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侃来敦煌前,曾去过一次吴东市的公墓。
距离清明还有十多天,那里几乎没人,一场春雨过后,石缝里钻出各种各样的新芽,她从一块一块灰色的石碑前走过,像闯进黑白电影里的彩色人物。
柳晨光就睡在半山腰上。
五年前他下葬时,萧侃不在场,当地有规矩,即便是结了婚的夫妻,一个去世,另一个也是不送葬的。因为生者还有将来,如果送骨灰上山,则会被亡魂视为永恒的伴侣,今后再找的配偶,也会被鬼缠身,不得善终。
更何况,他还只是她的男朋友。
萧侃记得,曾经有一次她在网上看帖,有人问——假如你中了一千万奖金,而你的男朋友突然生病,治疗费需要九百九十九万,你怎么办?
帖子下的评论几乎是清一色的:
——男什么朋友?那叫前男友。
——我会给他办一场风光的葬礼,永远缅怀他。
当时她笑得乐不开支,拿着手机给柳晨光看,他很自觉地说:“我应该会找个地方默默死掉。”
再后来,他就真的死了。
萧侃放下手中的满天星,在墓碑前坐了半个钟头。接这单生意时,她有过片刻的犹豫,因为不想去敦煌,可犹豫过后,又有一种莫名的牵引。
她想去看看。
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得了不治之症,所以才一个人跑去黄沙遍野的鬼地方默默死掉。
她想:柳晨光,你最好是。
***
回到青旅时,恰逢日落,萧侃拽过门口的一张长凳,横骑在上面远望。
赤色染红了半边天,成片的沙丘被光影切割成明暗不一的几何图形,黑暗与明亮,像两个不可融合的世界。
清洁大妈骂骂咧咧地从身后走过,她扭头一看,那人正红着脸从公共浴室出来,已经清洗完毕。
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是萧侃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她往后挪了挪,朝长凳的空位拍了两下,示意他过来。
“你叫柳晨光?”她又问了一遍。
那人点头。
萧侃伸手,“身份证。”
他低下头,在上衣口袋里翻找,他的头发是纯黑色的,又浓又密,头顶有两个发旋,和柳晨光不一样。
不可遏制的,她的脑海里涌进一堆七零八落的念头,比如人死了要十八年后才会投胎,比如灵魂重生应该会有前世的记忆,又比如……
“找到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证件。
萧侃的指尖微微颤了颤,接过这张白色的卡片。
右上角的照片的确是他本人,而左侧的姓名栏共有三个字,第一个是林,第二个是寻,第三个是白。
连在一起,是林寻白。
“你特么当老娘文盲?!”
她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拎到眼前,一张脸英俊、帅气,还有满满的欠揍,按照常理,欠揍到这种程度,不揍是不可能的。
一个过肩摔,那人就狗啃泥地摔倒在地,五脏六腑震得生疼。
“等等……”
他艰难地发出声音,可萧侃并不在乎,抬脚就踩上他的后背,她的怒火一半是气,一半是悔,后悔没早点一棍子解决他,更后悔脑子里冒出的可笑念头。
“你叫柳晨光?嗯?你管这三个字特么的叫柳、晨、光?!”
“那是我艺名……”地上的人一边啃土一边解释。
“你做鸭的?还艺名!”萧侃的火更大了,“你怎么不叫汤姆克鲁斯得了!”
“那阿汤叔不是还活着嘛!”
他痛得大吼一声,萧侃的脚松开了。
“你什么意思?”
“叫柳晨光是因为他死了啊,死了才用他的名字。”他趁机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又委屈巴巴的,“我是个导游,带私人定制团的,有些客人喜欢冒险,就爱去危险的地方,什么楼兰古城、罗布泊的,西北大环线上玄乎的事又多,顶个死人的名字,阎王爷见了也不会管。”
说罢,他小声嘀咕:“我随便买的一个名字,你反应怎么那么大……”
萧侃一怔,抬眼往上看。
二楼阳台上挤着老板、老板娘,还有大厨、二厨好几个脑袋,就连燕山月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也从单间窗户里透了出来。
她干咳一声,从怀里丢出一把车钥匙。
那人下意识接住。
“证明给我看。”她说,“证明你是个导游。”
“你要去哪里?”
“去千佛洞。”
***
西北的夜与南方不同,粗犷之中带着野性与淳朴,太阳在时万物光辉,时间一到就转身走人,留下黑茫茫的一片。
沿着阳关东路向东南行驶,先到的是数字展示中心,这些年来莫高窟参观的游客远远超过石窟的最大承载量,除了要预约外,游客还要在此分流,按批次坐统一的大巴车前往莫高窟,而无论人有多少,石窟都会在傍晚六点关闭,绝不在夜间开放。
这些话,那个叫林寻白的人在来的路上反反复复说了三遍,但萧侃置若罔闻。
他不得不在数字中心门口停车,继续向她解释第四遍——公路只此一条,往前是机场,进窟区要右转走内部路,还有十几公里,他们来的时间不对,景区也不允许自驾驶入。
萧侃冷声道,“绕过去。”
“绕?”
他一脸困惑,听不懂的样子。
她翻译了一下——
“你不是私人导游吗?千佛洞都绕不过去,还去哪门子的楼兰,去河南吧!”
林寻白暗暗撇嘴,有点不服气地样子,接着一个猛打方向盘,将车子开下公路,驶入一望无垠的黑戈壁。
车身轻微颠簸,分不清是压到了碎石还是碾过了植被的根系。
“提前说好啊,绕是能绕过去,进不了门就不关我的事了。”
莫高窟是什么地方?
世界文化遗产,第一批国家重点保护文物,绕到门口瞧瞧风景还行,想在关闭时间闯进去,谁都没那本事。
“谁说我要去正门了?”萧侃侧身一横,顺手把车窗也落下一半。
夜风呼啦一下子灌进来,林寻白后颈一凉,“不去正门……去哪?”
“去东边崖顶,对着三危山的地方。”她说。
三危山是祁连山的支脉,绵延六十公里,三峰危峙,故名三危,其中主峰正对鸣沙山东麓的悬崖,仅隔一条大泉河,而崖壁之上,正是莫高窟的开凿地。相传前秦建元二年,高僧乐尊行经此处,见三危山上金光闪耀,映出诸天万佛,于是在断崖上凿出第一个石窟,这才有了之后的千佛洞。m.miaoshuzhai.net
原来她要去石窟的后方,千佛洞的头顶。
林寻白面露难色,以往的客人最多是去的地方偏僻,他担心危险,才起个艺名挡灾,而这个客人要去的地方,是邪门啊!
他透过后视镜,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她看起来比自己年长几岁,是个南方人,不过,她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长得成熟又漂亮,大晚上孤身与男人闯戈壁,该紧张、该害怕的,应该不是这个男人吧?
想到这里,他心下一松,继续向前行驶。
绕去正门无非是沿着内部路的方向走小道,而绕去后方就不一样了,得沿着鸣沙山兜个大圈子,他尽可能地往目的地靠,一直开到这片戈壁的尽头,在一处沙山的脚下停住。
高耸的沙丘如蛰伏的巨兽,寒风吹着沙子四处乱飞,在车灯的光束中急速旋转,他下车看了看方向。
前方无路,他们必须徒步上去。
爬沙不同于爬山,每走两步就会退一步,仿佛有一双双柔弱的手,绵软又坚韧地想将他们拽进这片黄色的沼泽。
萧侃走得一脚深一脚浅,前方林寻白的背影也跟着左右摇晃,越往上离天空越近,银河低垂,繁星闪耀,荒芜之中透露出冰冷的美感。
她突然问:“你以前带客人来过这里吗?”
“哪有人会来这里!”他嫌弃地摇头,“看星星都是去月牙泉。”
萧侃忽地停住了。
林寻白以为她走不动,朝她伸出一只手。
萧侃的目光却穿过他的身体,直直地望向后方,他扭头一瞧,原来是一道长长的铁网拦住了去路。
“所以我说这里没人来啊,上面已经划入景区范围了,早个二十几年还有希望,现在就别想了。怎么样,带你来这里,足以证明我是导游了吧?”
萧侃没有理睬他,继续往上走,一直走到铁网前。
林寻白怕她又生出“翻过去”之类的奇怪念头,不得不跟了过去。
“既然没有带客人来过,你怎么知道绕进来的路?”她紧贴着铁网向另一侧观察,冷不丁地抛出疑问,“你才多大年纪?”
林寻白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回答了她。
“我表叔就在敦煌,这地方他以前带我来过。”
“你是西北人?”她轻嗤一声,看他皮白肉嫩的,说他跑过西北大环线她都不信,“既然你表叔在敦煌,你还住什么青旅?”
“他是个倒插门。”
林寻白一脸英俊地说。
一句话,回答了两个问题,甚至让人无从反驳。
萧侃点点头,接受这个答案的同时,又问出最致命的关键,“你昨晚为什么一眼就相中了我摊子上的破布?”
幽暗之中,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林寻白。
他清朗的双眸映着一丝细白的月牙,和他嘴角浅浅的笑意一样。
“因为我运气好啊。”
“是吗?”萧侃没有移开目光,“那你……”
一阵风猛打过来,将她的声音卷走一半,林寻白一时没听清,只见她朝自己走来,拉开冲锋衣的拉链……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因为萧侃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刀。
二十公分长的英吉沙匕首,是维族名刀,黑钢锻造,直式双刃,银黑色的刀面贴上他的皮肤,像冰一样冷。
啪、啪。
她握着黄铜雕花的刀柄,用锃亮的刃口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他终于听清了那句话。
“你现在还觉得自己运气好吗?”
当然,不好。
他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你……要干嘛?”
萧侃觉得他真是不够灵光,谎话编圆了,基本逻辑倒忘了,“我家伙事都亮了,还能干嘛,不杀人、不越货,难道给你刮胡子?”
她将匕首往下挪了一寸,抵着他颈侧的大动脉。
刀刃刮过皮肤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
这把匕首开过刃。
“货?你是说那块破布吗?”他嗓子发紧,声音如沙粒一般尖细。
“那是一块五代时期的绢画,我花五万块买的,修完至少能卖六位数。”她耐心地给他做了科普。
果真是踩着雷了!
林寻白头皮一麻,语无伦次地说:“东西我真卖了,但、但我可以给你当导游,导游费、不要导游费,你要去哪里我都带你去,五万块不至于、不至于要命吧……”
冷汗大滴渗出,他早该想到,一个女人敢单独和陌生男人来戈壁却不怕危险,一定是她比危险更危险!
“导游?”萧侃不屑地啧啧嘴,“你看起来没那么好使。”
灰色网格的另一侧,沙丘的轮廓逐渐模糊。
是风越来越大了。
暗无边际的恐惧中残存着一丝理智,林寻白想,杀人终究犯法,他要是死了,世上就少了一个人,总也不会悄无声息……
她却诡异地笑了一下,“正好你顶的是死人名字,阎王爷都不用记生死簿了,还怪省事的。”
黑夜如潮,寒风如浪,一切痕迹都会被风沙抹去,恢复成无人问津的样子。
何况是死去的人和死去的名字。
林寻白绝望了——
“你是来找壁画的对不对!那个壁画,我可以帮你!”
萧侃觉得,这个人真是有趣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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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庭,天狐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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