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苏她回想白日里饮下的那二盏,味蕾像是被唤醒了,记忆中郑宓的味道也全记了起来。
一加比对,明苏更是笃定,她没记错,皇后的手艺,与阿宓的一模一样。
这是为何?
明苏暗自疑惑,她端着白玉盏,一面沉思,一面在指尖缓缓地转动。
“殿下,该起了。”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
明苏思路被打断,一看窗外,窗外晨光微霁,已然到了入宫的时辰。她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了,高声道:“更衣。”
待她来日入宫,再当面问问皇后。
今日议事,众人显然已是有备而来。几方都将目光对准了安抚使,对于镇压将军却是兴致寥寥。
国朝久无战事,上一回打仗还是十七年前的事。于是重文抑武之风,自然而生。且这一回的平乱也不好办。
皇帝还在盛怒上,平乱之时,下手轻了,斩杀的乱民少了,皇帝怕是不高兴,下手重了,死伤过甚,必然会被朝臣弹劾,落得一个不记功,反记过的下场。
但明苏在军中缺个亲信,且她知道拱卫皇城的虎贲军统帅已年过六旬,今春还生了场大病,险些没挺过来,致仕就在这一两年间了。好不容易遇上了招揽人心的契机,她自然不能放过。
明苏提出由入川将军担任镇压将军,前往平乱时,大臣们几乎无人反对,众人都留着力气,争夺安抚使的位置。
倒是皇帝,微微眯了下眼睛,看了明苏一眼,想了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准了。
直到近午散朝,安抚使方定了下来,用的是三皇子举荐之人,五皇子与明苏相争新败了一场,略觉力不从心,这时少不得在心中赞同母妃之言。
实在不必与信国冲突,白耗力气不说,败了还招人笑话。
明苏全然不知他在想什么,散朝时,见了他,笑眯眯道:“安抚灾民是大事,五皇兄千万要鼎力相助,好使安抚使早日出京。”
抚民需先赈灾,赈灾粮款还得从户部出,而户部则在五皇子手中攥着。粮款要顺顺当当出京,且少不得五皇子这边配合。
五皇子没争过三皇子,心中正不痛快,听她明讥暗讽,便是一阵窝火,假惺惺地笑道:“这是自然,灾民正处水深火热之间,愚兄能帮上一点是一点,绝不敢推辞躲懒。”
三皇子恰好走近,哈哈大笑,上前使劲拍五皇子的肩,道:“皇弟这话,我可听见了,下午,我便令人去户部提粮款,争取三日之内便可使安抚使出京!”
五皇子斜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没搭话,正要说有事先行。
明苏冷眼看着,冷不丁插话道:“何必下午,此时便去,不是正好?依我之见,趁两位兄长皆在,几位相关的大人也在,干脆此时便一同去户部,一口气办完了事,我在醉生阁设宴,犒劳诸位,可好?”
四下里大臣见他们三人凑在一起,本就在听着,明苏也未刻意压低声音,自然是都听见了。
三皇子闻言,自是大声叫好,一把拉住了五皇子的手臂,拽着他便招呼众臣跟上。五皇子被明苏架在火上下不来,又不好甩开兄长的手,只得跟着走,走前狠狠剜了明苏一眼。
明苏却浑不在意,笑得一脸惫懒,道:“那我便先往醉生阁等几位大人。”
说罢施施然地走了。
紫宸殿中,皇帝颁了几道诏书下去,赵梁在旁伺候着研墨。
皇帝执笔疾书,门外一名小宦官入殿来,跪在御案前,将皇子与公主们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
皇帝一言未发,好似未听见一般,慢条斯理地搁下笔,捋了捋须。小宦官未得圣上发话,不敢起身,亦不敢出声,跪的久了,不免惊惶。ωWW.miaoshuzhai.net
赵梁撇了他一眼,堆起笑来:“信国殿下与五皇子殿下可真是打闹惯了,见了面便是一通口舌之争,也不怕将五皇子得罪得深了。”
皇帝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懒懒道:“哪里是口舌之争,她是怕明辰与明寅暗地里又有交易,耽搁了赈灾。”
安抚灾民是大事,中间涉及了许多衙门许多人事,原本明辰手中卡着户部,明寅要从他那儿走粮款,少不得一番你来我往地周旋,中间难免便要让明辰得些好处。
如此周旋下来,快则四五日日,慢则七八日,粮款方可正式筹备,直至半月,赈灾之物方能自京师与贺州临近粮库拨出。
眼下被明苏这么一掺和,明辰碍于颜面,自然不能做得太过,少说能省一半时日。
皇帝看穿明苏用心,并无赞赏之意,唇角翘了翘,翘出一抹讥嘲来,道:“小叫花子,不好好做她该做的,还惦记着小时候学来的‘以民为本’呢。”
赵梁自是知道他这声小叫花子骂的谁,却是半点都不敢接话,一面悄悄地冲那还跪在殿中的小宦官摆了摆手,躬身陪笑道:“还是陛下慧眼如炬,小的便未瞧出信国殿下的用意。”
皇帝恍若未闻,沉吟了片刻,望向赵梁道:“你说,明苏举荐顾入川,是何用意?他们何曾有过往来,还是她记得顾入川是郑泓提拔起来的人。”
赵梁已许久没听过这名字了,当即低下头去,一句都不敢应。
皇帝见此,倒是有了些真正的笑意,闭上眼睛,思索道:“也未必,要按这么算,如今朝上大半都是郑泓提拔的。”
他说完这一句,好似戳中了什么痛处,睁开眼,冷冷地吩咐道:“此处赈灾平乱,务必做得周全,朕不许有一分错处!”
赵梁这才答了声是,退出殿去,打算寻人往安抚使处传陛下口谕。
他走出大殿,才发觉已是一身的冷汗,脑海中不由浮现那位历经三朝的老大人的容貌。
赵梁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几日且得小心着,陛下心中不痛快,怕是会拿底下出气。
朝中各衙署忙了半月,才稍稍能腾出手来,歇一口气。
明苏往顾入川处去了封信,要他安心平乱,朝中自有她来周旋。
她看中了顾入川,一是他是太傅提拔,且受过太傅盛赞的。郑太傅一生观人无数,他的眼光自然独到。二来,顾入川的的确确会打仗。
国朝久无战事,上一回打仗还是十七年前。明苏记得她的先生与她仔细地分说过那一场战事。
那一场仗并非乱民,也非藩王作乱,而是突厥打探到郑太傅重病的消息,趁机开了边衅。突厥乖巧了许多年,骤然来犯,边关守将毫无准备,竟是弃城而逃。
没了主将的边军失了主心骨,毫无战力,千钧一发之际,挑起重担的便是顾入川。那时他不过一名校尉,却很有威信,将大旗挑起一挥,边军便全聚到了他的身边。
突厥自然被打退了,郑太傅病愈后得到底下呈上的奏报,将顾入川好一通嘉赏,并将他提拔入京,放到虎贲营中磨炼。
顾入川也争气,一番历练之后,连连升迁,一直做到了三品虎威将军。
“信中便无指示?譬如要得多少首级,要往何处取粮,提拔哪名将军一同作战?”皇后笑着问道。
明苏站在火盆旁,将手身在上头烤了烤,她身上犹带着寒气,懒洋洋地道:“不曾。”
今日难得偷了一个时辰闲暇,她想起还欠了皇后一个人情,便晃来了仁明殿。只是连日忙碌,未曾驻足看一看草木与天况,竟未发觉树木凋敝,凛冬已至。
郑宓见她实在冷,令人烧起了火盆,让她暖暖身,又令煮了姜茶来,好让她驱寒。
她们一个站在殿中的火盆旁,一个坐在窗下的软榻上,隔了半个宫室说话。
郑宓看着她,也不觉得她离得远,笑着道:“你是还想试试他。”观他如何行事,自行事中看他的人品。
“是。”明苏也不瞒她,“我手中没什么能用的武将,他是最佳人选,可数年过去,谁知他还是不是当年太傅与先皇后口中那般能当重任的铮铮铁骨。人是会变的。”
寒意散了去,殿中暖融融的,明苏走回到皇后边上走了。
郑宓将手边晾得温热的姜茶递与她:“也好,毕竟也这么多年了。”那些曾听过祖父讲学,曾受教于郑氏门庭,曾经祖父之手提拔之人,也得看一看,是否依旧如当年那般,以民为本。
明苏饮了口姜茶,便想起皇后沏的茶来,她将手中的玉碗搁下了。
郑宓见此,关心道:“怎么,不合口味?”
明苏摇了下头,坐得端正了些,认真对皇后道:“上回娘娘提出的,要我拉着你的手,说……”
她停顿了一下,觉得实在难以启齿,便责备地看了皇后一眼,暗示她往后注意些,不可如此孟浪。
“公主是来践诺的?”郑宓忍着笑,学着她的模样,正色问道。
竟然还敢明目张胆地问出来,可见并未知错。明苏有些生气,但又欠着人情,不好发作,便板着脸道:“儿臣不想以名自称,儿臣也不想说违心话。”
郑宓知她必不会说的,可当真听到她如此直白地告诉她,她不喜欢她,心中还是酸楚得厉害。
人都举荐了,事都做了大半了。明苏也不好耍赖,她正欲放缓些语气,却看到皇后眼中的黯然,心头不知怎么,也跟着一酸。
皇后有着阿宓的目光,她烹茶的手艺也与阿宓一样。每每想到郑宓,她就很容易心软,可那句话,她又确实说不出口。
她不想自称明苏,若是来日阿宓回来,有这要求……明苏想,她要是真心诚意地求她几回,说不定她才能答应。
但除她之外的人,明苏不想以这般乖巧的口吻说话。人有些坚持,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偏生却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执拗,不肯打破。
她纠结起来,想着安慰皇后一句,却又实在想不出要如何安慰。郑宓看到她面色的为难纠结,心却反而一松,她想,何必为难她呢,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有些想摸摸明苏的脸庞,安慰她,不必为难,却知如今的身份,已不合适了。她想了想,说道:“那公主便向本宫撒个娇,可否?”
明苏原还愧疚,闻言顿觉不敢置信,满心都是,皇后这孟浪,也没得救了。
可皇后却不以为耻,耐心地望着她,等着她。
她的眼神很宁静,也很温和,像是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她只是想看她软下声,撒撒娇。这温和而静谧目光使得明苏也沉静了下来。
已拒过她一回了,明苏也不好再拒第二回。只是撒娇,总得有个由头。
明苏略微一想,想到皇后烹茶的手艺。她想再饮一盏,确认一番。
郑宓并不催促,静静等着她,过了一会儿,明苏好似下定了决心,她走过来,坐到她的身边,望着她,拉住她的一边衣袖,摇了一下,声音也是软软的:“儿臣想喝娘娘泡的茶。”
郑宓一下子想起了从前,明苏有什么求她的事时,便会这般冲她撒娇,她一撒娇,她什么都会应了她,想要把天下间所有的珍宝都捧到她面前来。
明苏等了一会儿,皇后没有反应,以为还不够娇软,只得忍着羞意,满脸通红地又摇了摇皇后的衣袖:“娘娘沏茶与儿臣喝好不好?”
话音一落,皇后的手便抚上了她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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