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阿狸之前就算是她和道长一起从床上滚下去也没什么大碍，但现在腹中多了一个他,踢了被子也会让她有些慌张会不会着凉，她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本来微微隆起的地方竟然平坦了下去，这把她吓得不轻。
“绮兰，你进来！”
她掀了床帐走到外面去，椒房殿里有不少擦拭地砖、拆洗帷幔的宫人,但这些宫娥内侍见了皇后竟无半点恭敬之意，依旧是我行我素,像是没有看见皇后这个人一样……而绮兰不在他们之中。
温嘉姝觉得有些害怕,她走到这些宫人的近前去，想要叫起一个来问询,手刚刚触碰到宫娥的肩膀，没有一点阻塞，直直地穿了过去。
她心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已经死了，但这个想法随后又被她自己否决了。
据说死了人只是灵魂出窍,身子还是会躺在床上的，但自己完全行动自如,床上也没有另外一个自己,更没有传说中的黑白无常来勾自己的魂魄。
反正也没人来看她做些什么，温嘉姝干脆坐回了自己与郎君同寝的床上,想一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贞和六年的上元节,正是她来长安后的第一个佳节盛典,彼时她出去与李纨素吃了几碗元宵小食，回来便发了高热，连着一个多月都在做噩梦，为此道长已经禁了椒房殿的元宵，谁也不许供给皇后吃这些东西。
圣上疑心妻子是脾胃虚弱，克化不了糯米和元宵常用的馅料，但实际她随阿耶在任上的时候也会吃些节令饮食，就算是再怎么水土不服也不至于一碗汤圆就差点送了命。
或许是同元宵节也有些关系，道长诵经的时候她也会随着看些，道教的元始天尊“吐气化三元”，继而形成了三元大帝。
正月十五日正好是天尊取始九阳之气，在太虚极处吐出，是大帝的神诞日，此日上元天官赐福，所以又称上元节。
大概自己昨夜是遇见了什么，和之前一样又开始接连不断地做梦。
一回生，二回熟，再遇见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温嘉姝也没有特别害怕，甚至还觉得很有意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有时若是能在梦里意识到自己身处虚幻，还可以用意念控制住自己的梦。
这椒房殿里的人也不说些有意思的话题，她觉得无聊透了，便在心里面默念郎君，瞧一瞧能不能看见自己梦里的道长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合眼默念了一小会儿，忽然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像是被外力托上九霄，等到她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一处宫中高楼，而高楼之上正有一个身着龙袍的男子在与旁边着了紫衣的郑御史说些什么。
这八成就是个梦了，无论是太极宫或者九成宫，她从来没见过这样高耸入云的楼阁。
虽然如此，温嘉姝到郎君身边的时候还是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服合不合体，万一叫臣子瞧见了，即使是梦里也觉得尴尬。
她施施然走到皇帝的身后，试探着唤了郎君一声，发现两人皆无反应，仍是自顾自地说着话，遂放下心来，悠闲地坐到了他们旁边的石凳上，听道长和臣子说些什么悄悄话。
温嘉姝存了捉弄的心思，但当她对上郎君的一刹那倏然失神，郎君的双鬓已然斑白，眉宇间也多了几条纹路，更显得他轮廓深邃。挥斥方遒的意气仍在，只是添了满身的风霜落寞，圣上的眼神穿过她，望向遥远的另一处。
郑御史也有些见老，但精神矍铄，站在皇帝身侧仍是一丝不苟，笔直如松。
“郑卿，你瞧那东南处，”圣上指了方位给郑御史瞧，“那就是朕与皇后合葬的陵寝。”
温嘉姝望着他指向的地方，白云遮蔽，就是苍鹰的目力也瞧不见长安之外的景色，他却看得格外认真。
“朕本来以为，皇后小朕许多，该是朕先入此陵，没想到却是皇后先朕而去。”
即便这是一个梦，温嘉姝仍有些伤感，想要拿帕子替道长擦一擦面上的清泪，却又无计可施，她气闷地瞧向郑御史，看他无动于衷，看着天子的眼泪滴落在栏杆之上，完全没有过来安慰一下的意思，甚至有点想把他踹到高台下面去。
“恕臣直言，臣老眼昏花，实在是瞧不见圣上所指之处。”
他的实诚真是无处不在，温嘉姝作为一个不怎么能感受到他耿直一面的内廷女子，突然就很理解道长一个常常诵经的人为什么总有杀人的心思。
这种时候安慰一下自己侍奉的君主，他是能掉一块肉吗？
皇帝到底是和他斗过很多年嘴的，随着时间的消逝，人也已经平和了许多。即使是现下这种场景，也没有和他计较的意思。
“你这把硬骨头，到老了还是这样硬，连一句骗人的话也不会说吗？”圣上嗤然道：“不过也是，朕要是想听些好话，也就不找你来了。”
他望着那漫无边际的云雾，以为这深处尽头就是妻子的所在，“其实朕何尝不知道即便是建了这样的高台，也瞧不见陵寝的一块石碑，可朕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再见她一面。”
“为她建道观佛寺祈福，叫椒房殿的宫人如她活着的时候一般洒扫宫殿，这些不过是朕自欺欺人的做法。”
皇帝怅然道：“不瞒卿家，朕常常想效仿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但想一想皇后在日最厌恶方士，又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平日在他身边时，皇后就不许他接近方士胡僧，等她长眠于地下，她的芳魂又怎会因为方士的召唤而来到他的身边？
“每当朕站在这里，总会想起与她从前种种，有时候心烦意乱，到这高台见一见她，就在想若是皇后还在，会与朕说什么，劝朕怎么行事。”
郑御史默然地站在皇帝身后，圣上把他要劝谏的话全自己先说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郑卿，你不妨猜猜要是皇后现在立在这里，会与朕说些什么？”
圣上自己这样问了，却不是为了要他口中的答案：“她大概会想，你这头倔驴为什么又这样顶撞朕，但总归说的是实话。她该想些什么好话哄一哄朕，叫朕不要一时性子起来，把你踹到下面粉身碎骨。”
温嘉姝眼中刚有了些眼泪，忽然又破涕为笑，其实郎君想得不对，她要不是推不动人，大概自己会先一步把人推下去。
倔驴立在皇帝的身后，不赞同皇帝这样的观点。
“圣上，若是皇后仍在，大概会先您一步处置了臣。”郑御史坦然自若道：“毕竟先皇后是您的妻子，相伴三十余年，要是瞧见圣上这样对她久久不能忘怀，也会迁怒于臣下为何不安慰圣上。”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圣上稍稍平静了心绪，“郑卿明理如此，但也不见你这张嘴里吐出什么象牙。”
“因为臣以为，即使是臣曲意顺从陛下，皇后也不会为此开心。”郑御史不在意皇帝的讥讽，“皇后若是在这里，难道会喜欢看见圣上为她日日伤神，为此弃国事与东宫于不顾？”
圣上怔神片刻，勉强压了性子温言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就直接同朕讲。”
郑御史跪在了皇帝面前，以手触额：“圣上虽知逝者已亡，但亦沉湎伤痛不可自拔，英雄气短，岂是圣主所为！”
“那你以为，朕当如何？”
他恼怒万分，险些要被这等言论气得手颤，“你这个铁石心肠的东西，知道什么叫做夫妻情分！朕怀念自己的妻子是人之常情，难道非要朕毁了这座高台，才称尔等的心意吗？”
郑御史久在君侧，对皇帝的盛怒很是习惯：“臣所言皆出肺腑，若是圣上先皇后一步而去，也会希望皇后镇日以泪洗面，思念陛下吗？”
温嘉姝想去拉住郎君的手，她知道是徒劳，但还是下意识地朝他伸出了手，“哥哥，这是在我的梦里，你就别同人生气啦！”
皇帝却似感知到了她的无奈，没有让郑御史继续跪在地上，而是叫了他起来。
“圣上熟读庄老，当知庄子妻死，庄子鼓盆而歌，曰‘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郑御史可能是想婉言相劝，实际上却也没那么委婉地劝说皇帝道：“陛下也该适可而止，不要叫外人知道天子软弱之处，陛下不哭上皇之陵而念失妻之悲，难免为天下所诟病。”
人可以明白很多道理，但很多时候未必愿意按照这样去做，温嘉姝不知道是该自己先难过这场并不美妙的梦境，还是劝郎君不要伤心，又或者应该想办法尽早睁开眼睛。
但还没有等她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意识，那入云的楼阁忽又化作平地，天子与朝臣都消失在了一片烟云里，唯独留了她在原地，怔怔地看身边忽然多了许多摊贩吆喝，街道两旁民宅耸立，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温嘉姝习惯了深闺绣户、宫闱庭院的生活，乍一自己来到了民间，还有一些害怕，做女儿时她出来游玩有温府可以归去，嫁人后道长把她带出来游玩之后也会同她一道回宫，但在这个梦里，她竟无家可归，也无人可依。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真正能体会到什么是天地之大，惟余自己一人的孤独，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听着旁边有叫卖泥人的声音，心底想着道长到底有没有拆了那座望她的高楼。
腹中没了阿狸，可她却仍有怀身女子的敏感心绪，既然没人瞧见自己，自己便是这个梦境的造物神，就算回到了现实也不会有人知道皇后在一条人来人往的街上哭过，那索性掉一掉眼泪，也不在乎这是什么地方。
街上有许多出来玩的幼童，他们好奇地盯着这个衣着华丽的美人，围着她唱起流行的歌谣，温嘉姝不意这处场景里的人能瞧见自己，慌不择路地逃进了一处小巷，吓得惊魂未定，刚以为躲过了这些孩子，一转头正瞧见一个拿了弓箭的小男童惊异地瞧向她。
“这位娘子，你是我阿耶和阿娘派来抓我回去的吗？”
在这梦里，还没有人和她说过话，温嘉姝稳定了心神，暂且蹲下身子来安抚他：“姐姐不是来抓你的，你别怕。”
这个小孩子生得玉雪可爱，虽然拿了弓箭在这里玩耍，但穿着衣物都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但要说是贵公子出身，身边却又没个小厮跟随，实在说不过去。
“那娘子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这个小男童并不怕她，反而很大方地把弓箭放在两人中间，“你是想和我一起玩吗？”
温嘉姝摇了摇头，论起骑射，她便没有见过再比郎君更强的了，连带着把她也教会了不少，她一个皇后，岂能用成人的力气来欺负小孩子：“姐姐不和你比，只是我瞧着你很是可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生出你这样的孩子。”
要是她的阿狸能长成他这个模样，其实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孩子也是会喜欢漂亮娘子的，他腼腆地笑了一下，又把弓箭收了回去，“我阿耶是唐国公，我阿娘是永乐郡主，我叫元通，不过我阿兄他们都叫我乌骓。”
温嘉姝自从有了身孕便很是喜欢小孩子，本来还想与他多玩闹一会儿，听见他爷娘的爵位，突然被吓了一跳，她回忆了一番上皇与太穆皇后生育的四子一女，似乎并没有一位叫做元通的孩子。
她好像有了一种不安的预感，艰难地开口询问这孩子的出身：“那不知道公子在家中排行第几？”
“我行二，是我阿娘的第三个孩子。”这个小男童歪着头凑近了些，奇怪道：“娘子，你哭些什么？”
他被阿耶训斥读书不用功，拿竹条抽了一顿逃出来还没哭呢！
不过阿娘告诉他说，一般的姑娘比男子更柔弱些，哭的时候得要人哄一哄，给擦擦眼泪才能好。
这句话本来是要他对自己的几位表妹好一些，别把人家当成男孩子，稍微娇气些就不耐烦。但是乌骓不大喜欢见他娇气得不得了的表妹，倒把阿娘的教诲用在了眼前的这位娘子身上。
“郎君，国公到底读没读过书？”她突然见到郎君老年的模样，然后又变成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子，这样的惊吓她遭不起，“到底是谁给你起名叫元通的，都不如元芳好听！”【妙】 【书】 【斋】 【妙书斋】
元芳是上皇最近生的小儿子，这还是上皇随手择的一个字，都要比元通好听些。
“名字是我阿耶取的，娘子你就别哭啦，我送你回家好不好？”他白嫩的小手笨拙地在她脸上移动擦泪，温嘉姝轻轻握住了乌骓的手，勉强笑道：“姐姐不用你送，我是没有家的。”
要是梦里的郎君还只有这样小，阿娘这会儿指不定还没相中阿耶呢，她一个大活人能往哪去？还不把阿娘和外祖吓死！
“那娘子你要不然跟着我一起浪迹天涯好了！”男童还是不知道忧愁的年纪：“我现在也没有家，我被阿耶打了一顿，给撵出来了。”
他平时并不这样多话，但一见到这个漂亮的娘子，却有许多话想说：“阿耶夸我阿兄读书认真，我却上课打瞌睡，下课喜欢舞刀弄枪，说以后不养我了，让我自己闯荡江湖去。”
温嘉姝微感惊异，小孩子这个年纪正是人憎狗嫌的时候，上皇打小时候的郎君倒是正常，但毕竟带了一层自己夫君的滤镜，特别是还为了隐太子来打皇帝，这种情景也就不那么容易教人接受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母，你阿兄大了你许多，国公一定是忘记了他小时候的淘气，怎么能拿你和现在的他比？”
乌骓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打一顿就打一顿吧，他不理解这位娘子为什么要这样生气，主动安慰了一下这个急着帮他出头的漂亮娘子：“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的，我阿兄是爷娘的嫡长子，他肯定是要比我强上许多的。”
不单单是读书，还有骑射，阿耶和兄长在一起的时候更多些，亲自教导长子的文武功课，对这个儿子当然更上心，甚至连起的名字都是单独拎了出来，而从二郎开始，所有的孩子都从“元”字。
他这个年纪或许还不觉得有什么，但她却气得不得了，“这怎么成，在我的梦里，还能教人把你给欺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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