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立春忙得飞起,以前有邓场在,他只是在旁边协助,现在他要亲自统筹规划五场一年的工作,审批各种报表报告、开会,大会小会连开了五六场。还好白大姐的工作能力很强,帮他分担了很多具体而琐碎的工作,他只负把握大方向即可。
顾立春是新手上任,而且连副场长都没当上多久,谈场长是顶着一些人的质疑坚决主张提拔两人的。因此,他十分关注五场年后的工作进展,生怕出了岔子。他便让邓场下来指导协助顾立春。
时隔三个多月,两人再次同处一间办公室,说一点也不别扭也不可能,但好在两人都是内心强大的人,各自克服了心里的不自在,只专注于工作。
年后,孟念群又恢复了送早餐的习惯,现在是他和陈禹轮流送饭,有时两人还一起过来。场办的人早已习惯了这两个养眼的小伙子,有时碰见了还打声招呼。
孟念群和陈洁一直在悄悄地进行地下恋爱,谁也没告诉,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有人发现了端倪。
当大家得知根正苗红的陈洁竟然喜欢上一个“二劳改”时,一个个都是一脸震惊。
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甚至还有人直接来找陈洁求证。陈洁冠冕堂皇地说道:“什么恋爱不恋爱的,你们要把脑子里的这种低级趣味拿出去。我就是怕小孟思想滑坡,心还不够红,趁工作之余给他上上思想教育课。”
问的人也是半信半疑,但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事情越传越广,最后传到了朱书记的耳朵里。
朱书记一听,觉得这是个问题,就委婉而严肃地问陈洁到底怎么回事。
陈洁仍是那套说辞:“朱书记,进行思想教育工作是我们党委办公室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无产阶级要不但要同资产阶级争夺思想舆论的高地,还要和他们争取青年一代。孟念群是属于可以被教育好的那一部分青年,我在利用业余时间争取他教育他。”
朱书记反问道:“我怎么听说他总给你送早餐?”
陈洁跟着顾立春混了这么久,又在党委办公室工作一年多,早已锻炼出来了,她面不改色心不跳:“朱书记,俗话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咱们的思想工作也遵循这条自然规律。他在食堂工作,时不时地给我送点饭菜,让我提提建议,我也不好拒绝。何况我也不白吃,都有给饭票。
我的想法是,我对小孟的工作已经初见成效,他送饭菜来,我要是拒绝,容易让他多想,以为我在跟他划清界限。你知道的,他们这种人不像咱们,他们内心敏感、心思细腻,容易想得多,一件小事能在心里转个九曲十八弯。”
朱书记深有同感:“你说得对,他们这种出身的人确实容易想得多。小陈啊,你目前来说做得大体还可以,只是以后要注意一下影响。”
陈洁一脸认真:“好的,朱书记,我明白了。”
朱书记敲打了一下陈洁,倒没有去敲打顾立春,人家小顾不是以前的小顾了,人家的职务现在跟他是平级,他说话也得注意一下。
顾立春得知这事闹得有点大时,不得不遗憾了中止了这项早餐活动,以后想吃就去食堂吧。
陈禹和孟念群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两人一脸落寞,今天早上是最后一次送早餐了。
两人到达场办门口时,大部分干部都还没来上班,也就陈洁和顾立春来得早些,并不是两人多勤奋,而是为了提前吃早饭。
但今天提前来的人并不止他们两人,邓场和赵志军也在。
陈禹望着邓场,像喝了一碗陈醋似的,心头涌上一股酸涩。他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打听,早已在心里得出结论。
邓场也在看着陈禹,以前他只觉得这个人怪怪的,看着顾立春像是耗子看着肉似的,两眼亮晶晶的,充满着向往和渴望。他当时没想明白,如今自己顿悟后,哪里还能不明白陈禹的心思。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陈禹,用严肃生硬的语气说道:“你叫陈禹是吧?以后别再来送早餐了,对小顾的影响不太好。”
陈禹迎着邓场的目光,答道:“我在食堂工作,顾场长工作忙,为了节省时间,他给了我们一年的粮票,让我们来送早餐。”
邓场反问道:“你们食堂还提供早餐外送?我怎么不知道?”
陈禹反应极快地说道:“我们食堂工作人员少,也不是每个人都送,一般给那些任务重,工作忙的同志送。”
邓场意味深长地一笑,点头道:“那我也算任务重、工作忙吗?”
陈禹咬牙答道:“应该算是。”
邓场面无表情地说道:“行,一会儿我给你粮票,你也给我送饭。”
陈禹:“……”
赵志军疑惑地看着邓场,他有些奇怪对方为什么要跟一个小毛孩子针锋相对,他以往都是懒得理会这种小事。
等顾立春出来时,两人已经交谈完毕,只是现场气氛异常微妙。
他走过去,很自然地从陈禹手中接过装早饭的篮子,说道:“谢谢,你回去吧。”
陈禹飞快地瞄了一眼顾立春,转身就走。
顾立春转身笑着招呼邓场和赵志军:“老规矩,见面分一半,我请你们吃早饭。”
早饭是请了,可是邓场很明显地有些心不在焉,食不甘味,只有赵志军仍跟往常一样,吃得飞快。【妙】 【书】 【斋】 【妙书斋】
吃完早饭,收拾好办公桌,两人开始交接工作。
邓场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怅然:“交接完今天的工作,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顾立春客气地道:“多谢邓场的指导,这些日子我获益良多。”
这段时间,邓场可谓是倾囊相授。
邓场自嘲地笑了一下,“以你的能力很快就不用我指导了。”
顾立春谦逊地说道:“不,你永远是我的领导。”
邓场离开前,其他干部纷纷前来打招呼。大家伙对于邓场的升职既高兴又不舍。
朱书记神色复杂地跟邓场握握手:“老邓,虽然你在的时候老跟我斗嘴,可是你这一走,我还怪舍不得的。”
邓场说:“我又没离开红河农场,以后开会有的是机会见面。”
朱书记道:“话是这么说,可是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天见面了。”
其他人也纷纷上前跟邓场握手道别。
邓场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掠过,他勉强笑了笑:“你们回去好好工作吧,要继续保持咱们五场敢想敢干、团结一致的优良传统。回见。”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顾立春站在人群中,默默地望着邓场的背影。
从此以后,他将从五分场这个舞台上谢幕。哪怕他人仍在红河农场,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怪不得人们喜聚不喜散,散场的时候,真的让人很伤感、寂寥。
可是,人生这场旅行中,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离别是注定要发生的。
短暂的感伤完毕,顾立春立即投入到紧张而充实的工作中去。
一天的忙碌过后,顾立春沿着林荫小道,迎着早春的冷风,慢慢地骑着自行车。两旁树木初发新芽,小草冒出了嫩绿的草尖。一群鸟鸣叫着飞过头顶,往树林里而去,它们也要回巢了。
骑到半路,顾立春看到路中间立着一个人,看身影是陈禹。
他双腿撑着地,看着前面的人,无奈地问道:“你又怎么了?”
陈禹双手插兜,慢慢朝他走过来,顾立春注意到他今天换了新衣裳,外面是一件黑色夹克衫,里面穿一件白衬衣,脚上穿着白色球鞋,头发也新理过,给人一种干净清爽的感觉。
他揶揄道:“这才是早春,穿成这样不冷吗?”他身上还穿着大衣呢。
陈禹低着头,用脚踢了一块石子,低声说道:“我有个难题在心中和脑子里盘旋了很久,今天想向你请教一下。”
顾立春嗯了一声,示意他讲。
陈禹鼓足勇气说道:“就是,我有一个朋友,他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很久了,他本来想等到合适的时机再表白心意,可是今天发生的一件事,让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他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顾立春听到这话,心中忍不住动荡一下,他下了自行车,推着车子往前走。
陈禹看向顾立春,声音微微发颤:“立春,你是个聪明人,你告诉我,他应该表白自己的心意吗?”
顾立春基本上已经明白了陈禹要说什么,他沉思半晌,才说道:“我建议你朋友不要表白,对方要是喜欢你朋友,他自己会有所表示的;没表示就是不喜欢。你朋友强行捅破这层窗户纸,只能让双方都尴尬。”
顾立春说完,面带笑容地对陈禹说道:“我该回家了,你也回去吧。”
陈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地黯淡下去,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心中的千言万语一齐往嘴边涌来,却不知该说哪句好。
顾立春狠狠心,骑上自行车离开了。
陈禹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拔足狂奔起来,一直跑到了顾立春的自行车前面。
顾立春只好又停住了车子,一脸无奈地看着陈禹。
陈禹原本满腔的勇气,此时早已泄了一大半。
他趁着勇气尚在,问道:“你、你喜欢女孩子?”
顾立春摇头。
“那就是喜欢男孩子?”
顾立春还是摇头。
陈禹锲而不舍地问道:“那你到底喜欢谁?”
顾立春认真地回答道:“我从小就不太喜欢人类这种生物,比较喜欢植物,也喜欢猫和狗。现在喜欢什么,我不知道。”
陈禹挤出一丝笑容:“咱俩真有缘分,我也不喜欢人类。”
他稍稍停顿一下,又飞快地补充道:“可我喜欢你。”
顾立春客气地道:“谢谢抬爱。”
陈禹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我、我知道我是恩将仇报,我也知道时机不太合适,可我就是喜欢你,各种意义上的喜欢。”
顾立春:“……”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天地间只剩下风吹树林的簌簌声。
顾立春沉默了半分钟左右,用温和而坚定的语气说道:“对不起,我没有恋爱的打算。”
陈禹急切地说道:“我们可以像当初交朋友那样,先当临时的,处着适合再转正。”
顾立春没有丝毫迟疑地拒绝:“这跟交朋友不一样。我不喜欢玩暧昧,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
天已暗下来,顾立春看不清陈禹脸上的表情,他正准备安慰对方一句“你还小,以后会遇到更合适的”时,突然听到陈禹开口道:“不愧是我喜欢的人,拒绝得这么果断干脆。”
顾立春:“……”
他感慨了一下陈禹清奇独特的脑回路,在确定对方没事之后,说道:“天黑了,回去吧,以后不要送我,也不要接我,这样对你是个麻烦,对我也是一种负担。”
陈禹这次没有妥协,倔强地回答道:“你拒绝你是你的事,可是我怎么做,那是我的事。”
顾立春无奈地说:“行,随你。这是你的自由。”
顾立春骑着自行车飞奔回家。
回到家里,他若无其事地跟家人一起吃晚饭,辅导弟弟妹妹写作业,抱着小明宝逗她玩,一切仍跟往常一样。
家里热闹一番后,开始归于安静。
他今晚没有看书,早早地上床睡觉。可是脑子里却像走马灯一样无法停歇,差一点失眠,还好在12点左右时睡着了。
次日清晨,顾立春起床,就看到饭桌上摆着小笼包、烧饼和点心。
就对二奶奶说道:“二奶奶,我们去食堂吃就好,你不用这么麻烦。”
二奶奶笑道:“不是我做的,是小孟送来的,他正在外面干活呢。”
顾立春来到院外,就见孟念群正举着钉耙刨地,他们家新开了一处荒地准备种菜。
顾立春说:“不是不让你送了吗?怎么都送到家里来了?”
孟念群一边刨地一边说道:“习惯了,我今天早上仍跟以前一样,一大早起来准备早饭,做完想起来不能给你们送了,就觉得辛苦不能白费,我给你送到家里,别人总不好再说什么。”
顾立春道:“以后还是别送了。我想吃了就去食堂。”
孟念群点头答应。
他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一句:“这件事对我倒没什么,不送就不送,可是陈禹那家伙有点反应过度,他的情绪极为低落,昨晚数了半夜星星,穿得还少,今天感冒了。”
顾立春:“你回去告诉他,让他别穿那夹克衫了,不挡风。”
孟念群惊讶道:“他那件夹克衫前天刚从海城知青那里买来的,昨晚才穿上身,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昨晚上看见他了?”
顾立春不动声色地道:“昨晚他出来跑步,路上碰到了。”
孟念群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信了没有。
顾立春让孟念群给陈禹带了药过去,他并没有去看陈禹。
从这以后,他有意减少跟陈禹见面的次数,当上场长后,工作量大幅增加,他又有意改变了上下班的路线,大多数时候都是跟赵志军或是场办的同事结伴回家,陈禹想单独见他很难。
可是两人毕竟在一个农场里,还是免不了会碰上。
有一天,顾立春在试验田里劳动时,陈禹找了上来。
顾立春看着瘦了一圈的陈禹,忍不住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突然之间,竟有些词穷。
陈禹用忧郁的目光盯着顾立春,说:“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顾立春低头拔着草,说道:“我最近很忙。有些事你要学会放下,越是执念就越要放下。把眼光放远些,人生不止眼前的爱恨情仇,还有广阔的天地。”
陈禹说道:“顾小猫,你知道吗?其实你的问题比我的问题还大。我发现你在逃避感情问题,你在逃避什么?你在害怕什么?”
顾立春听到这话,陡然有些烦躁,他的语气变得有些严厉:“陈禹,不是你表达了心意,我就一定得接受,明白吗?你这样纠缠不休让我很为难。”
陈禹动了动嘴唇,刚要说话,突然听到吴胖大喊一声:“喂,陈哥,你找我?”
吴胖挑着一担水过来,拿起水瓢开始浇地。
不多时,郭红梅张盼等人也陆续来了。大家说说笑笑,或是拔草或是观察作物的生长情况。陈禹一直默不作声。
顾立春跟大家聊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回场办。
他在前面骑着自行车,陈禹在后面跑步跟着,顾立春想加快速度把他远远甩开,又怕他追到场办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只能放慢速度,等着陈禹追上来,过了一会儿,陈禹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他喘着粗气说道:“我那天说了三个词:希望、等待、勇气,我的希望暂时破灭了,勇气用完了,现在只剩下等待。顾小猫,我不会再给你造成困扰,我会安静地等待,默默地积蓄力量,终有一天,我会与你并肩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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