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润回神，看着绿依却有几分眼熟，锁眉又微微皱了些：“你是？”
“我是公主身边的侍女，前次将军在驸马府上见过我。”
赵润这才恍然：“原来是你。”
绿依点点头，对上赵润那原本清澈、此刻更让歉悔一览无遗的双眼，公主吩咐的话只在胸中盘桓，压得生疼，却怎也不忍出口，最后她低头躲了那追询的眼神，才轻声劝道：“将军不用再等了，公主不会见您的。”
“公主她真的……？”赵润神色霎黯，咬牙缓缓吐出半句。
“公主她说，她知道不该迁怒将军，但她无法原谅你，故而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不如不见。”
赵润眼底漏出一痛，使劲紧了握住马僵的手，忍到右手攥得惨白，才把心中话压下，转而轻问：“公主她，还好么？”
“公主还说，”绿依却未回答，只是继续言道，“请将军珍重，好好待靖河公主。”
这句话，无异一个巴掌狠抽在赵润脸上，让他顿羞愧无地，再对不出一句话来，只拱手惭道：“赵润庸扰了，请公主……，多保重。”说完，黯然上了马，拨转马头，松了缰，只由马慢慢走离了园门。近午人稀，整条路上仿佛皆充斥着那落寞蹄声。绿依心也随之一伤，直候到望不见背影，才转身而回。园中，永安正歇在荫下长椅上，支颐看皎白梨花碎屑坠汇在流溪中，绿依分花而来，立在身边轻轻点了点头。
永安本该终放下心，眉尖却未能止住，淡淡一蹙。
“公主，”绿依忍不住道，“请恕奴婢无礼。”
“说罢。”永安抬了清眸道。
“公主，就算见一面又何妨，你也说这不是赵将军的过错。”
永安眼中清辉蒙黯，抿唇许久，才终放轻平了声气说：“我不想见他。”
“公主，”绿依不甘，又想了想，继续道，“前阵子出了进香那事，朝里总是不大安平，冬将军又被左迁介州，赵将军父子方大捷回来，何必与他们关系弄得太僵。”
永安听了，眼神逗留在绿依面上探巡，慢慢沉声：“你很为他说话。”
绿依不由脸色一赤。永安便垂下眼帘，翻身向长椅的内面躺去，几分轻软，只扔来一句话：“有的事，你会明白的。”讲罢，便不再言语。
饶是如此，赵润离军潜回，在采薇园倒吃了顿闭门羹之事，还是不知被哪位恰巧路过的好事者瞧见，顿时整个天京都眉飞色舞的传起这段轶闻。也有些人说的过了，又把赵润当年澹台金殿求婚的事带上，甚至连李澜之的死因也做起孽来。又三日后，刘湛亲率百官出城，迎接北伐将士凯旋。赵彬方风尘仆仆的回京归府，下人不敢隐瞒，照实把流言报了。赵彬自少时始事征伐，平素大半时间宿在营中，正是武人火暴脾气，闻了顿怒发冲冠，在内府把永安与造谣者痛骂一通，急唤人去平流溯源，又把其子叫到跟前狠狠训斥，严令不准再与永安有任何来往。
于是从此，永安公主与赵家算是冷下来，可巧，赵润恰占了冬蒹的缺，统了天京的右羽卫军，不久即与永安的姐姐靖河公主完婚。然而无论成婚时，还是赵彬因平北之功被封昌平候时，永安虽仍遣人送了贺仪去，也只是照寻常人的礼制备下，仿佛完全忘了幼时被赵氏在家中保护六年之事。
这期间，自庞飞宇起的卖官一事也已结案，陆芳从观州回来，如今已是自由之身，第一件事便是来采薇园拜谢公主，顺便看望妹妹。
永安见到陆芳，略问几句案情后，便和颜悦色的问：“你下面有何打算？”
“尚未定下，”陆芳端正答道，“原本是想回俟州。”说着，因心里委实放心不下妹妹，只是犹豫不决。
永安便淡笑舒言：“陆芳，我已向圣上举荐你做我的主簿。”
此言既出，不仅陆芳简直诧异，连永安身边随侍的绿依也面涌绯红，不知公主何时动的心思。陆芳忙躬身辞道：“陆芳是罪臣之子，公主过于抬爱，恐受之不起。”
永安的目光笑意浅退，底下拂掩的尊冷之色却显了出来，混混交杂，陆芳竟凛了一凛，知道这公主不是随口玩笑，只听永安声音冷了些，却带着几分揶揄道：“我敢用，你有何不敢受？”
陆芳尚在踌躇该如何婉拒，而不让公主动怒，永安又接道：“你当我是心血来潮，其实你的履历我也翻过，也知你当初在观州算小有才名。我倒明白你在想什么，今日若被我逼着应下，有朝一日后悔，弃我便是不忠，不弃又是不智，不可不慎。须知我不是在为我选主簿，而是在为昌业那五千户选，以后你便是弃，也是弃他们，不是弃我。何如你先去昌业看看，再做决定如何？顺便也好告诉我昌业的情形。”
“昌业？”陆芳不由皱眉，反问道，“公主不知道昌业的状况？”
“那些老腐朽写上来的东西，不看也罢。”永安退回桌旁，随手翻翻桌上乱堆的文卷，抬了头微微一笑，“你要是要，就都拿去。”
陆芳听永安一番话，隐隐觉着一阵心动，便正色应下：“我愿替公主去看看。”
不防静室中又响起一声轻轻细细，原来是绿依走过来，跪在陆芳的身边，向着上面的永安诚恳说：“奴婢日夜思念兄长，请公主允许此次我与哥哥同去。”
永安翻文卷的手顿时僵住，黑瞳定定看着下面跪着的娇躯，声音滞寒：“你是思念兄长，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陆芳见话中有话，不知妹妹身上发生何事，心顿时拎了起，以目紧张的询问妹妹。绿依却只低头不见，言不由衷道：“奴婢与哥哥已有两年未能好好相见。”
永安嘿然良久，方失去了三分气力般轻轻说：“去罢。”
（小绿和芳同学在琼州乱折花木的经历自下章开始。
芳啊，小仪是让你去收租，8素去鱼肉乡里滴～）
过了月余，初夏翩至，天才热了几许，镜湖里的粉荷白莲便争相冒出骨朵，自观台上望去，榭边的粼粼碧水上尽覆着润珠滚淌的圆叶，凉风拂来时，院院皆香。陆芳与绿依兄妹一路风尘劳顿，已从琼州昌业县赶回，在绿依处略微修整，便一起来欲参见公主。绿依径入内园，先向永安日常所在的三问轩去，却被璧鹿远远望见笑迎住，问明情况后对她道：“今日闻小姐来了，两人在榭上呢，我看还是请令兄明日再来罢。”
绿依顿觉尴尬，不知如何向哥哥解释，只得回去道：“公主今日不适，哥哥不如明日再来。”陆芳信以为真，让绿依代为问候，便暂离了采薇园。
绿依送了哥哥，转往卧云榭而去，见金枫带着几个女侍均候在榭前，因经久不见，上去与她草草闲叙了会，就忍不住问：“闻小姐最近可是常来。”
“常来？”金枫抿唇淡淡笑了一笑，“今儿个头一遭，你走了不知去请了多少次，公主都亲自去了，不是说病了，就是说去城外静养，一面没见到。”
“那今日。。。？”
“不知道，一早天蒙蒙亮闻小姐便过来了。”说到这，金枫顿顿，虚望眼榭上被朱阑青砖挡住的身影，“既然你回来了，就在这先替我候着会，我到厨房吩咐去，午膳定是要全换上闻小姐喜欢的菜色，这园里的新厨子手生，我还是亲自去看一眼。”绿依应下，金枫自去不提。
榭上，永安与闻端两人呆着，再不想责怪她这些天不见自己，只凑坐着贴心谈叙厮缠了会，见湖镜折上的日色渐明渐媚，遂一起站起身来凭窗赏景。闻端见永安虽专注外边风光，嘴角却不由自主的微微含笑，手温柔搂在自己腰间，便轻轻道：“仪，有件事我可好问你？”
永安转脸，就见闻端的渊瞳几分探询几分踟躇的等着自己，忍不住吻了她的眼睫一下，揽近她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ωＷＷ.miaoshuzhai.net
闻端却仍犹豫半晌，方慢慢说：“闻捷——我弟弟他——最近被升了长庆殿监值，陛下对父亲也似乎更为倚重。”
永安已料到她会讲这些，风淡云轻笑道：“这岂不是很好。自上次祖祭时看到你弟弟，我也常在皇兄面前称赞他。”
闻端察颜，又加上先前漏听到家人的议论，更印证了这多半是永安在刘湛耳边吹风所致，脸色顿灰了灰，语气也不觉沉重了些，顿顿道：“相反，我哥哥却被调派登州，处理北伐善后事宜，月底便要启程。”
永安又是淡淡一笑：“闻端，你我相见佳期苦短，你何时也变得如此罗嗦，把家人的升升降降都讲与我听。”
闻端不应永安的敷衍，泠澈目光却静静栖在她眼中：“仪，我与你这么多年，太了解你的性子。”
永安见但凡到了闻端眼前，自己便五脏六府都被照得一清二楚般，无所遁形，不由脸色骤红，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讲不出来，只强撑狡辩：“这些政事，与我何干？”
“真的与你无关？”闻端脱出永安的怀，后退一步，一字一句认真问，“你真的没有在圣上面前说过一句话，或者，何顺真的没替你说过话？”
永安被闻端的眼神逼的面上一灼，有点恼羞成怒，不答反冷声道，“何顺都出来了，闻端，你向来厌烦朝事，一副超然脱俗的样子，原来知道的很清楚哪。”
“仪，”闻端胸口起伏顿剧，一手抚心，一手撑扶住身后桌角，“你用不着如此讥讽我。只要是关系到你的事，即使我再不喜欢听，也是要知道的。”
永安闻言，心头刹那间酸软，咬咬牙方才强作硬气起来：“你既都知道了，又来问我做什么。我一次次去找你，你闭门不见，不理不应，我当你是铁石铸的心肠，没想到你也有主动上门的一天，当你是想我了，来找我，你呢？却只是为了你的宝贝哥哥求官，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闻端眼圈一红：“仪，是我大哥不让我出来找你。”
“不让你出来？”永安冷笑一声，一脸促狭，“现在又让了？”
“是我自己趁家里人都没醒时溜出来的。”
“溜？”永安舌尖轻蔑挑出这个字，提了声音，“你家里人防我如防狼般森严，你如何溜？闻端，醒醒吧！不要再被别人利用了。”
闻端脸色刷白，不由眼角含泪，冲道：“是的，我被利用，也是心甘情愿。不论他是我哥哥，我是他妹妹。有人因为一己私怨，假公济私的报复他人，我就不能为这个人说句话么？”
“我不让你说了么？”永安截住闻端的话，脱口道，“是啊，我心胸狭隘，你的家里人才千般万般的好，连夫婿都给你挑了个堂堂的太子！我不过是个没权没势的公主，又是个女人，怎么比得上！”
闻端心气一堵，登时泪就落了下来，扶着桌子拼命想止住，却总也止不住，努力掩口压抑住悲咽声，哭的狠了，只挣扎着大口喘起气来，脸颊顿因痛苦洇出一片通红。永安从未见闻端哭的如此心神俱伤，当下清醒过来，已慌了神。走过去扶住她，语无伦次的哄道：“我错了，我不该说这些话，我是见不到你才作出这些错事，你别哭了。”
闻端不闻不理，一把推开她，朝着她悲声道：“仪，你这么做，真是要把我往太子身上推么？！”
永安猛一激灵，浑身骤冷，喃喃叫一声：“闻端。”也忍不住眼眶一热，“闻端，我舍不得你。”
“舍不得，”闻端已泣不成声，“舍不得你便硬抢硬夺，便要把我从家人身边生生拽走，便要毁了整个闻家么？仪，无论如何，我不会离开我的父母家人的！”
此言一出，永安顿时全身冰凉，胸中僵寒几喘不上气，一颗心死的说不出话来。整个屋间，霎时静的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与闻端慢慢弱去的泣声。
不多时，榭前等候的绿依便见带着面纱的闻小姐与公主一前一后走出来，一路上一言不发，直到园门前，闻小姐便竟这么登车而去。这么一来，所有人都瞧出永安满面阴霾寒冷，个个噤声不敢言语。绿依也退下来，不愿不合时宜的提琼州之行，诸人小心翼翼，方捱到晚上永安就寝，才各自退散舒了口气。
绿依回房梳洗后便阖眼睡下，躺了些许时候，却觉着门被悄无声息的推了开来，一股凉气森森突入，她一个寒战，翻身欲坐起，一边盯着门口沉声问：“谁？”
来者却不慌不忙，气度一贯的雍闲，轻轻道：“我。”
“公主？”绿依的动作怔住，那个身影已然钻入她的被子，闷闷的，如同从胸口最深处送出声回应，不过是“嗯”的一声，便再不说话，连句解释、歉意、甚或询问也无，只是整个身躯往她刚刚焐暖的那块地方挤了过来。永安只穿着亵衣，灯也没点，就这么冒失撞来，薄绸覆盖的肤间，被夜间廊上的空寂侵的一片冰冷。宛如只小狼的幼崽，抖着缝隙间塞满寒冷的灰毛，撒娇着钻进窝巢般的，蛮不讲理的掠夺被下那本不高的温度。然而尽管浑身皆凉，瞬间却把绿依暖的滚烫。
从那日起，永安隔三差五便半夜不声不响摸到绿依房间，搂着她睡到天色将明，再默默一人回去。
剩下的依旧如昔，宫中嫔妃时不时相邀，永安也经常回宫走走，这日又带了璧鹿去，直到了掌灯也未见回来，金枫不免着急，正要唤人去打听，忽听报说宫里头的柴公公来了，忙与绿依宁桂迎进来。只见柴公公一脸匆忙，还未等踏入房内站稳，便道：“公主殿下在殿上晕过去了，陛下叫你们速速进宫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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