸朝他笑,“是,三哥哥一向最讲义气。”
谢叔南唇角翘起,“那当然,人在江湖飘,义字最重要。”
外头兄妹俩气氛稍微活泛了一些,屋内的氛围却是一片凝肃压抑。
憋了一肚子话的乔氏总算憋不住,身子稍稍朝前倾倒,语气中还带着最后一丝期待,“阿缙,你告诉我,外头传得的些消息和你姑母在信里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对不对?你和云黛……你们只是兄妹,并未其他的感情,是么?”
谢伯缙身形笔挺地站着,神色严肃,一字一顿道,“不是假的。”
乔氏如置冰窖,全身都冷下来,心头最后一丝期待也被彻底浇灭,两片嘴唇颤抖着,伸手指着他,哼哧哼哧喘着气,“你…你怎么能……她是你妹妹啊……”
谢伯缙道,“并无血缘关系的妹妹。”
乔氏一噎,又咬了咬牙,痛心疾首地盯着他,“那你可还记着你自己的身份?你是国公府的世子爷,日后是要继承你父亲爵位,挑起整个国公府的,你的妻子将会是国公府的主母,要有襄助你的能力,而不是单凭着你一腔喜欢就能定下的。”
谢伯缙眉心皱起,“谢家儿郎娶妻,不是一向以心意为主么。”
乔氏再次被噎住,她知道长子一向沉默寡言,却没想到说出话来能这么气人。
保养精致的手用力捏住帕子,她瞪着他,斥道,“那也是叫你在门当户对的贵女们挑个心仪的,谁叫你将主意打到云丫头身上了?你说,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在肃州,还是在长安?”
“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对她起了绮念。”
谢伯缙垂下眼睛,嗓音低沉,“父亲,母亲,你们知道的,她一向胆小怕事,见着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是我使了法子逼着她跟我好,她哭也哭过了,逃也逃过了,但又被我抓了回来……”
乔氏闻言,也不知脑补了什么,惊得睁大了眼睛,指着他的手指发颤,“你、你,你怎么做出这种事!”
“你个混账东西!”
晋国公也黑了脸,顺手砸了个茶杯过去。
乔氏一见,变了脸色,连忙去拦晋国公,却没拦住,眼见着那茶杯砸到了谢伯缙的肩膀处,濡湿了一大片,又啪嗒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她又气又急,边上前去检查儿子有没有砸伤,边拿拳头恨恨地锤他,“你这犟脾气,怎么都不知道躲!”
晋国公冷哼道,“他还有脸躲!老子没拔刀砍他都算好了。”
乔氏气恼地瞪晋国公,“你敢!敢情儿子不是你生的,你不知道心疼?”
晋国公拧起浓眉,“夫人,我这不是帮你出气么,这混小子方才还敢呛你。”
乔氏道,“有你这样出气的么?如今事已至此,你光打他有什么用?”
晋国公哑口无言,遂大马金刀沉默坐着。
谢伯缙垂眸看向乔氏,轻声道,“是儿子不孝,惹母亲生气了。”
乔氏拧身,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怨道,“你自小性子沉稳,是个有主意的,从不要我与你父亲操心,怎的在这事上如此糊涂呢?且不说云黛从小在家里养大的,就说她如今的身份,乌孙的公主啊!咱们晋国公府多招乌孙人恨你不知道么?那乌孙昆莫怎会将唯一的外甥女嫁给你?而且……而且万一以后,乌孙与大渊又起战火,她该置于何地?”
谢伯缙闻言,紧绷的下颌微松,“母亲,那你是同意我与云妹妹的事了?”
乔氏一怔,默了两息,面色悻悻道,“我可没说同意!”
谢伯缙薄唇抿成一条线,眸色变得深暗。
少倾,他全然不顾地板上破碎的杯盏,单膝跪下,拱手对晋国公和乔氏道,“父亲,母亲,我认定她了,此生非她不娶。从小到大,我鲜少向你们求什么,如今却想求得你们的肯定……”
乔氏看到他袍服膝盖处沁出的血,脸色大变,忙去拉他,“有话起来说!”
可他身形如玉山岿然不动,眉眼间满是坚毅,“若此生注定无法与她相守,儿子会上表请辞世子之位,从此驻守北庭,终身不娶。”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像是砸在乔氏与晋国公的心上。
屋内静了下来,像是一滩死水。
乔氏望着长子棱角分明的脸庞,心口五味杂陈,万般情绪剧烈翻涌着。
她知道他既说得出这些话,就一定能做到的。
他向来就是这样的脾气,认准的事就不会改变。
良久,她朝晋国公投去柔柔一眼,七分妥协,三分请求。
晋国公板着脸有所松动,低低叹了声“孽障”,又道,“起来吧。”
谢伯缙一动不动,一双黑沉沉的眸看向他。
晋国公被看得嘴角抽搐,“还看什么看,儿孙都是讨债鬼,我和你母亲肯定是上辈子欠你的!快起来吧,要真把膝盖跪瘸了,转头你母亲又得埋怨我了。”
谢伯缙问,“父亲答应了?”
晋国公冷哼,“你都使手段把云丫头逼到你身边了,我还能说什么?你坏了她的闺誉,还不得对她负责?你叫你老子我死后哪里还有脸去见她父亲。哼,我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寡廉鲜耻!”
谢伯缙又看向乔氏,“母亲,您呢?”
乔氏本来对云黛就没什么意见,就是一直将她当做三儿媳妇来看,未曾想她最后却被老大闷声不响拐跑了。虽说她对长媳的要求是更高,但现下儿子跪在面前,又是要辞去世子位,又是终身不娶的,她哪里还狠得下心去反对?
“你是我生的,她也是养在我膝下的,难不成我真要棒打鸳鸯,害得你们俩都不如意?那我图什么呢?”
乔氏深深叹了口气,“等你们当了爹妈就知道了,可怜天下父母心,盼来盼去都是盼儿女能过得好。好了,快起来吧,碎瓷都要陷进肉里了,你不疼我都疼!”
谢伯缙这才站起身来,面容有些苍白,但更多是心愿得偿的欢喜。
他朝乔氏和晋国公深深一拜,“多谢父亲母亲成全。”
乔氏弯腰检查着他的膝盖,满眼心疼,“你就是要气死我,不好好说话,非得害自己流血受伤!来人呐,快叫大夫!”
谢伯缙忙叫住那丫鬟,又与乔氏道,“小伤而已,我回院里涂些伤药就好了。”
若是喊了大夫,叫那小哭包知道,怕是又得掉眼泪。
他最见不得她哭,眼睛红红,鼻尖红红,可怜又可爱,叫人想呵护,又生出些邪恶念头,想叫她哭得更凶。
乔氏这边担心不已,还是晋国公发了话,“夫人,你别管他了,这点子伤算不得什么,他能处理好的。”
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还不赶紧出去,叫我和你母亲眼前清静些!”
谢伯缙颔首,“是,儿子告退。”
他转身离开,乔氏盯着他稍显踉跄的脚步,红着眼圈喟叹,“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人来。”
也许,从很早开始,她就不认识她的长子了。
“好了夫人,莫生气了。”晋国公走到乔氏身旁,将她揽在怀中,温声细语哄了一通。
乔氏的情绪也渐渐平缓,忽而又想到什么,她皱起眉头问道,“夫君,儿子要娶公主了,咱们之前准备的那些聘礼够么?”
晋国公抚着她背的手一顿,“……”
逆子啊逆子。
作者有话要说:晋国公:坑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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