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腰背挺得笔直,半点当下人的影子都没有,反倒比寻常贵妇气度更甚。
阮昔跟在佘嬷嬷身后,刚想搭话闲聊几句,就被扭头狠狠瞪了一眼!
“留着你那粉舌头跟别人嚼去!少污老身的耳!”
这佘嬷嬷张嘴就不讲人话,都道仆随主性,恐怕沈太后也是如此。
阮昔暗自思忖,对付这种一本正经的顽固老人,态度还是庄重些好。
两人正走着,阮昔忽瞥见抹熟悉的纤长身影,仔细一瞧,原来是七王爷。
往常遇见,殷博明总会立即朝她走来,可这次,他却站在原地,神色略复杂,仿佛在忌讳什么。
阮昔原本还期望这家伙能好心寻个借口把她救走,如今看来也泡汤了。
真是靠山山倒。
太慈宫院内有不少正洒扫的宫人,皆紧低着头,动作快而轻,彼此间毫无言语交流,脸上均无喜悲。
仿佛傀儡般机械行动,丝毫生气都没有,正座宫殿寂静得可怕。
阮昔不知不觉也受此种氛围影响,连上台阶都撩袍踮着脚尖儿,比在钢索上行走还小心些。
她随着佘嬷嬷进至殿内,站在一道玛瑙珠帘后。
“禀太后殿下,阮喜带到。”
佘嬷嬷撩帘而入,徒留她一人站在原地。
阮昔跪下问安,却不敢擅起,那晃动的珠帘发出轻脆的碰撞,隐约现出其后端坐香榻的身影。
沈太后轻拨茶盖,瞧着散去复聚拢的茶叶,细细抿了口。
“好茶。”
站在她身侧的佘嬷嬷笑道:“可不是么,陛下送来的贡茶,味道自是极佳。”
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全然不顾地上还跪着个人。
阮昔耐着性子忍着,直到膝盖都酸麻得不成样子,里面的终于才想起她来。
“这小子的舌头是让谁割了,怎么连句话都不会说?”
“回太后殿下,无主子吩咐,小人不敢擅言。”
阮昔声音沉稳,不急不躁,始终未抬起头。
“呵,装得倒像个人。哀家问你,宫中传闻几日前,你曾为皇帝画眉,此事可真?”
沈太后拉长音调,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道不出的威严。
“确有此事。”
“大胆!”
听着里面愤怒的拍案声,阮昔无奈地闭上眼。
唉,就知道躲不过去。
“好你个讨巧魅主的狗奴才!竟敢将女人家的胭脂往龙颜上抹!”
沈太后前倾着身子,隔着珠帘狠狠瞪她:“不若把这对狗爪子剁了,看你日后还敢想出什么邪门歪道来!来人!将阮喜带入内务府行刑!”
门外守候的太监闻言迅速赶到,一人架起阮昔的一条胳膊,不由分说就把她往外拖!
“且慢!太后殿下,小人这样做,是为了成全陛下的一片孝心!”
阮昔哪抵得过这两人的力量,眼看说话间就要被拉走,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高声嚷道。
“等等。”
沈太后金口一开,那两太监立即停下,却仍没放开阮昔。
阮昔眼眸转得飞快,硬着头皮胡编乱凑道:“其实此事,是陛下主动向小人提起的……数月后便是太后殿下六十大寿,陛下对寿礼之事苦思多日,仍不合心意。”
“陛下感念太后殿下养育之恩,总独自念叨着,即便将世上珍宝悉数奉于太后殿下面前,也还是不足尽孝。”
“小人见陛下日日愁思,着实瞧着心疼,便出了个主意……让陛下在您寿辰当日,亲自为您扫眉。
沈太后听不下去了:“荒谬!自古哪有儿为母扫眉的?那是房中之……”
她堪堪将后半个“乐”字收回,气得不轻。
阮昔闷闷不乐:“小人才疏学浅,根本不认得几个字,哪儿懂这些呀,不过幼时见爹为娘亲扫过眉,只觉此举亲近情浓,比那些冷冰冰的玉器金盏可强多了,就……就斗胆像陛下进言……”
“哼,皇帝难道还应允了这注意不成?”沈太后冷笑。
“陛下最初也是斥责了小人一番,但思忖良久后,却又动了心,说……说若将黛石在佛前供奉九九八十一天,着僧人日夜念增福增寿经,再亲手用其为太后殿下扫眉,也许老天会感念陛下的诚心,让您芳华再现。”
珠帘后安静了。
阮昔瞧不见沈太后的脸色,见她没再次发火,便继续说下去:“陛下他知道您最看重礼数,恐不会轻允此事,遂与小人一同编了个“桃花眉”之说当幌子,暗中供奉戴石,等八十一天到了,再对您禀明真相……”
佘嬷嬷显然听愣了,频繁望向沈太后。
“小人没想到此事竟会在宫中引起如此大的波澜,还损了陛下声誉。陛下他向来只关心社稷,从未眷恋过温柔乡,还请太后殿下明鉴!”
话已说尽,阮昔额角生出不少细汗,只觉得屋内仿佛燃了数十盆火炭,热得她心焦口燥。
这还是阮昔第一次与沈太后打交道,此老太太的恶名早在宫中传了个遍,会不会吃这套说辞,她还真有点没把握。
半晌,珠帘后的人略挥挥手,那两太监终于松开阮昔的胳膊,悄然退下。
阮昔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自己方才在鬼门关前玩白鹤亮翅,作死得要命。
她这算,过关了?
“‘喜公公’果然名不虚传,哀家看,与其光剁手,不如将这巧舌也一并割了去,倒能还谷圣国一个清静。”
沈太后慢悠悠的一句话,再次让阮昔的心沉到谷底。
不愧是上届宫斗冠军,眼真毒啊。
“小人知错。”
阮昔复跪在地上,心中痛骂狗皇帝万万遍。
明明是他惹出来的祸事,偏关键时刻就不见人影!
杀千刀的殷承景!怎么还不死过来!!
沈太后微微欠身,刚想站起,门口忽然有人禀告,吴太妃等人前来问安。
阮昔有些发懵,想了想才记起吴太妃正是七王爷的生母。
据说这两人向来关系不合,没想到平常还会走动?
“好端端的,她来做什么?”
沈太后语带不悦,看来吴太妃此举的确反常。
“太后殿下,这……”
佘嬷嬷瞥了眼还在请罪的阮昔,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沈太后审视阮昔良久,最终还是摆摆手:“罢了,滚吧。”
“小人谢太后殿下圣恩!”
阮昔如获大赦,刚急着要走,冷不防的又被她叫住,吓得差点绊一跤。
“用心服侍皇帝,敢再耍猫腻,哀家眼里可不容沙子!”
出殿时,失魂落魄的阮昔正巧遇到了吴太妃等人。
她侧身避让,发现走在最前面的吴太妃见了她之后,身形微微一顿,似乎有些发愣。
“姐姐,怎么了?”旁边的其他太妃不明吴太妃为何停下。
“……无事,进去吧。”
吴太妃上下打量阮昔一番,见她除了脸惨白了些外并无大碍,留给她个意味深长的目光离去。
阮昔有些发懵,好半天才回过味来,想起之前在来的路上,曾经遇到过殷博明。
这七王爷该不会是看她有难,特意请亲娘过来当救兵吧?
最初她还以为自己是想多了,可越琢磨吴太妃最后看她的一眼,越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好大的面子,好大的恩情。
若真承了七王爷的情,不知日后,还要用什么来还……
哼,管还什么,也比殷承景那个狗东西要强!!
气死人了!!!
阮昔愤然离去,不知半盏茶后,在御书房强行撇下数十位文武大臣的狗皇帝,就阴沉着脸闯入太慈宫。
***
拼了命擅自去御书房报信的,正是石春。
这家伙平日虽然嘴损,但关键时刻向来仗义得很,在帮朋友方面从来都不含糊。
阮昔感动不已,满尚京可着他挑地方,必要好好谢过才好。
石春喝了两壶酒,嘴上也没把门儿的,醉眼朦胧拍拍阮昔的肩:“哥们儿,俺石春墙都不扶,就服你。”
阮昔将他的手放回桌上:“你还是扶着墙吧,墙在这儿呢。”
“嗝~能,能让当今陛下,扔下那么多人过去相救,你……嗝~你真是头一个……唯一的一个。”
阮昔毫不领情:“有什么用?来得那么晚,狗都比他跑得快!”
石春真是喝多了,听了此等千刀万剐不嫌过的大不敬之言,愣是没觉出不对来,只费力地摇摇头:“他,他连轿都没乘,走……嗝~走过去的,够快了,还想让他真跑……呕……”
阮昔就没记性,这傻小子肚子里装不了半斤美酒就得倒,着实不该顺着他点这么多佳酿。
啧啧,眼瞧着又要醉得不省人事了。
“那我还谢谢他了?惹祸的是他,背锅的是我,真倒了八辈子霉,被这么个混蛋缠上,甩都甩不开!”
石春啥都没听见,抱着酒坛子睡着了。
待天擦黑,等了一下午的殷承景见她回宫后,身上又带了酒气,忍不住皱眉:“混账!你是恨不得终生睡在酒缸里吗?”
阮昔抿着嘴,凶巴巴地瞪他。
殷承景:???
“欺负我!都欺负我!你们谁都欺负我!”
阮昔明明在发脾气,却不由自主红了眼圈,连声音都带上丝沙哑。
“我讨厌你们!我要回家!”
殷承景有点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状态下的阮昔,只得拉过她的胳膊,将她拽到近前:“你、你喝了多少?”
“要你管!都是你!她要剁我的爪爪,还要割我的舌头!”
周福海在旁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收到殷帝警告的眼神,立刻默不作声躲到门外。
“管好殿内口舌。”
殷承景寒声吩咐,更是让周福海浑身一抖,忙不迭去修理那些爱听墙根儿的小崽子去了。
等他回身,发现阮昔正老实不客气地抓着茶壶往嘴里倒水喝,谁知没倒出多少便干了,可她却浑然不觉,继续倒着。
憨憨笨笨的模样,倒和平时那副鬼灵精的样子判若两人。
殷承景看不过去,想将茶壶夺下,谁知阮昔却宝贝似的抓着,说什么都不给他:“干嘛?这是我的!你别想抢!”【妙】 【书】 【斋】 【妙书斋】
“别闹了,快拿来!”
“不给!我的,就不给!”
从未有人敢在殷承景面前醉成这幅德行,他本人平时也十分克制,饮酒向来只浅尝辄止,更不曾失态过。
不知白费了多少唇舌后,殷承景终于领悟出了一个真谛。
和酒鬼是讲不通道理的。
这小太监不知触动了哪根弦,诗兴大发非要提笔写上几首。
她随意扯过几本奏疏来就在上面龙飞凤舞,末尾还潇洒地一甩笔,若不是殷承景躲闪得及,飞出的墨水险些就溅在他的龙袍上了。
将“危险”的笔推开,殷承景左看右看,都认不出这些横撇竖捺是什么字。
“这是诗?”
“嘿嘿,没文化吧?这都看不懂,瞧我给你念哈……”
阮昔挽起袖口,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来,步履摇晃地对着自己的惊世大作指指点点:“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殷承景:?
“黄狗身上白~白狗你猜怎么着?白狗它身上肿!哈哈哈……”
殷承景将头埋在掌中,久不能言。
阮昔撒欢闹了一场后,盯上了那张又萱又软的龙榻。
她后退两步,一个饿虎扑食式飞奔到到榻上,抱着被子滚来滚去,直到将自己缠成活粽子,这才心满意足地昏昏睡去。
殷承景龙袍被扯得半边从肩膀滑落,腰带也松了几分。
居然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
殷承景从地上捡起阮昔扔下的拂尘,在手中掂量了两下试好手感后,决定好好教训这个蹬鼻子上脸的奴才。
谁知走到榻边,看着那张恬静安宁的小脸儿,这拂尘却怎么着都落不下去了。
许是睡得不舒服,阮昔将硌头的帽子摘下,脑袋使劲儿往被子里蹭蹭,直至编好的发辫也凌乱起来,随意散落,这才舒服停下。
殷承景不知站了多久,才伸出手,轻轻将挡住她额前的一缕发丝掖在耳后。
阮昔轻轻咂嘴,好像在呓语些什么。
殷承景略微犹豫后,坐在榻边,附身认真辨认她的梦话。
“不许欺负我……谁都不许欺负我……”
看着她那下意识皱起的眉,殷承景心中忽然有些发酸。
他给她的压力,会不会真的过多了。
抬手轻抚她的脸庞,殷承景喃喃自语。
“孤独自一人,撑得太久了。”
阮昔似乎感受到脸上有异物,不情愿地“唔”了两声后,反而枕着他的掌心再次陷入梦乡。
感受着另一个人的温度,殷承景反倒像是寻到合适的借口般,就那样靠坐在她身边,静静凝望她的睡颜。
任时光静谧流淌。
阮昔是被强烈的口渴感弄醒的。
她揉着几乎要炸开的头,睡眼朦胧地四处打量着,怎么瞧怎么不像自己的小窝。
这枕头太高了,被子面也太滑……诶,这上面绣的是龙么?
阮昔僵着身子撩开一角床帐,见到那熟悉的摆设,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她她她,她怎么跑到狗皇帝的床.上去了?!!
屋内还燃着烛光,外面漆黑一片,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殷承景正坐在案前作画,神态极为专注,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阮昔手忙脚乱将帽子捡回扣在头上,迅速将被子叠整齐,顺着床帐的边儿悄悄往外溜。
只要脚步够轻,说不定能偷偷跑出去。
可惜,刚溜了没多远,狗皇帝便出来声:“醒了?”
阮昔喉咙干得厉害,想说话却咳个不停,直把双颊咳得红扑扑的,仿佛施了胭脂。
殷承景抬头看了她一眼,用手指点点案面:“过来。”
门近在咫尺,却硬是不能出去,阮昔磨磨蹭蹭,边努力拢好头发边走。
书案上有盏沏好的清茶,看得阮昔喉咙更渴了。
“喝吧。”殷承景将笔搁下。
“谢陛下。”
阮昔的嗓子仿佛冒烟儿了,也不跟他客气,捧起喝了个干净。
那茶没有凉透,还带着余温,用来滋润宿醉后的喉咙当真再好不过。
她意犹未尽舔舔嘴唇:“还、还有么?”
殷承景已经对她的厚脸皮见怪不怪,用目光示意放在旁边的茶壶,让她自行添加。
阮昔拎起来,发现还是满的,而且和殷帝盏中的浓茶不一样,很清淡。
这狗皇帝,是专门为她准备的醒酒茶吗?
喝了个痛快后,阮昔的神智更清,瞧着殷承景方才画的画儿,一个没忍住噗嗤乐了出来。
竟然是两只在雪地里打滚儿玩闹的狗子,还一白一黄,互相追着对方尾巴咬,别提多傻了!
亏他方才画得那么认真,竟是在画这么不着调的玩意儿。
“陛下好雅兴啊。”阮昔终究还是没压住笑意。
殷承景嘴角微扬:“照着你作的诗画的,自然雅。”
“啊?”
见阮昔明显断片儿了,殷承景将几本奏疏递给她。
当她瞧见自己那惊天动地的狗爬字时,一些暂时被遗忘的琐碎记忆,全都慢慢回到脑海中。
阮昔石化了,一动不动,比殿门口那俩石狮子还僵硬。
“这,这不是小人作的,是张打油。”
“不管是谁,能将‘雪’作出别样风采,总比那些附庸风雅之辈强多了。”
殷承景满意地欣赏着这幅“杰作”:“明日装裱起来,悬于你屋内,让它日夜陪着,岂不风雅到骨子里?”
阮昔:…………
他本来就够狗了,还非要在她屋里也添两只狗子。
好嘛,她昼夜都要跟狗子为伍了。
将画卷好,阮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就这么走了,似乎有点不太合适。
“陛下,那个,小人失仪了。”
殷承景叹为观止:“你竟然还有羞耻心?”
阮昔别过脸去:“咳,尚存了些。陛下,那奏疏……”
“恰好都是弹劾你的。”
“嘿嘿,那便是天意如此。”
阮昔心中仅有的负罪感瞬间消散,既然殷承景没怪她,那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快些开溜吧,免得他又反悔!
“阮喜。”
“嗯?”
殷承景抬起头,深邃的眸子深深望着她。
“孤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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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煊注视,直至列车渐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送走了几位同学。
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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