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是毛茸茸的一小团,被那人同样苍白的手指头拢着,才堪堪盈满手心,陷在层层叠叠的衣袍里,根本不打眼。
“睡醒了?”
头顶传来的嗓音清凌,却丝毫不显冷漠。
薛羽睡得迷迷糊糊,下意识“咪”了一声。
岑殊手心一沉,低头看去,只见自家的小雪豹翻了个身,此时正四仰八叉躺着,毫不设防地露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眼睛都没挣开,俨然一副还想睡的样子。
他这么一翻,一条比身子还长的毛茸尾巴就从他肚皮底下舒展出来,软软搭在年轻人的膝盖上。
白底带着点黑圈纹的尾巴毛又长又蓬松,因为被抱着压了一晚上,现在乱七八糟向四处支棱着,大眼一扫还以为是谁家的鸡毛掸子成精了。
岑殊眼睛微微弯了一下,另一只手抬起来,无声帮他顺了顺睡乱的尾巴毛。
这边豹型的自己还能睡,远在山下的身外化身却没有这么舒服的大腿可以窝了。
人形的薛羽只能只得从冻得梆儿硬的树杈子上坐起来,睡眼惺忪地靠在树干上自己醒盹儿。
薛羽这具身外化身修出来后,就像是用一个脑袋控制两只手,再没有什么主次之分,顶多能区分个左右撇子。www.miaoshuzhai.net
只是可能薛羽学艺不精,化身跟原身离得远了信号就不太好。
就像此时他的两具身体就离得有点远,因此他的头昏沉沉的,反应都有点慢半拍。
其实除了那些修为高深的大佬外,没谁吃饱了撑的要修炼个化身出来。
奈何薛羽现在不是人,是一只豹,一只雪豹幼崽。
对,虽然他长得小,叫起来又是“咪呜咪呜”的没半点凶厉,但人家确实就是一只豹豹来着。
薛羽死后刚穿越过来时就临着镜子照过自己:雪花毛,长尾巴,圆耳朵,因为还是幼崽,脸长得也像一只猫猫。
如果卖萌能把人萌死的话,那也算杀伤力极大。
雪豹幼崽小小一团,堪堪有成年人手掌那么大,他化形出的人形小号虽说不是个垂髫小儿,却也没好到哪里去,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朗。
少年郎此时正耷拉着肩膀坐在山脚密林中,一棵大树高高的树杈子上,穿着一身玄色裘衣,领口处滚着一圈浅褐色长毛滚边,衬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雪肤红唇,一头长发松松在脑后梳成个小揪,黑得极浓,泼了墨似的,愈发显得皮肤莹白,长发乌黑,跟他的兽型一样生得十分漂亮。
又因为年龄还小,面容便带着些雌雄莫辨的味道,更加夺人眼球。
只是一根二指宽的黑色布条横在他的双眼之上,将这张俊俏的小脸上下分成两半,又绕到脑后打成一个结。
这遮眼布是几层黑纱叠在一起,还透着点亮堂,能看出布条后面的人是睁着眼的。
也不知是眼睛畏光还是什么,要在眼睛上遮块布。
虽说这么一遮,便叫人看不见有这么一个好看眉骨、鼻梁、嘴唇的漂亮少年,又会拥有怎样好看的一双眼睛,但他十二三岁的年纪,人本就还没张开,身子骨都是瘦条条的,眼睛蒙着黑纱立在那儿,便凭空生出几分暧昧不明的脆弱易折感。
教人生出些隐秘难言的念头——想好好保护他,亦或是……好好欺负他。
薛羽两个号离得远,信号就不太好,此时不太能一心操控两边,便只能让豹豹还在岑殊怀里睡,专心操控自己的人形小号。
盹儿醒得差不多了,薛羽习惯性抬起手,从自己头顶薅了根头发下来,举起来凑到黑纱前仔细端详。
这根头发又黑又韧,看起来发质相当好,似乎有普通人发丝的两倍粗。
薛羽从发中段一寸寸看过去,直到发根处,浓墨般的黑色就淡了些,最邻近头皮的地方竟有三四个毫米是完全雪白的!
唉!
薛羽叹了口气扬手将头发扔了。
这天衍宗的入门考试再不结束,他染的头就要先撑不住了!
因为没通过考试所以一夜白头,这听起来多少有点丢人。
但没办法,实在是因为他这具人形化身化得还不太彻底,身上的毛发都是白的。
眉毛眼睫毛这些长得慢,染一次还能撑一撑,头发却没办法,不到一周的功夫白头发就长出来了。
还没等他一口气叹完,突然浑身一哆嗦。
几根微微发凉的手指搭上了他——不,豹豹的肚子。
指尖轻勾,从薛羽长着长长白色绒绒毛的肚皮一路挠到他的下巴。
!
薛羽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办法拒绝小猫猫的动物本能,被挠的浑身过电一般炸起毛。
这边小号化身眼前一黑,断了电一般从半空中的树杈子上仰了下来。
“嚓”地一声,他大头朝下栽进树下的雪地里,唯余穿了厚裤子的腿露在积雪外面,像两根颤巍巍的萝卜秧子。
冰凉的雪灌进脖子里,倒是给薛羽激精神了。
人形龇牙咧嘴地从雪地上坐起来,那边豹豹已经在岑殊手里闹开了。
他一边用米粒大小的乳牙咬着年轻人葱白的指头尖儿,一边四只爪子抱着岑殊的手恼怒地“咪咪”乱叫,大尾巴啪啪抽在他皓白细瘦的手腕上。
奈何无论薛羽怎么觉得自己猛虎下山、威猛异常,岑殊也并没有被他咬疼。
他又手痒似的多在幼豹脖子窝里多挠了几下,开口道:“今天还想去吃铜锅吗?”
闻言,薛羽正摇得起劲的大尾巴一停,含着那根手指理直气壮地“喵”了一声。
废话,当然要吃!
-
与整间房子里只有岑殊跟薛羽一人一豹的清冷不同,天衍宗另一座山的山头上正是热闹。
正殿前那座巨大的回字形抄手回廊里,此时正坐满了人。
廊中本该是花园小景、假山怪石的地方,此时却架着一口巨大的……铜锅。
不。
说它是锅其实有些委婉。
因为这口锅实在太大了,直接架设在地面上,锅面与回廊同宽,将整个院子占了个满满当当。
正中间放炭火的烟筒有七八人合抱那么粗,一刻不停地往天上排烟气,下食的汤面围在四周,足有小溪那么宽,大约煮起个人来都毫不费力。
锅里面咕噜咕噜滚着奶白的汤底,汤面上还飘着快要煮化了的葱段、姜片、香菇、枸杞和虾皮。
雪下得正紧,每片雪花都有鹅毛大小,却在游廊上空就被暖烘烘的热气炕化了,淅淅沥沥落进锅里。
雪山的雪并不脏,落进锅里直接当汤底。
就算是整个修真界,能把一顿火锅吃成这阵势的,也唯有天寒地冻、地广人稀的天衍宗而已。
薛羽窝在岑殊怀里到场的时候,从半空中远远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浓厚水汽将整个山头笼在一团奶白雾气里,蒸得云雾缭绕。
五丈开外,人畜不分。
岑殊停在半空,广袖轻轻一拨,面前水雾便同摩西分海一般向两旁散去。
他们脚下十几丈的地方正是咕噜噜冒泡的汤面,如果不把水雾吹开直接下降,两人怕会直直落进锅里,给今天的火锅加道菜。
“太师叔来了太师叔来了!”
廊中的天衍宗小辈们骚动起来,捧碗的捧碗,抹桌子的抹桌子,麻利给岑殊腾了块地方出来。
天衍宗上下平时并不拘泥于什么主次尊卑,回廊是四方的,陈设摆件也没什么不同,坐哪儿都一样。
什么祖宗长老的也很接地气,刚刚那片水汽被吹开,薛羽眼尖地看见下面廊中还分散坐着几个白胡子老头儿,都吃得哈嘶哈嘶的。
岑殊从容落座,旁边立马有小弟子给他送来干净碗筷。
“太师叔来得正好,羊肉刚刚下锅,现在捞起来正是最鲜嫩的时候!”
岑殊本来病态苍白的面颊被水汽这么热烘烘一扑,雾雾腾腾中显出几分薄红来。
他对小弟子略略颔首,就算是谢过了。
对方冲岑殊憨厚笑了笑,抱着自己的碗去找其他地方坐了。
这口巨锅的锅沿正贴着游廊栏杆,伸筷子极其方便。
岑殊捞了几片羊肉放在玉质小碗里,薛羽从自己主人的衣襟中探出半个身子,张大嘴巴让岑殊喂他吃肉。
这大概就是修士吧,薛羽吧唧着嘴想,用这么大的锅吃火锅,竟然还能捞到自己往锅里下的东西。
与旁边弟子们捧碗排座,聊得热火朝天的情形相比,岑殊周围就冷清许多,他的左右都空出几个位置没有坐人。
倒不是因为别的,天衍宗上上下下都知道岑殊喜静,性子又冷,大家就不去打扰他。
薛羽一边吃岑殊喂来的涮羊肉,一边抖了抖耳朵,听见不远处几个小弟子捧着碗聚在一起嘀嘀咕咕。
“太师叔怎么今天又来了?以前几次聚餐食——我是指咱们天衍宗开山收徒的时候,太师叔从来没来看过啊?”
“是啊是啊,太师叔都连着来了四五天了,难道他老人家一个人终于过寂寞了,这回动了收徒的心思?”
“太师叔可有几百年没给咱们添师叔了吧!”
“可不是说?太师叔这红鸾星可算是动了呀!”
薛羽:“……”
妈的这门派人脑壳都多半有点问题。
他偷偷抬起眼睛看了看头顶的当事人。
对方似乎对周围的议论毫无察觉,又长又翘的眼睫毛颤都不带颤的,目光淡漠落在远处汤面上,手下稳稳从锅里给薛羽捞羊肉。
薛羽转过头来,继续等他的肉。
他很想告诉那群小缺心眼他们想实在多了,岑殊之所以会来这里,纯粹是因为薛羽想来。
天衍宗一年开山收一次徒,每次收徒时,阖宗上下一百多号人都会聚在一起吃这顿露天火锅。
薛羽就是馋这顿火锅。
再加上——
烟雾缭绕的铜锅上面,此时正悬空飘着的十来个圆滚滚的遥觑镜。
每个遥觑镜里场景不同,分别显示着每个想要拜入山门的弟子的实时影像,十几个镜子就说明今年有十几个想要拜师的未过门弟子。
镜子上都被加了因果,蒸在铜锅的水蒸气里也丝毫不起雾。
天衍宗的众人此时聚在一起当然并不只是要吃火锅,还是一起从遥觑镜里观看未来师弟师妹考试中的表现。
薛羽又抖了抖耳朵,隐约听到有人在讨论考试。
“这位师姐,我前几日被师父压在房里修炼,今天才来看师弟师妹们考验,这是进行到何处了?我看他们怎么好像只是在走路?这是在考验什么?”
薛羽歪头仔细听着。
“哦,师妹是师伯游历时收的弟子没经历过入门考试,有所不知,咱们天衍宗每年收徒考验内容都一样,穿过密林来到山脚下,踏着万阶玉石台阶登上御难峰山顶,最后通过问心石的校验,就算合格了。”
“可山脚下的密林并不大,若是直直向着御难峰方向走,行个两天两夜也该穿过林子来到山脚了,怎么这五日过去,我看镜中还有一半人在林中绕?”
“哈哈,穿过密林虽说听起来简单,但并不仅是考验弟子的耐性。弟子们一进山林便被下了因果,互相之间不会碰见,也不会碰见其他任何人,但会偶尔遇见猛兽捕食,或是动物落进猎人陷阱中的情况,如果他们见其可怜出手相救,每救一次,去往御难峰便需多走二十里。”
雾气后面传来师妹的一声轻呼,语气有些不忍:“啊,那想要快点到达御难峰山脚,岂不是需要冷石心肠、见死不救?”
师姐严肃道:“常言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万事万物运行发展有其规律,老虎吃兔,鸟食草籽皆是为了生活,我天衍宗便是抓住那四九之数,衍算天机,做顺应天命之事,又怎能逆天而行?”
师妹懵懵懂懂还想说什么,突然觉得膝头一沉。
她低头望去,只见一只巴掌大的雪白小团子正扑在她腿上。
“呀,怎么这儿还会有猫在啊!”
薛羽:“……”行吧。
为了偷听他忍了。
几个小弟子抱着薛羽逗弄一会儿,又喂他吃了不少火锅涮肉,这才继续说刚刚的话题。
坐在小姑娘膝头,听他们说话便更清晰了。
旁边一个抱着碗吃饭的师兄探过头来:“师姐这只是说第一道关卡,诚然见死不救能更快穿过密林,但第二关卡登白玉阶的时候,之前那些没被救下的生灵就会化为心魔使阶上的人陷入心魔幻境,救得越多,心魔便越少,若全救下了,心中坦坦荡荡,便只需登一万阶上来就行。”
小师妹茫然撸猫:“我不太明白……为何两道考验弟子所需做的事情,会完全相反?”
之前给讲解第一道关卡的师姐微微一笑:“如果我等已预见事物发展,那么无论插不插手其中,都已经是做了一种选择。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承担相应后果。其实密林中救不救那些动物并没有什么正确错误答案,只有我们本心足够坚韧,不落迷惘,不会后悔,一往无前,即可。”
见小师妹似乎还有些怔愣,一旁又有人说道:“就比如说,有一天你算到某个村子某天有大劫,一波土匪会闯进村中将整个村子屠了,你会不会去救他们?”
“会!”
“但如果你又算到那村里可能会死的人中,有一个小孩十数年后会成为为祸一方的魔头,如果不杀他,他将来会杀成千上万人,那你还会不会救?”
“这……”
薛羽扒了扒女孩的手,继续伸长舌头从她筷子上卷烫肉吃。
他想着,这人说的其实就是变种的电车难题,救一人还是救天下,是旁观还是做出改变。
这问题即使是放在现代社会依旧争议不断,更别提问一个小姑娘了。
就算是他的便宜主人岑殊……
他抬起脑袋向远处水汽蒸起的一团云雾后面看去。
他不是还是因为多管闲事,养了几百年还是这副病怏怏的样子。
师妹被薛羽的毛绒爪子抓得回了回神。
“我……我还是会救的吧?”她摸了两把薛羽软乎乎的毛,不确定地说,“救下来之后就让他拜入我们天衍宗,师兄师姐们都这样好,他怎么也不会长成那样的魔头。”
旁边的人都笑起来,师姐赞许道:“我宗虽说是抓那四九之数,但也要常寻被人遁去的那一线天机,人定胜天,就是这样说了。”
师妹眼中迷茫神色褪去一些:“我好像明白了。”
众人正要再说话,突然有人过来拍了拍小师妹的肩膀:“太师叔让你过去。”
周围也是一片哗然。
小师妹手足无措道:“啊!太师叔、太师叔怎么叫我过去?”
来传话的弟子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小师妹赶忙将薛羽放进旁边人怀里:“师姐帮我照看下猫儿,我去看看。”
这么一打岔,小辈们也不讨论考试了,纷纷猜测岑殊叫人过去是干什么。
早前考试开始时他就已经在岑殊怀里偷听过考试内容,第一关第二关也知道怎么运作。
操纵人形小号一路在密林中该打老虎打老虎,该救兔子救兔子为第二关卡铺路,因此现在还在密林里望山跑死马。
薛羽今天本来是想再偷偷听一听最后那个问心石到底是什么东西,谁知被岑殊打断了。
他恨得又啃了几大片羊肉卷。
谁知也就几分钟的功夫,刚刚过去的小师妹又回来了。
她面色古怪地拍了拍师姐的肩膀:“太师叔也叫你过去。”
师姐给怀里薛羽喂羊肉的动作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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