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携孝诚仁皇后,于冬至后与其他妃嫔前往西苑。
八旗子弟已经整装待检阅,因为孝诚仁皇后的儿子承祜,在十一年二月初,生病去世后她一直没缓过来,没有心思为后宫的这些嫔妃们,准备其他活动。
这次来,只是简简单单的陪着皇帝观看。
其他后妃中,便有安嫔,安嫔当时还只是个庶妃;整个后宫除了皇后,便只有如今的钮祜禄氏,当时她在妃位,足足十二年后,才由妃变成了皇后。
钮祜禄氏一如既往的低调,尽管她家世背景雄厚,极少有打罚下人,在宫人中,博得了不错的好感。
安嫔十年入宫为庶妃,为人嚣张跋扈。她本是汉族,族内李永芳是她祖父,在前两朝时,屡建奇功,哪怕当时是第一个成为投降后金的明朝将军,也依旧不损害他得到皇帝重用。
李永芳被称为“抚西额驸”,乃当年努尔哈赤表彰,且将贝勒之女嫁与他为妻得到的称号①。
所以她在十二年后的六月,与其他六位庶妃,一起升了位分,且是头筹。
也因此,前期颇受康熙喜爱。
她嚣张跋扈,却极有分寸,不会在皇帝底线上来回跳舞,而是踩着自以为的皇帝底线,而小心试探着。与众人一起去了西苑后,她为了和其他庶妃区分出来,单独住了一个小院,偏偏那日晚上,前来端茶送水的一个宫女,将她恼怒,罚去了外面跪地。
而她却伴随着暖暖温风,躺在床榻上,沉睡过去。
醒来后,侍女告知她:
“门口的宫女已经离开了。”只是离开得有些晚,她见李氏不咸不淡,不太想听,将后面一句话给咽下去后,道,“主子可要洗漱?”
李氏娇笑说:“今日可要去皇上那,自然得好好打扮一番。”
她起身洗漱,又化了妖艳的妆,娉娉婷婷的往外走,恰好走到那西苑宫女跪地的地方,淡淡道:“找人来把雪扫了,看着扫兴!”
那雪上,当时还有淡淡血迹。
李氏浑不在意,这对她而言,只是后妃生涯里,一件举重若轻的小事罢了。
至于那个小宫女,跪地跪出血的小宫女,跟她又有何关系呢?
做错了事,就要任罚,死了也该她的命。
结果没成想,这宫女真的死了!
就死在第二天,说是被人搀扶着回到家里,赶紧烤火,结果一烤火,那直接直接咔嚓一声断了,也不知是如何断的,当时宣扬得并不广,只有少数部分人知道,而知道和安嫔有关系的,也只有几个人罢了。
钮枯禄妃,当时只隐约听到人提起过,完全不知道,竟然还有其中这一茬。
她听到的传闻是:一个宫女,半夜回家时,晕倒在地,好半天才有人看见,结果好心带她回家去烤火,那手指直接断了,惨不忍睹,身上皮肤皲裂,冒出血,怎么也止不住。妙书斋
失血过多死了。
当时的李氏心不在焉的吃着水果,一边想着,皇上今夜陪在皇后娘娘身边,她这段日子都没机会,只有回宫了在说。
侍女在旁边,心惊胆战的给她提起,那个跪地宫女死了!
死的很惨烈!
李氏不屑道:“又不是我弄死她的?不过罚了她跪地罢了,难道她好端端的回去,死了,这也要算在我头上?”
“还不知道回去是怎么死的呢。”
李氏抚弄了手指甲,语调阴阳怪气,“把脏水泼到我身上,不合适吧?”
侍女咬着唇,不敢多说了。
昨日李氏罚那宫女,其实本来应该罚她的,她打碎了一个花瓶,栽赃到了端茶倒水的侍女身上,结果没想到那侍女,口舌不清,说话也说不清楚,竟然阴差阳错的认了下来。
李氏十分喜爱那个瓶子,暴怒,让宫女罚跪了整整半夜。
侍女心惊胆战的站在门口,恨不得远远逃开,下半夜那宫女实在撑不住,昏倒过去,在雪地里膝盖之前磕在碎掉的花瓶碎片上,被扎破的膝盖,血流入雪地里,泛着森森,让人胆寒的腥气!
还好死了。
她心想,连主子也不在意,那花瓶就是她打碎的。
她死得活该!
不关她的事。
后来回了宫,安庶妃因为不知怎的,一下触怒了皇帝,导致皇上对她冷淡了许久,李氏盛宠久了,陡然落得个失宠的下场,心态失衡,平日里就喜欢掐她身边的这些伺候的小宫女。
而陪伴着她去西苑,见证因为她暴怒导致磋磨死人的宫女,也没能等到年满25岁出宫,而是在某天,随意的被庶妃李氏,打发去了浣洗局,被里面的宫人,勾心斗角,给斗死了!
她手上看似没有沾人命,但好几条人命,却都因为她而死。
如果说直接杀人是暴虐,她这借刀杀人,间接搞死不顺眼的人,也算得是一个阴毒的宫妃。
而这些事,表面平平无奇,只是责罚了一个宫女,只是打发了一个贴身侍女。
没有任何异常。
或许是因为这些导致她在这十二年里,都没有怀上小孩。
一怀上了,高兴,脾气就有意无意的收敛住,给自己未出生的孩子积攒阴德。
而当初那个雪地里,被跪地大半夜的宫女,她的一个妹妹出生后,改名换姓,也来到了西苑,为西苑做事,在种菜的庄子上,辗转来到西苑后,和人交好,自然就成了宫女。
奉歌,就是她一个好友。
且对她心怀爱慕的好友。
在有意无意间,夏知也释放出,自己也喜欢奉歌,不介意对方是太监,不是男人,导致两人情感愈发浓厚,这次的篡改酒窖登记册,也是她怂恿奉歌做出的。
她哭诉着,一一将这些过往给掀开,同时也掀开了安嫔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以受害者的身份,控诉着安嫔草菅人命,目无王法!
“那为什么你要害我?”
苏漾白着一张脸,“难道你受了别人欺负,背负血海深仇,就要拉垫背的吗?我跟你有何冤仇?”
“你将一罐烧酒给了和你交好的宫中侍卫,却下药让他们在雪地里入睡几个时辰,然后故意放火,想烧死我?”
“你姐姐是因为跪在雪地里,导致死亡的,你就来个截然相反的,让我葬身火海?”
苏漾身子隐隐发抖,眸中泪光闪烁,急促的喘息着。
凝夏拍了拍她的后背,“主子,主子,深呼吸,深呼吸!”
坐在堂上的康熙,往这瞥来,苏漾没注意,她下意识深呼一口气,好半天才缓了过来。
见她无事,康熙随即又收了目光。
他面无表情,道:“仅仅只是因为,安嫔责罚了你姐姐,导致你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她?”
“就算要报复,怎么不找正主?”
皇后陡然收了声,不再说话。
她放在椅子上的手,紧紧的扣住。
夏知冷笑一声,面部狰狞:“奴才听说,听说安嫔娘娘,六年前,就住在云榭楼,姐姐是在云榭楼被惩罚的,那日不管是谁,是安嫔也好,苏贵人也罢,都是奴才想要报复的人!”
“谁让她住在那呢,苏贵人是贵人,侍卫自然没有那么多,安嫔却是嫔妃,被多看重啊,层层保护,以为能先弄死苏贵人,在弄死安嫔。”
“可惜,可惜还没来得及。”
她狠狠瞪了安嫔一眼,“这次算奴才倒霉,奴才认栽!可是,安嫔她不死,奴才心意难平,就算是死,奴才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那凄厉的叫喊,生生的把安嫔给吓得汗毛倒竖。
她阴晴不定的看着夏知,一时不知道,她是真的想弄死她,还是嘴上不饶人。
她扶着肚子,提泪涟涟:“皇上,皇上您要为妾身做主啊!这奴才如此心狠手辣,欲加害苏妹妹,结果没想到苏妹妹吉人天相,被救出来了,妾身……妾身却受到她的诅咒,这般狠毒的人,应该立刻拖出去砍头!”
夏知说,想报复现在住在云榭楼的人,以及报复安嫔李氏。
云榭楼时,关了窗,悄悄点了火。
本来要造出一场意外,可偏偏那些侍卫都被冻死了,竟然没一个活下来。
这几条人命,若是当时云榭楼没有起火,而是第二日找到尸身的话。说不准早已没有了证据,来证明他们确实喝了酒,下的药也会消失在血液里,再察觉不到。
可没想到皇帝来得那么及时,还让许多人去找。
找是找到了,可全都死了。
第二日能死无对证的,在云榭楼起火那晚,偏偏却留了难以磨灭的证据。
夏知不甘的瞪了安嫔一眼,心如死灰道:“奴才甘愿受罚,但是,但是还请皇上,对安嫔肆意妄为,打杀宫人的罪状,认真对待!”
她砰砰砰的磕头,磕到额头出血。
康熙冷眼瞧着,瞧她脑子上破了一个口。
“朕听闻,你家中尚有母亲和儿子。”
夏知猝然抬头,直视帝王。
“那应该没错了,”康熙淡淡道,“改名换姓,也有踪迹可查。”
“你早早的与其他男子成了亲,却和小太监不清不楚,诳他篡改了登记册,现在还把他也给一起拖下水,你就没想过,万一朕要彻查此事?”
小太监奉歌闻言,恍若惊雷噼里啪啦把他差点砸死。
他清秀的脸,满脸不可置信:“你,你骗我!”
宫女与太监对食,这事古来有之。
康熙却是烦了,又指出她刚刚一通,看似杂乱无章,实际十分顺畅且条理清晰。
“你说安嫔害了你姐姐,怎么,真正害你家人的人,你不去报复,报复一个无辜的妃嫔?”
他淡淡道,“你家里穷,儿子过得苦巴巴,老子还抛妻弃子跑了,就一个老母亲,守着他日子十分清贫,可最近,你儿子却路上突然捡到了十文,真的是捡到的吗?”
夏知刚刚开愤怒,愤慨的脸,僵在脸上。
十文钱,对于一个普通贫穷百姓家而言,也要攒好一阵子才能攒到。
“朕派人在你西苑房屋后的一处地下,找到了你刚埋进去不久的银子,你可还有话说?”
“皇上,做事要讲证据,什么银子,奴才完全不知道!”
“有人瞧见了。”康熙淡淡道,“要朕让人给你带上来?”
夏知脑子里轰然炸响,有人瞧见了,难道是她同住的宫女?
那个其貌不扬,一直畏畏缩缩的宫女?那个还要靠她接济,还要靠她帮忙的宫女?
怎么会瞧见,她明明那么小心,还是趁着对方睡熟了才出门的!
原来一直都在骗她?
养不熟的白眼狼,狼心狗肺!
夏知漠然,“就算是奴才埋得又如何?奴才在西苑待了这么久,难道不能有体己的钱?”
她看了看身边这小太监,额头上的血簌簌落下,一滴滴的滴落在地,晕出了一滩血洼,夏知妩媚一笑:“自然不可能是奴才挣得全部,也有奉歌哥哥的贡献呀。是吗,奉歌?”
奉歌挣扎的望向她,却见她眼中,妩媚里夹杂着恳求与脆弱,好半天,认下了。
“是奴才给的,奴才贪了银子,可没想到你居然已经成亲了!”
康熙见这群人不见棺材不落泪,直接道:“把人带上来。”
夏知却眼角一跳,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
她霎时侧过身,就看见一个满脸泪水的小男孩,穿着粗布衣裳,拉着一个苍老女人的手,被人催促着走了进来。
“娘亲……娘亲。”小男孩哭叫,“娘亲你怎么流血了?”
她饱含怒火的眼神,死死盯着安嫔,直直把安嫔盯得眼神闪烁了下,偏过头。
“你若不说实话,”康熙眼也不眨,平静道,“朕便叫你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在你面前,当着你的面,先杀了你儿子,再杀你母亲,在给你母亲慢慢放血,睁眼瞧着你比她先死。”
顿时,这紫光阁内的十几二十号人,脸色都不太好。
安嫔直接差点倒退了两步,苏漾掐着手心,吃痛了才止住自己脱口而出的话。
“来人。”康熙抬头。
“住手!”夏知再狠辣的心肠,也遭不住康熙这样搞,她直接崩溃了,“皇上,皇上。”
她爬着一步步往前挪,“皇上你不能这样做!”
她惨烈的哭着,“奴才说,奴才都说!”
“是安嫔!安嫔让奴才这样做的!”
她恨恨的望着安嫔,“安嫔娘娘,六年前,可不止是罚了姐姐,还让姐姐跪在花瓶的碎片上!她让姐姐跪在雪地里,差点把血给流了干净,要不是好心人把她带回家,说不准能当场毙命!”
“可是,可是……”夏知抹了抹血泪,“可是这样也无济于事。”
“那是奴才才几岁。”
“奴才本来没想报仇,安嫔娘娘离奴才太远了,远在深宫中,若不是皇上临时起意要今年冰嬉活动,消息传来,奴才才知道,自己的机会到了。”
“奴才要她死!”
“可她来了这西苑,却先找上了奴才的门。”
那日,伪装后的安嫔轻飘飘的叫她:“王朵是你姐姐吧?我记得她,不是本主害死的。”
“听说你家里不太好,男人跑了,留下了小儿子,你母亲还患者病,没钱医治。”
“这西苑的有水不好捞。”安嫔谈笑风生,“不如听一听,本主子,为了表示对你姐姐之前的歉意,赠给你一些银子,好养家糊口呢?”
因为夏知,长得很像她姐姐,才在安嫔第一日来的时候便意外的认出来了。
她没有害怕,反倒与她做了个交易。
“本主向来不喜欢,那种得了宠爱便耀武扬威的人。”
李氏淡淡道,“我要你,给苏贵人找点麻烦,她住在云榭楼。”
夏知颤着声:“如何找?”
“这就得看你了。”安嫔笑了起来,“她不是住云榭楼么,六年前,本主也住在那,和你姐姐闹了点矛盾,你心里若是过不去,不如把本主当成她,一举两得?”
“不,不行!”
夏知摇摇头,“姐姐是因为自己做错事,才得了娘娘的责罚,是她实属不该,哎。”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娘娘不必挂怀,姐姐命不好,奴才是因为,怕犯了宫中忌讳,才改了名姓,想要讨得点银子开销。”
“无事,你到时候来北海就行,银子照给。”
安嫔李氏笑道,“不会亏了你的。”
下午,夏知真的咬着牙去了。
结果端着热茶水,不小心差点给倒在了安嫔身上。
她惶然不已,连连跪地求饶,惹得安嫔也真的罚了她跪两个时辰,结果只让跪了不到小半时辰,就差人让她回去,并拿来了一些擦膝盖的伤药,言辞恳切中带着道歉,还带了一点银子。
在安嫔眼里的这点银子,在夏知眼中,却是一笔能供养她家里两年的开支,而且还可以活得很好,那颗想报仇的心,逐渐被她想家人过得更好,占据了上风。
她同意了。
先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
这是安嫔最熟悉的手法,并且已经成功了好多回。
她以为这一回也能如此。
或许最开始,她的目的,只想给苏漾一个教训,却没想到夏知会错了意,直接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弄死苏贵人。
在她萌生出这个念头后的晚上,安嫔又叫人来了。
她带来的口信说:“算了,小小惩戒一番就行,你过几日碰到本主,小小的制造出一个意外,最好……最好能狠狠的摔在地上。”
然而恶意的念头一经想出,那毒液深入骨髓,便改不得。
她没有听安嫔的话,收了安嫔的银子后,将烧酒给了巡逻的侍卫们,在大雪纷飞的晚上,悄悄来到了云榭楼,先轻轻的关了窗后,又开窗瞄准往火盆里丢了点东西,才再次关窗。
苏漾睡得意识朦胧间,正是听到了这声响动,才陡然惊醒的。
当时她以为是窗柩被风雪刮了,还没注意到空气里的异常,等手软脚软,意识不太清明才陡然发觉不对,推着凝夏赶紧起来。
结果还是晚了。
太晚了。
她和凝夏的力气,不足以打开被夏知用东西给封上的门,选了巧径去窗柩,结果窗柩也被封住了,她拿着衣架锤,力气却越来越小。
眼见着烈火焚烧,要葬身火海时,皇帝出现了。
还好他出现了。
夏知在终于说出此事完整真相后,空气中一片寂静,连她上了年纪,病弱体衰的老母亲,都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她不信自己女儿,竟然是如此的狠毒。
小孩子还不懂这些,嚎啕大哭的去捂住她汩汩流血的额头。
“娘亲,娘亲你不要死!”
他惨烈的哭嚎,夏知温柔的摸了摸他稚嫩的脸:“娘亲对不住你。”
随后,她笑着抬起头,眼睫沾上血,竟显得诡异。
安嫔怔怔的看着她,煞白的一张脸,血色全无:“你……”
夏知长得很像她姐姐,安嫔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她姐姐清秀,眉眼虽不如后妃好看清丽,却格外有一番感觉,当时她在后宫看惯了宫妃颜色,却突然眼前一亮。
于是,她记住了她,后来又惩罚了她。
那个当场目睹她惩罚人的宫女,后来她才知道,是故意推了这个西苑宫女领了罚,所以,她也让她尝一尝,小宫女受的苦。
一命换一命。
她做错了什么呢?
夏知将头上的血抹开,洁白又掺血的额头与她整个轮廓裸露在外。
“奴才想问娘娘一句,‘你过几日碰到本主,小小的制造出一个意外,最好……最好能狠狠的摔在地上’,这话可是什么意思?”
“娘娘若是回答奴才,奴才便收回前面所有诅咒,高高兴兴的去赴死。”
“娘娘以为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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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煊注视,直至列车渐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送走了几位同学。
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大学四年,一起走过,积淀下的情谊总有些难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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