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穿的是那日江闻岸给他换上的衣裳。
江闻岸几日前来过,见着他衣柜里空空如也,只在他床头找到了几件不知缝补了多少次的旧衣裳,翌日便送了些新衣裳来给他。
怕沈延不肯穿,他还擅自将那些旧衣物都收走,让沈延不得不穿新的。
没想到的是,沈延竟然还是日日穿着现在这身。
“嗯?”沈彦宸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而沈延一直沉默,太子的脸色也慢慢变化。
江闻岸只好跳出来解围:“回太子殿下,五殿下身上穿的衣裳是臣的。”
“先前五殿下在弄雪阁弄湿了衣裳,臣便擅自为他换了一套衣裳,请太子殿下恕罪。”
沈彦宸看着江闻岸,又逡巡着回到沈延身上,开口耐人寻味:“原来如此。”
“我说呢。五弟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好的衣料,原来是江先生给的。”
言下之意便是说五皇子连一个臣子都比不上了。
他喃喃自语似的:“也是,也就只能穿别人不要的了。”
“噗嗤——”后方传来一声嗤笑,过后又是一片安静。
沈延只是冷笑着,并未说话。
而江闻岸站着如芒刺背,愧疚地低着头。
都是因为他,害得沈延被这般羞辱。
许是沈延一直缄默不语,太子也觉得没有意思,很快带着人离开。
江闻岸出去前频频回头,担忧地看向坐在床上低着头的人。
沈延厚重的刘海垂下来,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最后一次回头,他突然抬起头来,江闻岸被他眼中的晦暗不明烫了一下,落荒而逃。
当夜江闻岸没有再去看他,躺在床上却是辗转难眠,睁眼到天明。
天刚蒙蒙亮,他便拉着朱如起来,带着炭火和被褥前往冷宫。
*
冷宫的大门敞开着,一进去便见一个太监睡眼惺忪伸着懒腰,从后方走出来一个宫女,也是刚睡醒的模样。
那太监一见江闻岸进来,伸懒腰伸到一半的手垂了下来,“哟,江先生又来啦?”
江闻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有摆脸色:“是啊,五殿下醒了吗?”
“不知道呢,江先生自个儿进去看看吧。”他说着眼神示意后方的宫女。
那宫女手上提着一个桶,桶里装着采草剪子。
江闻岸四处看了看,冷宫内的花草杂乱不堪,显然没有专人修剪。
他多问了一句:“公公一大早往哪儿去?”
提到这话,那太监和宫女脸色都不太美妙。
当下叹道:“还不是因着就要过年了,宫里各处都忙了起来,左右……”
那太监说着话锋一转,笑眯眯道:“不过是到各宫去帮忙修剪花草,哎,这就不与江先生闲聊了。”
江闻岸微微侧了下身子,目送着两人离去。
先前几日过来都没人出来迎接,看起来他们对沈延也没有多上心,宫里各处也默认五皇子宫里不需要人手,于是肆无忌惮地抽调他们出去帮忙。
江闻岸心下叹了口气,深呼吸几下才去叫门。
“五殿下……”
他手里抱着被褥,敲门不方便,便用脚踢了两下,又将耳朵凑近门板上听里头的动静。
鸦雀无声。
江闻岸又喊了一声:“五殿下,您醒了吗?”
没有得到回应,他料想或许是因着昨日的事,沈延并不想理他。
道歉是要的,请罪也是要的,可总得先让他见到人。
“五殿下,我进来啦。”
他说着用头顶开门。
一进屋发觉屋内一如往日般昏暗,冷宫朝向不好,三面的苍天大树又将宫殿包围在中间,显得昏暗又逼仄,只有朝向大门的一扇小窗透着幽微的光亮。
江闻岸招呼着朱如放下银骨炭便无声打发他出去,自己则抱着一团厚厚的棉被,轻手轻脚往里挪。
“那个……”江闻岸躲在被子后面,露出一双眼睛,盯着面对着墙壁躺着的沈延,小心翼翼道:“殿下,我来了。”
沈延不说话,他便悄悄靠近了几分,将被褥堆到他床上,柔软的鹅绒被十分暖和,半搭在沈延腿上。
床上的人却像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挪开脚,离那床被子远远的。
沈延终于说话:“出去。”
江闻岸瑟瑟发抖,除了穿过来的第一天以外,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小家伙这么冰冷地与他说话。
当下有些不习惯。
他欲哭无泪,可怜兮兮地道歉:“对不起啊,我昨夜真的不是故意的,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下你我都无力与太子抗衡,唯有先忍着,待日后有能力再……”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他,沈延突然转过身来,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丰富的神情:“你想对付太子?”
“啊?”
他脸上神情难以捉摸,只看着江闻岸道:“你知不知道,若是我把你方才说的话告诉太子,你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死。”
江闻岸本来还有些忌惮,但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突然就有底了,他笃定沈延不会这么做。
而且他还有些莫名的高兴,这好像是沈延第一次说出这么长的句子。
有进步啊!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高深莫测道:“殿下,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
江闻岸等着他问为什么,可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一大一小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就这么大眼瞪小眼。
直到江闻岸瞪不下去了,拉扯着鹅绒被盖到沈延身上。
沈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死死按压着被褥不让他动弹的人。
他现在到底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又十分瘦弱,力气自然是不敌江闻岸的。
江闻岸耍起赖,十分得意地笑:“看,这被子都盖在你身上了,就是你的,你得对他负责。”
沈延瞪着眼睛听他的歪理。
江闻岸眉眼带笑,半个身子压着不让他动弹,解放了一只手指了指外边,又放回被褥之上捏了捏。
前几次来的时候他就发现沈延屋里很冷,却不是因为什么冷宫阴气重之类的鬼神之说,而是因着他屋里没有炭火。
堂堂大燕朝的五皇子竟落到无炭火过冬的地步,说出去实在好笑。
可事实就是如此。
江闻岸收起嬉皮笑脸,认真看着小家伙道:“这被褥和炭火你且留着,好好过冬。”
他知道按照往年的情况,沈延是不被允许去参加宫廷家宴的,江闻岸不想让他冷冷清清过年的同时身体上又受冻。
沈延不动了,他没有再挣扎,垂着眼皮感受身上柔软的被褥和那一方重量。
如鸦羽的眼睫翕动两下,他突然问:“你不恨我了么?”
江闻岸低着头轻声说道:“你那时才多大?”
沈延愣了一下。
“又如何能以一己之力将一个大人救上来?”
沈延紧紧地看着江闻岸的脸,想要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破绽。
可是没有,江闻岸说的都是真心话。
江闻岸还在温声说着:“你做的是对的,在不能确保自己安全的情况下不能贸然去救人,不然还有可能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我从前……从前只是难以接受,做了许多错事。”江闻岸顿了一下,没有乞求他的原谅。
“江闻岸”不配被原谅。
江闻岸的声音还是冰冷的,可此刻却那么温柔那么温柔地说着话。
沈延的眼前慢慢模糊,身子不住发抖。
他怕水,从母亲去世那天开始就很害怕。
七岁那年,他亲眼目睹母亲被樱贵妃推入水中。
母亲在水里挣扎着,他却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嬷嬷紧紧捂着他的嘴巴不让他哭出声。
外边的人冷眼看着,没人救母亲。
他在假山后面泪流满面。
九岁那年,樱贵妃不慎失足落水,他刚好在旁边,听到女人的呼救声。
脚掌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钉在原地,他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
后来有人来捞她,可却于事无补。
他被那些人污蔑推了樱贵妃,或说他见死不救。
樱贵妃葬礼当天,江闻岸给了他一巴掌。
开始了漫长而又残酷的折磨。
可没有人想过,他只是个九岁的孩子。
没有人问过他怕不怕水,没有人问过他有没有能力在水里自保。
眼前这个人曾经无情地把他丢入水里,看着他挣扎,可又是这个人对他说“你那时才多大”、“你做的没错”。
沈延不想哭,可泪水却止不住。
***
那之后,江闻岸和沈延保持着微妙的关系,谁都没再提起那夜的事,彼此却心照不宣。
江闻岸去太医院找太医开方子给沈延补补身子,无意中得知皇后娘娘近日身子不适,总也不见好。
听沈彦昭说了托梦的事之后,他一直在寻一个机会去见皇上,现下终于想到。
皇帝寝殿门外摆着一个珠盘,江闻岸在寒冬中吹了一个时辰的风,听得“铛铛”七声撞钟的声音,珠盘内哒哒哒落下七颗玉珠。
皇帝身边的太监终于出来传他进去。
刚一进门便觉一股幽香扑面而来,殿内点着烛火,但仍然昏暗无光,层层叠叠的纱帐轻拂面颊,让人恍如进入幻境之间。
江闻岸很是疑惑,难怪文中描述这皇帝性情阴晴不定,还神神叨叨十分相信鬼神之说,从这里的环境便可窥探一二。【妙】 【书】 【斋】 【妙书斋】
他战战兢兢随着公公的指引往里走。
那公公只引着他到与皇帝一帘之隔的地方便停下。
“陛下,江先生到了。”
“嗯。”虚无缥缈的声音。
江闻岸跪下行礼,未敢抬头乱看,只听见公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寂静之下,江闻岸默默吞了下口水。
“江爱卿求见朕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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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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