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说的是有关扩大猪场、增加猪仔的计划。这部分计划大家是赞同者居多。毕竟,去年猪场的成绩有目共睹,五场的职工全部跟着受益。
失败了是猪场的责任,成功了他们跟着有好处,这样的事情他们自然乐意赞成。
引起争议的是第二项计划,农牧科要在猪场前面的荒地上种植200亩苜蓿。与会众人像炸了窝似的,议论纷纷。
邓场长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淡定围观。仿佛是在说,你们尽管吵,我谁也不帮。朱主任本来想讲讲话,引导引导大家。可一看邓场长这样,他干脆也不急着表态,先让下面的人讨论一番。
顾立春一看邓场长这样,就知道,人家今天是让自己来当刀子的,他倒也无所谓。
顾立春朗声说道:“猪场前面的那片荒地是沙地,种庄稼不长,适合种苜蓿,我们打算紫花苜蓿,这种苜蓿被称作牧草之王,除了能当饲料,还可以防风固沙,保持水土,并有肥地的作用。”
有人当即尖锐地说道:“我们国营农场建立的目的就是要为国家和人民生产粮食,备战备荒。你这倒好,不种粮食种草。我坚决反对。”
顾立春不慌不忙地说道:“最近几年,我们国家的粮食已经够吃,上级也指出,农场发展要一业为主,多种经营,要因地制宜,发展林、副、牧、渔。拿我们畜牧业来说,1955年9月,农业部发了《关于机械农场养猪工作的通知》要求大力发展养猪业,多为周边城市提供商品猪。我们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根据上级指示。”
那人被堵得一时语塞,他哪里记得什么1955年的通知?可是看顾立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应该是有这份通知的。
梁科员也出声力挺顾立春:“顾干事说得没错,确实有这份通知,在资料柜里。你们谁想看,散会后我给你们找。”
最开始发言的那人偃旗息鼓,这时,杜松那粗犷的嗓音响了起来:“我不记得几几年的通知了,我就是想问顾干事一句:我们为什么要放着社会主义国家的粮食不种,去种资本主义国家的草?这可是大问题,是两种路线的问题。”
杜松的这句话成功地把大家引到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争论上去。
有人说这是不是修正主义路线?还有人问苜蓿是哪个帝国主义国家的。
王有成看着大家讨伐顾立春讨伐得这么热烈,他也就放心了。他很少参于讨论,毕竟有些事是不需要自己亲身下场的。王有成甚至还老神在在的抿了两口茶。
相较于王有成的老神在在,白大姐和梁科员心里有些着急,这帮人哪是讨论,这是在围攻人家小顾。两人已经做好准备,必要时声援顾立春。
顾立春等众人争论一阵,寻个机会打断他们的话,清声解释道:“首先,我来解释一下,苜蓿也称为金花菜,有时也叫四叶草,既可以当牧草也可以入药,从西汉时期我国部分地区就开始种植,历史悠久,它是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牧草,不是资本主义国家的。”
杜松脸色微红,尴尬地咳了一声:“我就是种地的,我哪知道这个。”
顾立春微笑道:“种地就不需要知识了?我还是养猪的呢。不过,不知道也不要紧,别瞎嚷嚷就行。”不知道还嚷嚷得这么大声,活该丢脸。
刚才叫嚣得最响的那几人也有些不自在。
梁科员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小顾同志说得对,你们不信可以去阅览室查查资料。”
杜松几人的气焰弱了下去,关于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争执算是过去了。
顾立春接着介绍苜蓿的好处。
“苜蓿种植、收割不费时费力,生长周期短,一般是三十五天到四十来天就可以收获。从春天开始一直到秋季,每年可以收割四五次,一年亩产干草在1200-1500斤左右。参靠其他省份的价格,我们且算它一分二厘一斤,每亩地就是18块左右,200亩地就是3600块,咱们五场的荒地可不止这200亩。当然,第一年我们只是试种,200亩足够。种植苜蓿,一是为了最大化利用荒地,二是也能大程度上可以缓解五场的财政压力。毕竟,我们不能年年都是倒数,各位脸上也不好看。”
顾立春这番话一说完,又有一部分群起而攻之。
就连王干事也坐不住了,亲自下场了。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顾立春的战斗力不是一般的强,他不下场是不行了。
“顾立春同志,你张口价格,闭口财政。你这是搞经济主义和修正主义路线。年轻人,千万要注意思想正确。”
他这话一出,朱主任果然微微蹙了蹙眉头,思想路线问题可是个大问题。
邓场长依旧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炯炯的目光扫视着全场。
顾立春面带笑容,对着王有成说道:“王干事,我这是在提高人民福利,为革命事业提供后勤服务,我这样的思想还不够正确?你来说说什么是正确的?难道像你这样,不顾人民生活,无限上纲上线,才是正确的?”
不等王有成反驳,顾立春又接着说道:“王干事,你知道最需要牧草的地方是哪里吗?是奶牛场。牛奶关系着人民的生活水平,关系到我们下一代的身体素质,而下一代可是我们的革命事业接班人。想想长征二万五,想想革命老前辈,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不就是让了祖国的明天和未来吗?老前辈们连鲜血都愿意洒,怎么,我们种点牧草就不行了呢?”
众人:“……”真能扯呀,都扯到这里来了。可是听上去又觉得很有道理。
大家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朱主任皱着的眉头慢慢展开了点,因为他也算是革命老前辈。
王有成沉默片刻,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清清嗓子说道:“下一代的身体素质是要提高,可又不一定非得喝牛奶,我们之前没喝过牛奶,不也照样长得壮壮的,不照样干革命?我们的小米加□□能干过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加大炮。”
顾立春微微一笑,道:“多喝牛奶能提高青少年的身体素质和身高,这个结论早已被证明了。据说日本政府就这么做过也还在这么做,他们的国民平均身高在逐年增长。我们是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总不能在这方面输给小日本吧?”
大家嗡地一下开始议论起来,还有人拿王有成的身高说事:“你说,王有成小时候要是能喝上牛奶,会不会能长高一些?”
说到身高,王有成心中不由得一痛,狠狠地瞪了那几个小声议论的家伙,当然,他还是更恨顾立春,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这个真冤枉顾立春了,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真的没想拿身高嘲讽王有成,毕竟这家伙浑身都是槽点,又不止身高这一项。
这时,一直没有发言的叶爱农高声问道:“可是我们这里并没有种植过苜蓿?万一失败了怎么办?就算种成了,万一没地方收呢?”
顾立春道:“苜蓿草不难种,且我们还有邓场长从疆省学来的经验。种成后卖不出去,我们可以内销,农场的猪场,牛场都能用上。”
叶爱农接着提问:“不难种,不代表一定能种活。我们难道要拿大家的辛苦开垦的荒地去冒险吗?”
顾立春耐心地解释:“我们要给新生事物以成长的空间和时间,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你不能说,生了孩子也不一定能养大,所以就不要生了吧?”
大家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出了声,气氛比刚才轻松许多。
梁科员也下场声援顾立春:“小顾同志说得好,我们要给新生事物以成长的空间和时间,猪场前面的那片荒原,我不说你们也知道,开垦两年,种啥啥不长,只长草,既然如此,我们还不如索性就种草。”
白大姐道:“我赞同梁科员的意见。”
接着,也有少部分人跟着表态。
杜松看看大家伙,又说道:“你们农牧科真想种草,我们也管不着。可问题是开年就是春耕,咱们五场的机械化程度低,到现在也没个机务科,还得趁其他分场耕完地才轮到我们使用机器,每一年的春耕都是争分夺秒,我就问问,在这种情况下,那种草的二百亩地谁来耕?我丑话先说到前头,我们四五队可抽不出来人手。”
杜松这么一说,其他几个生产队也纷纷表示抽不出人手,只有胡大华没有说话。
白大姐和梁科员无奈地对视一眼,他们一齐看向齐科长,齐科长像是没看见他们的求救似的。两人再看向邓场长,邓场长跟小声跟朱主任商量着什么。
顾立春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笑着说道:“各位的意思我明白了,活,你们不干,那以后苜蓿种成功了,所得的利润你们是不是也不用分了?”
众人哗然,有人一脸愤怒,说顾立春这是想搞独立小王国。
顾立春真有点哭笑不得,连独立王国这词都出现了。
顾立春一筹莫展地望向朱主任:“朱主任,你看,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觉悟太低,这种不想付出劳动只想得到利润的做法,是不是有点不符合社会义分配原则?我们现在毕竟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我们村的生产队也是按人六地四的分配方案。当然,等将来咱们国家进入共产主义社会那就是按需分配,大家也不用苦恼了。”
邓场长终于发话了,他一脸严肃地说道:“小顾同志,这话是客气了。这哪是有点不符合,这是很不符合社会主义分配原则。”
邓场长一发话,现场登时安静下来。
朱主任一看邓场长都开口了,他自然也不能落下,便清清嗓子,缓声说道:“邓场批评得对,你们的思想觉悟确实不太高。当然,也不能这怪你们,以前党委忽视了这一点,以后我们会加强思想政治教育这一块。‘抓革命,促生产’两个都要抓,一个都不能落下。”
大家的脸上都流露出一丝无奈。
朱主任还没忘记顾立春向他求救的事,接着说道:“依我看,你们也都别围攻小顾同志了,人家是第一天上班,被你们轮着轰炸,这是干什么嘛。我们这些老同志,要给新来的同志成长的时间。要多多提携革命后辈。”
顾立春一脸激动,带头啪啪地鼓掌,大家愣了片刻,只好跟上,掌声像暴风雨般地响了起来。
朱主任的脸上露出笑容,没想到自己的讲话这么受欢迎。
邓场长:“……”
白大姐和梁科员对视一眼,他们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顾立春趁热打铁,接着说道:“多谢朱主对我的鼓励,也感谢各位同志提出的意见和建议,我知道你们是在帮我查缺补漏,是想帮助我成长。咱们的争论无关个人利益和私人恩怨,全是为了五场的未来。我有个不太成熟的建议:咱们五场劳动力少,春耕的劳动量又大,种苜蓿又是第一年试种。不如就把我们农牧科做一个试点。除了苜蓿种子我们需要领导协调外,其余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尽量不给大家增加负担,你们看怎么样?”
白大姐和梁科员还有齐科此时是吃了一惊,明显都不赞同顾立春的这个提议。
梁科员想要发言,齐科冲他微微摇头,梁科员只好停下。
王有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果然是年轻气盛,自个给自个挖陷阱。
杜松也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邓场长略一沉思,便说道:“既然是做试点,那不如彻底点。种子我可以帮你们协调,但买苜蓿种子的钱算是你们农牧科借的,等苜蓿收成后从里面扣,苜蓿获得的收益,上交总场两成,分场留两成,其余六成归你们农牧科,留作以后农牧科扩建基础设施用。当然,猪场的扩建也暂停,等你们有钱了自己建设。”
他这话一出,农牧科除了顾立春以外,全体黑脸。
朱主任对这个决定没有异议,他甚至对农牧科和顾立春产生了一点同情:“邓场,虽说是试点,但你对他们是不是太严格了些?”
邓场长一脸的大公无私,“试点试点,就是要试点不一样的。就让他们农牧科摸着石头过河。”
顾立春积极表态:“邓场长说得是,我们农牧科人少,牵扯面不多,且试点又是荒地,对农场总体规划没有影响。我们要是能摸着石头过了河,你们以后就摸着我们农牧科过河,这不比石头可靠多了。”
大家:“……”
朱主任觉得这话有点意思,带头鼓起掌来。
大家迟疑片刻,只好跟着鼓掌。
暴风雨般的掌声在会议室里响了起来。
顾立春一脸动容地道:“谢谢大家的鼓励和鞭策,我们畜牧业关系到国计民生,关系到革命接班人的身体素质。为了国不变色,党不变修,为了我们无产阶级革命千秋万代、后继有人,我们一定不怕困难,努力向前。”这段话是顾立春最近新学的,不用上总觉得白学了。
朱主任叫了声好,又鼓了一次掌。
邓场长一时无言以对。他看着朱主任,这位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他非常讨厌爱奉承拍马屁的年轻人。由此可见,他不是讨厌拍马屁的人,他讨厌的是没拍对马屁的人。
王有成也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具体是什么问题,他又说不上来。
1973年的第一场会议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了。
大家陆续散去,白大姐和齐科长以及梁科员都没动,他们在农牧科的办公室等着顾立春。
顾立春一进来,白大姐就关上门,急声问道:“小顾啊,这个试点的问题,你之前怎么没和我们说过?”
梁科员也道:“你这么一弄,我们心里可没底呀。200亩地,就算加上后勤部,我们也只有十几个人,我们怎么种苜蓿?”
齐科长看着顾立春,说道:“小顾,看你这胸有成竹的模样,是有办法了吧?”
等他们大家说完,顾立春才说道:“已经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了,我还需要得到邓场长的支持。”
想到邓场长,大家不由自主地又想到那位朱主任,梁科员没忍住,直接问了出来:“小顾啊,你那天跟朱主任聊得很好?”
白大姐不置可否地看着顾立春,他以为顾立春是邓场长这边的人,现在看又有些不确定了。
齐科长没说话,只是一脸深思地看着顾立春。
顾立春明白他们大家的意思,用平淡的口吻说道:“那天聊得还顺利,朱主任是一位平易近人、关心年轻人的好领导。我想着咱们五场人太少,更要团结一致,努力生产。我努力地争取朱主任的支持,没想到竟然成功了,今天会议上朱主任果然支持我们农牧科。”妙书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不知道是该说朱主任是老姜,还是该说顾立春是个生瓜蛋子。朱主任那可是几名的老顽固,原则性强,要不也不会有人鼓动总场领导把他放到五场来。
齐科长怕大家说出点什么不恰当的话来,不利于同志之间的团结,就清清嗓子开口道:“我们要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不管怎么说,朱主任今天是支持我们农牧科嘛。”
众人只得点头同意,人家确实支持他们。
至于怎么解决劳动力少的问题,顾立春只给他们透漏一点点,并让他们保密,因为事情还没成。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拜访邓场长。他要尽尽下属的礼节,同时,还要稍稍解释一下今天的行为,省得有人认为是他脚踩两条船。他和邓场长这条友谊的小船绝不能翻。
顾立春知道邓场长过节不收礼,可让他空着手上门,又不是他的风格。这就让人很为难。最后,他只能求助于赵高和吴胖这两个农场土著。
吴胖的意见简单粗暴:“不收就不送,省了。”
赵高说道:“可你第一次上门,空着手不太好。我觉得你就拿点不值钱的,谁也说不出什么的礼品。”
谁也说不出来什么的礼品,那就带瓶辣椒酱和豆豉吧,反正他也送白大姐和梁科员他们了,他们都收得很高兴。
于是,顾立春左手拎着一瓶豆豉,右手提着一罐辣椒酱去了邓家。
刚好,邓场长一个人在家。不,还有一条大黑狗。那狗长得很威风,只是一脸严肃,看到他拎着礼物,也是一脸冷淡,完全不像叶超家的狗一见到提着东西就摇尾巴。果然,狗随主人。
邓场长见到顾立春拎着东西上门,脸色一黑:“场里的人都知道,我从来不收礼。”
顾立春扬扬手中的东西:“看来邓场长是真没收过礼,你觉得自己家做的豆豉和辣椒酱也算礼?我认识的人都是人手一份。要不是空手登门有悖于我的做客原则,我也不想送,毕竟食堂的饭菜需要加点料才好吃。”
邓场长纠结片刻,最后还是顺手接过了东西,突然问道:“那你觉得你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吗?”
顾立春:“……”这话问得有水平。
顾立春假装认真地想了想,才开口回答:“有时有,有时没有。”
邓场长纠正道:“原则是底线问题,一个人的底线怎么可能有时有,有时没有?”
顾立春眨眨眼睛:“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我的原则就是,为了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为了信仰,我可以牺牲一切,包括原则。”
邓场长严肃地道:“顾小刀同志,你还是说点带真情实感的话吧。”
顾立春一脸诚恳地道:“邓场长,我有必要向你解释一下,我绰号叫啄木鸟。”
邓场长一挑眉:“不是叫顾小刀吗?又改名了?”
顾立春面带微笑,“一人多号嘛,像苜蓿似的又叫四叶草。啄木鸟的特性是虽然爱啄,但也不是无的放矢,它只啄有虫的地方。我也是这样,在做事时,尽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把敌人变得少少的,朋友变得多多的。当然,有些注定做不成朋友的,那就打跑他。”
邓场长自然听得出顾立春的言外之意,他问道:“你觉得有些人可以争取过来?”
顾立春两手一摊:“你看会议上,不是有人支持我们嘛。”
邓场长凝神思索,一时拿不定主义,不过,他很快就绕过这个问题,径直问道:“劳动力的问题你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顾立春笑道:“这正是我今天要请示邓场的。这个办法我觉得不错,但需要不少人配合,更需要邓场批准。”
“那你说说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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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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