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春光融融,一路桃红柳绿、生机盎然的景致。
前往河洛的官道上,一辆寻常的平头马车辚辚向前,马车后堆放着两个箱笼和几个麻布包袱,车前是个黑脸车夫,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捏着马鞭。在他旁边坐着个圆脸蒜鼻的三十岁妇人,手中抓着一把炒得焦脆的盐瓜子,上下嘴皮子翻飞,时不时与车夫聊上两句。
隔着一层薄薄的靛蓝色车帘,身着浅青色细棉布裙衫的云黛斜靠在窗边,单手支着嫩白玉腮,静静地望向窗外不断往后退的山景。
长安往洛阳一路山多水少,远处如黛青山连绵,近处杂花生树,天高鸟阔地看了一路,人的心境也被打开了。
这已是她离开长安的第三日。
最开始换上丫鬟裙衫钻进这辆马车时,她的心简直快要跳出胸口,生怕计划有错漏之处,被谢伯缙发现。
等马车驶出了长安城,她依旧无法安心。夜里在县城客栈投宿时,她一闭上眼睛,就忍不住想起在陇西的人和事,想起三位哥哥,其中想得最多的,莫过于大哥哥。
他若是知道她不告而别,会是个什么反应?一定怒不可遏,怨她无情无义吧?
这般又担心又惊惧的过了一夜,翌日天光刚亮,她就起身洗漱,催着马夫继续赶路。
头两天的紧张过后,身心俱疲,第三日便是再想紧张,也没那个气力了,心态反倒放得平和。
云黛想着这都过了三天风平浪静的日子,看来端王妃那边应该兜住了——
长安乃天下最繁华之地,人口流动密集,又有四通八达的水路陆路,大哥哥就算想寻人,在这天南地北,车来船往的情况下寻人,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只希望他寻些时日就能放下,朝前看,好好地过日子。
而她也计划好了,先去洛阳别庄歇息两日,转而寻船下江南去临安。
她手头差不多有五百两,到时候在临安买一处小院子,这些钱够她衣食无忧过一辈子。她会写字作画,也能刺绣打络子,闲来也能变卖些银钱……
至于再往后的打算她也没细想,不论怎样,先顺利到了临安,再走一步看一步罢。
“姑娘,可要用些茶水?”
清脆的嗓音将云黛的思绪拉回现实,她侧过脸,看向坐在对面的小丫鬟纱君,柔和笑了笑,“好。”
纱君“欸”了一声,拿出灌满热茶水的水囊,往杯中倒了一大杯,双手捧给云黛,“姑娘请用。”
云黛接过,温声道,“你若渴了,也自倒一杯喝吧。”
“多谢姑娘。”纱君甜甜地应了,也不忸怩,拿了另一个装着清水的水囊喝了起来。
纱君才十三岁,是王府上月才采买进来的小丫鬟,爹妈为了给儿子凑钱娶媳妇,将女儿卖进了府里为奴。纱君是个有主意的伶俐丫头,见王妃身边的亲信婆子要寻个小丫头去洛阳,其他小丫鬟还在犹豫不决时,她二话不说,自告奋勇。
婆子称奇,问她,“我都没说去洛阳当什么差,你就争着要去?就不怕一辈子待在外头了?”
纱君答道,“我就是想离了长安,离了我那双狠心的老子娘,若继续留在长安,日后指不定还要被他们榨干银钱,倒不如尽早离了长安,叫他们从此再也寻不到才好。”
这番话倒打动了那挑人的婆子,便点了她到云黛身边。
云黛得知纱君的经历,心底对这小丫头也颇为欣赏,便与她道,“你若真心待在我身边,日后我绝不会亏了你。到了临安,咱们一块儿过日子,待过个两三年你到了岁数,我就将身契还给你,放你去嫁人。”
纱君感激涕零,她是个活泼热切的性子,短短三日的相处,便与云黛相处得十分熟稔自在。
且说一行人在路上奔波,日头一偏西,外头的妇人就朝里禀道,“云姑娘,这天瞧着要下雨,再往前走二十里路有一处清水镇,今夜咱们就歇在那,您看成不成?”
云黛柔声应道,“张婶子,你们安排便是。”
那张婶子答了声“好嘞”,再没多说。
纱君掀开车帘凑个小脑袋往外看,咕哝道,“的确是要下雨了。”
云黛慵懒地靠在松花色祥云纹软枕上,微笑着,“春日里雨水一向多。”
纱君睁着一双好奇的眼,“奴婢听说江南的雨水更多,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三百日都在下雨,姑娘您读书多,见识广,这是真的吗?那咱们的衣裳岂不是要起霉点子啦?”
云黛噗嗤笑出声来,“哪有那么夸张。”又道,“不过我听人说,梅雨季节,衣裳几日晒不干倒是有的。”
纱君哇了一声,随后笑嘻嘻道,“不怕,到时候晒不干,奴婢拿炉子烘干也是一样的。”
主仆俩说笑一阵,云黛便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她连着两晚都没睡好,也就只能在车上补觉。
马车平稳地朝前行驶。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得一阵噼里啪啦的闷响声传来。
云黛睡得迷迷瞪瞪,思绪混沌,没有睁开眼,只迷迷糊糊地问了声,“是落雨了么?”
四下静悄悄的,并没人回她。
她只当纱君也睡着了,闭着眼睛又眯了一会儿,可渐渐地,她意识到有些不太对。
噼里啪啦的声响还在继续,应当是雨水落在车顶和车壁上的声音,但马车却是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再往前走。
思绪逐渐变得清醒,云黛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身旁并无纱君的身影。
她心头诧异,再看马车停在原地,忙扬声喊了两下,“纱君,纱君?”
外头仍旧静谧无声,没有纱君的回应,没有马夫和张婶子的回应,只有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愈发显出这静谧的诡异。
云黛坐在车里,心头打起鼓来。
无数不好的念头涌上脑中,虽然她极力在心里安慰自己,下雨了马夫和张婶子要停车去拿蓑衣蓑帽换上,纱君应是下去给他们帮忙了,自己没必要疑神疑鬼,但她的心还是提了起来。
一时间,甚至连伸手去掀开车帘的勇气都没有。
又一阵踌躇后,云黛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伸向那车帘。
就在她的手快要靠进那车帘时,外头响起纱君的唤声,“姑娘。”
云黛听到纱君的声音,心头一喜,同时松了口气,果然是自己吓自己。
这下连掀帘的动作都变得干脆多了,放松的语气里不免透着一丝抱怨,“方才唤你怎么都不……!”
剩下的话陡然被扼住嗓子眼里,云黛的脸陡然褪了血色。
靛蓝色帘子一角捏在手中,马车就停在雨水涟涟的官道中央,既是傍晚又下着雨,晦暗的光线下雨水氤氲出湿漉漉的雾气,在那灰蒙蒙的雨雾里,车外站着两人——
脖子上架着一柄匕首吓得唇齿发白的纱君,还有那一袭玄色蟒纹锦袍被雨水淋得湿透的俊美男人。
周遭一切都虚成幻象,云黛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
早春雨水的沁骨寒意仿佛隔着空气爬上她的身躯,浸透她的肌肤,由血液传至四肢百骸,叫她不得动弹,浑身冰冷,冷得心尖都忍不住发颤。
“妹妹要跑去哪?”
男人语调平静,冰凉雨水打湿他纤浓的睫毛,又沿他高挺的鼻梁滑下,那略显苍白的嘴唇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似笑非笑。
云黛顿觉天旋地转,惊惧得无以复加。
真的是他。
不是梦,他真的追过来了。
才短短三日而已。
身子有些蹲不稳地晃了两晃,她的喉咙发干,嘴唇嗫喏着。
直到视线扫过惊吓不已的小丫头纱君,她的理智才稍稍回笼。
纤细的手指攥紧车帘,她迎上那双黑沉沉的深眸,沙哑出声,“大哥哥……”
“原来妹妹还认我。”
谢伯缙唇边笑意更深,语气却是极冷,“我当你拿一张薄纸就打发了我,从此眼里心里再没我这个人了。”
话中的嘲意叫云黛心里沉甸甸的,尤其再看到他苍白憔悴的脸色和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
她何时见过他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宛若丧家之犬。
狭长的双眸定定凝视着她,眼底是浓郁而复杂的墨色,又带着几分恶狠狠的意味。
终究是敌不过他的视线,云黛垂下眼,心说,事已至此,大概就是命吧。
她向来也不是什么幸运的人。
“大哥哥,这丫头年纪小,禁不起吓,你把匕首收起来吧。”
云黛清亮的黑眸看向他,放轻了嗓音,“外头还下着雨,有什么话,上车来说吧。”
两道视线胶了好一阵,谢伯缙最终还是放下了匕首。
云黛紧绷的肩膀放松,安抚地朝纱君笑笑,又问她,“刘大叔和张婶子呢?”
纱君惊魂未定,磕磕巴巴道,“他们……他们被捆在后头……还、还活着。”
云黛点头,她虽知道谢伯缙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但也担心他气昏了头万一就动手了呢?现下见大家都没事,她心里的石头也能搁下一块。
谢伯缙幽幽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去车后。
不一会儿,车夫和张婶子战战兢兢走了过来。
谢伯缙将踏云系在了马车旁,又冷声吩咐车夫,“继续赶车。”
说罢,掀帘钻进了马车里。
看着俩人都进去了,纱君傻了眼,担心无措,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用表情和气声问着张婶子,“我怎么办?”
张婶子朝她招手,压低声音道,“还好你这丫头身子小,过来跟我挤挤。”
……
马车内,气氛如数九寒天般冰冷压抑。
男人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车内的薄毯上,很快洇湿了一大片,他脸色阴沉,气势凌冽,好似从河里爬出索命的恶鬼,直叫人喘不过气。
云黛从袖中拿出罗帕,递到他跟前,弱弱的唤了声,“大哥哥。”
谢伯缙垂下黑眸,看向那只微颤的纤纤素手,默了两息,伸过手去。
抓住帕子的同时,也抓住了她的手。
云黛错愕,他的手掌很冰,像是完全失了温度。
还不等她反应,男人的手臂又一用劲,她整个人就被拽进他胸膛,扑了满怀的寒冷潮湿。
他单手将她圈在怀中,力气大得仿佛要将她的骨肉捏碎般,嗓音沉哑,“为什么要跑?”
云黛只觉自己掉入冰冷刺骨的潭水,脸上身上到处沾满他身上的雨水,寒冷和浸湿的感觉让她很是不适,刚要挣扎着起身,谢伯缙俯下身,湿冷的唇瓣贴在她耳畔,咬牙切齿道,“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妹妹真是好狠的心呐,就这样把我丢下了。”
灼热的气息拂过细嫩的肌肤,云黛忍不住打了个颤,慌乱地试图辩解,“我不是……不是……”
他攫住她的下巴,好让她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不是什么?”
云黛对上他的眼,离得这样近,她看到他的愤怒、伤心与失望,惊涛骇浪般朝她扑过来,叫她百口莫辩,惭愧难当,又有一种深深地无力颓败感。
没什么好辩白的,这就是她的选择。
她眼里水雾弥漫,像是四野茫茫的烟雨,语气幽戚悲凉,“那你叫我怎么办?我胆怯,没有勇气与你在一起,我就想过寻常的安稳日子,不用有那么多顾虑。不是喜欢一个人,就得跟他在一起的,这世上谁离了谁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大哥哥又何必执着,倒不如放我离开,这对你我都好……”
“所以我说妹妹真是好狠的心。”
谢伯缙轻呵一声,又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按向他的胸膛。
云黛一开始手握成拳,后来拗不过他,还是展开了手掌,贴着他那剧烈跳动的心脏。
噗通,噗通——
鼻梁蹭过她的耳垂,话语像是从牙缝中挤出,他嗓音沙哑,“这里很痛,像是钝刀子割肉,一下又一下。”
云黛一怔。
他紧紧按着她的手,像是要让她挖出他的心脏般,“妹妹感受得到么。”
云黛心头慌张发虚,急急想要伸回手。
谢伯缙问她,“你会心疼么?”
云黛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答,怕给他希望,又怕伤了他的心。
见她迷茫无措,谢伯缙松开她的手,哂笑,“看来是不会的。”
马车内又安静下来。
良久,他叹道,“我是个认死理的人,妹妹心里没我也就罢了,可你既招惹了我,让我尝到甜头,断然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云黛抿紧了唇,心尖涩然。
蓦得,谢伯缙蹙眉道,“将衣裳脱了。”
云黛吓了一跳,飞快看他一眼,又警惕地揪住自己的衣领。
谢伯缙见她这动作,也怔了一瞬,旋即脸庞笼上一层晦色,捏住她的耳垂,粗粝的指腹轻揉着,故作轻慢道,“前几日妹妹还坐在我怀里,问我要不要。怎么现下又改主意了?”
虽说之前她的确说过那话,但这青天白日,隔着一层车帘外头还有人,他这般毫不避讳地复述,实在叫她羞耻得抬不起头。
云黛娇美的脸上顿时一阵白一阵红,羞耻得快要哭出来般,咬唇看向他,“大哥哥……”
殊不知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反倒越发叫人生出蹂/躏的心思来,谢伯缙喉结微滚。
须臾,他松开放在她腰上的手,扭过头,语气冷硬,“湿衣裳穿着容易生病,赶紧换掉。”
云黛很快明白过来,方才是她误会他了。
谢伯缙瞥过她那羞窘的表情,抬手敲了敲车壁,沉声吩咐,“先停下,给你们姑娘拿件干衣裳。”www.miaoshuzhai.net
外头很快响起回应。
没多久,纱君就掀开半边帘子,塞了个包袱进来,瞧也不敢多瞧一眼,包袱一放下,就垂下车帘。
云黛此刻乖乖坐着,离了谢伯缙两步距离。
她打开包袱从里头取了件洁净的豆青色外衫,没有立刻换,而是悄悄抬眼看谢伯缙。
谢伯缙放在膝上的手指捏紧,面向车帘,冷声道,“换吧,我不看。”
云黛“噢”了一声,窸窸窣窣换起衣裳来。
待换下湿外衫,她看着包袱里有件较为宽大的外衫,低低道,“大哥哥要不要也换掉湿衣裳,虽是小了些……”
后半句话在谢伯缙投来的淡漠目光中默默咽下,好吧,他不会穿的。
不过车厢内的沉抑气氛,倒被她这糊涂的傻话给冲淡了一些。
云黛默默取出水囊,给谢伯缙倒了杯温水,“大哥哥。”
谢伯缙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
马车还在往前,云黛攥着裙摆,迟疑一阵,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大哥哥怎么这么快追上来了?”
“妹妹倒是好本事,竟能劝着姑母帮你出逃。”
“姑母她是一片好心,大哥哥你……你没与姑母争吵吧?”云黛满脸忧色,柳眉蹙起,“难道你冒犯了姑母,逼着她说出我的下落?”
“姑母不肯说。”
“那你从何得知我的去处?”
云黛实在不解,他未免赶来的也太快了,难道她们的计划有什么大的疏漏么?
“对我,姑母不肯松口。但三皇子送来圣旨,要你接旨,她不得不说出你的下落。”
云黛这下更迷茫了,“我?接旨?”
随后想到什么,瞪圆了一双美眸,“哥哥不是答应我不请旨的么,怎可出尔反尔?”
见她这副反应,谢伯缙扯了扯嘴角,只觉舌根泛苦。
却是没立刻解释,只静静地看向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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