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哦了一声,却如没听到般,径往内屋去。随吟慌忙又道:“公主,现在进去恐有不妥。”永安不由在门前驻足转过头来,嘴角眉心处,依旧是往日那惟恐不乱的风姿,“我就是要此时进去。”只笑容微微有些勉力,一边拿手就要掀帘。
还没等手碰到那帘,帘已被一只纤手从里面掀了起,一双渊目恰对上永安的眼睛,霎时喜如花落潭心,惊得玉波流转,那双美目立偏垂下去,只用浓密微翘的眼睫掩挡着,被热气暖成的嫣颊,已被熏成淡醉的果酒红色。
永安不由声露遗憾之态:“你已洗完了。”
闻端这才反应过来永安为何会站在门前,抬眉嗔道:“你在想什么!”却因知道她平素与自己玩笑居多,然而不见得真会去做,斥得倒是无半点力道。永安便只是笑,“我想你洗完我便可以洗,你又在想什么?”
闻端羞的无言,赶快唤随吟去换了水,侍奉永安沐浴,永安笑道:“我一人便可以,除了金枫璧鹿,尚不习惯被她人伺候着。”闻端也不与她争辩,见夜色已浓,便放随吟回去歇息,由永安慢慢去洗。自己在外屋坐了半晌,想起尚未为永安准备换上的衣服,待欲进去,又不好意思,只好贴着帘边道,“你掩一掩,我拿衣服过来。”方进去送衣服。一眼看见永安已洗好,正随手披了件外衣在身上,面色却仍未缓过来,依旧是被风刀子刮的冰冷苍白样,不由有点心忧,转眼忽望见永安换下的衣上竟沾染着点点殷红,猛记起永安刚才赴宴穿的并不是这套衣服,心下顿时惶疑,“你刚才去做什么了,怎会有血迹?”
“只在城中闲逛,路上遇到点岔子,不过是市井流氓之类。”永安垂了眸子,风淡云清道。
“那你可有受伤?”
“我身为公主,”永安看了闻端一眼,气定神闲的端端淡笑,“他们怎敢让我受伤。”
闻端犹不相信,见那血迹是肩头一块,便转到永安面前轻声乞问:“你让我看看可好?”永安慌忙掩住衣服笑骂:“你才叫找尽理由偷看我沐浴。”闻端的手不由缩了缩,配合着面上飞霞,悬在半空中许久,忽咬了咬唇,毅然再伸出去握住永安的手。永安忙把人往后缩去,却因手被闻端牵着,猛得扯动肩上伤口,刺痛直深到骨里,止不住一下子面上滑过痛楚之色。
闻端惊得忙丢开手,望着永安,那湖秋水显见着渐渐皱了起。永安就担心见她这样,心倒比身上伤口更痛上十分,一不小心老羞成怒,语气作狠,提了声音道:“就小擦掉点皮,你婆婆妈妈的做什么!”
闻端见永安恼了,心底为她酸楚,强忍着堪堪压住,却再不敢把那痛惜担忧表露出来,垂了头去企图掩住目中泛起的青纹,一边轻道:“擦了皮也要及时上药,如你这般不着心,”顿了顿,欲言又止,半天方斟酌出句,“留了疤便不好了。”
永安刚说完已后悔自己语气重了,不知该如何安抚,只柔声轻轻,“已上过药。无事,我命硬。”
我命硬,此三个字,缓缓道来似是随口,闻端却明白此中包涵的凄凉苦楚,此时望着眼前人,竟再抑止不住,眼泪顿涌了出来。不期然已被揽在怀中,耳边传来仿佛嘲笑她懦弱般的抚慰轻言,“说我命硬你哭成这样,莫非我命不硬的时候你才笑。”
闻端伸手紧紧环搂住永安,生怕她下一刻就要被别人抢走般,却被泪水哽咽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把头埋在永安怀里轻轻摇动。
永安拿左手轻抚闻端的秀发,指尖触着那凉滑一顺而下,如此许久,待闻端慢慢平静下来,却带着几分踌躇犹豫,慢慢说,“趁我还命硬,今晚能不能,能不能,”清咳一声,“让我看看你。”
闻端抹去泪仰目重看着永安,方犹不解,“我何时不让你看我了?”却见着永安的脸上竟少有的浮漫上羞怯又腼腆的神请,一下明白她的意思,面现赧色的作力推开她,“这时候你还不改玩笑本性。”
永安怔了怔,才鼓起勇气委屈的嗫嚅道,“不是,不是玩笑。”闻端窘极,不知该如何作答。永安又低头牵了闻端的手,轻道,“其实你我都是女子,并无何好羞的,不是么?你可是真的喜欢我?”
闻端也不敢正视永安,声细如蚊吟:“那你先去把烛吹了。”
永安一愣,“烛都熄了我还看什么?”
闻端猛的抬起头,满面绯红的羞怒道:“你到底去不去!”
“去,去。”永安慌忙应着,过去把桌上屋角的蜡烛统统吹灭。便只有宁然月色水银般的在青砖地上勾勒出窗棂格影,柔柔的折出股明洁清亮的味道。闻端脸上更是一灼,“还是太亮。”
永安顿足,“那还要如何,让我从天上替你把月亮摘下来扣牢里关着?”
闻端不由一笑,眼中竟顾盼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妩媚,就如猎场那火红小狐般,还未等永安反应过来,便整个身子钻进被中,放下帐来。
永安知她逃不掉,刚刚一场危急,自己虽只是肩头受伤,并未伤及要害,为了避免第二箭再至,才装作落马。此时伤口仍不住隐隐作痛,身子也感虚弱,便也不大动作,只缓缓把闻端方才拿来的亵衣穿好,钻进帐中,发现闻端仍紧紧裹着被子面朝里面,便倚在床阑上支撑住自己,拉长声音道:“我伤疼,不能与你玩闹,你体谅我,就自己出来。”
闻端转过头讥道,“这会子就不是擦破皮了。”说罢,却果然自己慢慢挪开被衾,一手逡巡抬到那衣带处。永安淡笑,“这个我倒可以自劳。”她本也是女子,对女子衣带缠法哪有不熟之理,用那没受伤的左手,只敏捷巧力,便把闻端磨蹭半天仍未解开的衣带抽了开。
闻端但感身上一冷,面上却烧得几喘不过气来,有点惭愧,便闭了眼。永安又笑,“你闭眼作甚?是我看又非你看,你今夜也要掩耳盗铃么。”一句话说得闻端闭眼又不是,睁眼又觉难堪,索性咬咬唇,就是偏过头去合着眼睑死也不睁开,随永安去说。
永安已不忍心再戏弄她,便住了口。拿着手指轻轻一挑,闻端肩上的覆衣便滑展而开,里面包裹的凝脂之躯也随之紧张的轻轻收拢,永安的指尖便沿着衣襟的绸滑一滑到底,只如从石中剥出一个玉雕的美人,不知怎的竟让永安想起那明月枝头,将绽未绽的栀子花来,更有股异香缥迷而出,逗得她俯身凑上鼻尖,竟有那以鼻代目的意思,忽膀子因用力伤口一痛,支持不住,只得罢休,翻身睡在闻端旁边,勉强用左臂撑着侧倚身子,双目一眨不眨的静静看着闻端,长长的乌发却披撒着,清流般依旧从她的枕旁流到闻端的手边。便这样,目光也如温泉流入栖息之所,在那片白滑细腻之石上缓缓徜徉,细摹每个角落,柔探每处隐私,仿佛也想用日久天长、朝朝暮暮冲出个印记般。
闻端见永安长久没有响动,竟以为她已睡着,重启目睁眼,试探来看,却见永安仍旧深深凝视着自己□□的身体,只用目光传递的眷恋,如手指般,温柔游走,那殷虔的爱慕与怜惜,却不带一毫亵渎淫艳之息,自己心头已是悄悸,乱撞恍惑的不知所措,怕再不能这般下去,只脸红着柔语轻盈,“冷。”
永安方才如梦初醒,道声“该死”,忙扯衣胡乱给闻端裹好,一把揽近自己,用身子给她焐着。闻端暖在永安怀中,与她紧紧相贴,忍不住挣脱了点又拿手欲抚永安受伤的肩头,不期被永安右手一把拦握住柔荑,“都冰成这样,是我的错。”
闻端轻喟,只缩在那里,见永安安然闭了目,因她一天之内心绪起伏跌宕,身体劳累,片刻间竟这么沉沉睡去。自己却是一点睡意也无,只稍合了目,浅眠了会,一大早天初亮就醒了过来,如何也再睡不着了。转目看永安睡得尚酣,恐自己动惊扰到她,就僵僵的一动不动,趁机偷偷打量起发端鬓旁之人,只见她在晨光中的面色璀璨光艳,在自己心里,竟是如此夺目无双,不由心中一痛,这般容颜,终有一日,也会失了去么。
好一阵子,永安终醒了过来。闻端便先下了床,把昨夜随便裹在身上的衣服系好,永安因要赶回宫,此时万般不愿,也只得起来穿衣。闻端只穿着单衣,过来帮永安把外衣衣带束好。随即看见枕边还散放了几个坠饰,随手拿过一个,原来是一块小玉印,乃是一整块美玉雕成的孔雀,且愈往雀尾,那犹如倒影碧湖的青麓翠色便愈发浓艳欲滴,深浅不一的斑点直如真正的雀翎般交叠争辉。闻端拿在手里,只觉触肤即暖,不由微笑着用指尖把那束猩红的绦子温柔仔细的顺了顺,再拿过来准备给永安佩上,不料手却被永安按住,“这你收着。”
闻端握着印缩回手,“这印是做什么的?”
“这印我从不离身……”永安正紧起颜色答道。
话犹未尽,闻端便将印掷了回去,“我不要这东西。”
永安一脸尴尬的把印重新塞回闻端手中,“你尚未听完,此玉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一直宝贝着,今日却想送给你。”
闻端抚玉温温感神,便收了下来,又怕随身带着不妥,遂取了一块黑绒布细心包好,亲手塞到装首饰的妆奁一个暗格里。这才重新回来帮永安把其它饰物一一带上。发现她仍带着自己去年春天“报之以琼琚”的那个香囊,不由脸色红了一红,轻声道:“颜色都不光鲜了,还挂着呢,若是喜欢,只消说一声,我再为你做便是。”
永安心中戚戚,轻拥着闻端,唇贴着她的发鬓轻轻道:“你让我说,我说让你随我回去,你愿不愿意?你真真好狠心。每次想你了,要见你还得出宫,再入闻府,莫非咱们就这样下去?”
闻端听了默然不发一语,良久轻言:“就是随你回去,又能怎样下去。”
永安闻言怔住,手上的力道不知觉尽退了去,把闻端松了开。以为她在埋怨自己,胸中蚁噬般疼痛难忍,一点辩解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恨自己无权无能,心堵得生疼,那伤口竟又不合时宜的发作起来。忍不住抚住,半天平缓下来,才发现手掩的是心口处,自己的身体被闻端扶着,闻端则满脸惶急的叫:“随吟,随吟,快去叫个大夫来。”
永安忍痛咬牙,连声道:“莫叫,莫叫,我昨夜只在你家,如何会有伤口。”说着强撑着站直,理了理衣服,竟装作无事的样子,向外走去。随吟听命方跑进来,永安皱眉挥手道,“没事,你去叫他们备辆车,我要回宫。”随吟答应着下去,永安才转了头回来,良久无言,只憋出两句话、六个字,“既这样,我走了。”说着把帘一撩,就这样走了出去。
闻端忽脚一软,迈不动分毫,恍惚不信永安真的走了,又恍惚觉得永安便这么永远走了,扶着门框呆立许久,竟连追也没了勇气。
永安那日回宫后,仍有几件扫尾,尚需交代。
其一,其夜在天京郊外的拦截恶战,所有死尸,在杨洛两家初次又难得的默契下,一致推委给了山匪,禁军在定坤门一带,连续剿匪半月余,杀匪十九人,擒匪五十三人。
其二,当夜箭射永安之人,在永安坠马后被擒,方知是杨延亲随,因仅其一人认定高恒必在洛云车上,才赌气违令私自追来,见高恒已走,气恼之余意图对洛云行凶,却不料撞上永安。因见此人气格颇为硬朗,知杨延必不会再用,被永安放走。
其三,高恒不辞而别、连夜归郡的借口为,家父病危。据驿馆证实,当晚确有高郡急信送至,至于信从何来,在有人舒舒服服赴宴的时候,当然有人也可干很多事。不几日,高恒一封洋洋洒洒,痛述陈情的谢罪表书送达至京。今上怜其仁孝,免其失仪之罪。
高恒与郑则及其余党之事,此处按下不表,来日方长。
其四,高简正式辞行前,以高氏地处偏远、经年不能进京为由,请求觐见太子,刘湛准请。
其五,徇永安所请,刘湛因高郡对壅县灾情帮助一事,免其对国赋税三年,圣旨在高简抵郡后三日即到。
其六——
无事时便时光飞逝,转眼间便到了霜色摧折百木的冬季,这日气寒,诸人便皆缩在宫里,不想出去,而从厨房要了点生肉红薯之类,在院里小炭炉生了火,金枫带头拿着铁钳子翻炭,一群人兴高采烈的围在那里,等得久了冷得搓手跺脚。而永安无事,便裹着前几日新赐下来的狐腋裘坐在廊下看他们,檐上的冰棱子正化了开,水一点点的往下滴着,自己也不一会就倦倦的几乎把眼睛都眯了起。
猛的,宫门处传来拖长的一声,“皇上驾到。”众人慌忙灭了炭火,跪下行礼,永安也赶快几步迎到门前,刚欲下拜行礼,那手已被扶住,把她的动作止在一半。刘湛也并不放手,竟就这么众目昭彰牵握着,拉着她往内室走去。
永安只觉一阵目眩,也不知是不是因刘湛手心滚烫,自己的也简直渗出汗来,待进了正堂,手才被放开。她待开言,刘湛却煦煦笑道,“永安,今日朕已把你赐婚给了礼部侍郎李锋的嫡孙。”
此句话在永安耳中听来,不啻晴空霹雳,竟一时间忘了礼数,失了理智,脱口叫道:“永安不嫁!”
“怎还像小孩子般任性,”刘湛却并不作色怪罪,依旧如慈父般笑责道,“朕为你挑的驸马你一定喜欢。”
堪堪稳住心神,永安本以为声音平静了些,吐出来竟还带着几分颤抖,完全失了气势:“永安,不嫁。”
刘湛看着她的慌乱眼瞳,语气颇带上几分怜惜:“女大当嫁,宜室宜家,有何好害羞的。”
“并非害羞,”永安定定说道,“皇兄,真忍心把永安嫁出去。”那眼神却带着一丝难以琢磨的责问看着哥哥,看得他一股寒意从心底冒起,不由避了眼去,言语毫无回转的生硬道,“我总不能一辈子把你留在宫里,皇兄也希望你嫁一个如意驸马,阖家幸福。”如此兄妹的依恋祝福之语,两人却是讲得一点感情也无,仿佛照本宣科的走个场子,又像贾人买卖的讨价还价。妙书斋
“我若是执意不嫁呢。”永安眼中终跃出一道忿色。
“朕旨已下,君无戏言,你不想嫁,也得给朕嫁。”刘湛缓缓道,声调不高,却字字威仪,冰冷生硬。
“如果皇兄如此逼我嫁,”永安仰抬起面庞,眼神一冷,陡然转厉,“永安不如去死。”
刘湛眉锋猛的一跳,被激怒了般,再无任何妥协,一个字一个字从牙中迸出,“你死了,朕也要把你的棺材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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