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买活军看来,脚就是脚,脸就是脸,胸就是胸,买活军的女娘们到了夏天都穿凉鞋,哪怕是吏目都是如此,沈曼君来的时候刚赶上了夏天的尾巴,在当时这份震撼不轻——而更荒唐的是,不知为什么,当所有人都把脚露出来的时候,似乎男人们也都并不留意女人的脚了。这些脚并不会如道学君子担心的一样,让路边随处走过的男人兽性大发,酿成桃色案件。
胸也就是胸——买活军这里的毛衣、秋衣也好,圆领衫也好,都是较为贴身而柔软舒适的,这里的衣服也并不忌讳去展示女子的曲线,不像是水田衣、马面裙,整个人活脱脱地便是一个三角形。那些在彬山长大的买活军吏目,很多人在夏天就穿着这样较为贴身的短袖衫子,胸口竟不是平坦一片,而是有些微的弧度——在本朝的正经女娘身上,这几乎是十恶不赦的,但她们一直还要把长袖圆领衫穿到深秋呢。
但即便是这些女娘,在奔走之时,也没有招来什么异样的眼光。如果说脚还是因人而异的话,那么,对于胸的态度,也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这一点可能会让那些名教大家非常的不舒服——买活军这里完全说得上是礼崩乐坏了,若按他们的标准,也可以说是男盗女娼,但不知为什么,这里的女子享有了更多的自由,而治安也完全没有因此败坏,大家都生活得比外头还自在得多。
沈曼君完全是凭着一口气撑在这里,方才能若无其事地回答谢六姐的问题,把所有的不适都压下去。“随着年岁上来,体态难免比以前丰腴,尤其是产育前后,身体沉重,此时便觉得走路极其容易疲惫,足心发疼,也难以维持仪态……”
她发现众人都很注意地听着,并没有任何人流露丝毫对她本人的评判,完全是那公事公办、就事论事的态度,不适感也就跟着逐渐消散了,“说实话,对于缠足,本也没有明确的认识又或是痛楚不便,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既然听说这是缠足导致,便起了放足的念头,也没有受到太多的阻力——以我所知,有些女子成年后脚已定型,便不再裹脚了也是有的。”
“小时候走路不疼痛吗?”
“若不奔跑,而是慢慢地走的话,不是很痛,有点像是穿小鞋。这也看手法,同伴中也有裹得疼的,那便不太能走动了。不过本身因为裹脚布拆洗不便,也不愿多走路,免得有什么气味。这样以来便给人以贞静的感觉,因此许多家庭是视裹足为陶冶情操之举,并未想到真的残害了什么。”
单就裹长足而言,痛楚的确不是太大的问题,沈曼君也并不了解折骨缠的事情,在他们吴江这也几乎是闻所未闻之事,即便风月之地有这样小脚的花魁,那她也不会知道,因为她认识的所有男性亲戚都没有去那种销金窟游乐的习惯。他们的娱乐主要就是编词写曲,陶冶情操。还是来到买活军这里,听了今天的会议,她才知道原来买活军治下还生活着真正完全不良于行的折骨女娘。
“总共在放足的事情上花费了多少呢?”
“大约二三两银子是有的,诊费倒是不贵,但要做矫正鞋垫,那个东西是要用千层布密密地缝合起来的,还要找到有弹性的东西做内衬,即便如此,因为现在要站着上课,走路上班,一双鞋垫大概用一个多月就塌陷了,那就又要再买,一双鞋垫大概要两百文左右,除非自己做,否则是一定要花的。除此外,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只需要按照医生的吩咐,去练习足趾便好了。”
大家都在点头,也有人低头记着什么,徐先生的表情变得专注,“一个月二百文,这花费不少——良家女子还好,买活军这里有一批女子,是曾经的瘦马、姨娘,现在独立出来做活了,要凑这笔钱或许会有些吃力。”
现在裹足的女子,大类来说无非就是两类,第一类是衣食无忧、知书达礼的人家,才会有闲心为了好看给女儿裹脚,还有便是窑子里的女娘,为了取悦客人,自小都是裹足的,张少爷说,“这个我知道的,窑子里的脚还要更小,即便不是折骨缠,也比外头的都小,因为这是她们攀比揽客的手段。如此说来,后遗症该更严重——但不知为何似乎没怎么听到她们说这事儿,我几次去放足科,遇到的多是迁移进来的读书人家女眷。”
“应该是和体重有关。”谢六姐说,“伎女普遍矮小,发育期间吃不饱,又矮又瘦,足弓负担小,就不太会有类似的问题。至于折骨缠的伎女,很难活过三十岁的,许多都死于严重的足部感染引起的全身性炎症。”
她用一种让人心惊的冷漠态度来谈论这种引起不适的话题,“此外还有多次流产,承受殴打,长年累月的挨饿……在动乱中她们通常都是最先死的,我们这里那些曾是伎女的吏目,年纪都很小,一般都在二十岁以下——十五六岁的时候遇到买活军,那才能活得健康,那时候放脚,恢复得还是很不错的,所以反而不太会有被放足困扰的伎女。”
沈曼君非常不愿听这样的事情,伎女——这种事情对内帷女子来说自然是不体面的,便犹如脏污一般,哪怕是说说她们的事情仿佛都会玷污了她们的德行。而对这些不该存在的人,她们的苦痛这样具体的描述,带来的不适就更加倍了。仿佛……仿佛一旦去关切她们的痛楚,她们突然间就变得实在了起来,也就不再能对她们的处境视而不见了。
“那……那买活军来的时候,已经十七八岁、二十多岁的那些伎女呢?”张少爷似也很吃惊,他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颤抖。
“很多都死了呀。”谢六姐又用那种平淡的语气回答,“妇科病那么严重,从小营养不良,活不久的,本来伎女如果不改行做姨娘,就很少有活过二十岁的,我们这里统计过,十七岁以上的伎女,在买活军统治下,五年内死亡率达到30%,二十岁以上的达到60%,长期炎症,抵抗力太差了,感冒都能挂。”
沈曼君从小是不太知道外头的事的,她的世界很大,大在书籍里,但也很小,小到她对于外界的平均寿命并没有明确的认识。在沈曼君的认识中,孩子夭折倒是很常见的,但一旦活过了十岁,逐渐地长大了,那么除了难产、疫病以外,大抵来说,活到不惑之年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因此谢六姐的话带来了更严重的冲击:哪怕是在买活军这里,十七岁的大姑娘,五年内也有这么多人要死!
这世上苦楚的人为何会这样的多!
这是她不愿也不能去承受的问题,她让自己不要再往下想了——因为第二个问题便是‘我能做什么’,而毋庸置疑,沈曼君是什么也做不了的,不止是她,哪怕是丈夫、兄长、父亲……这些能做什么的一家之主们,也依旧什么都没有做出来,他们徒劳无益地奔忙着,也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便退回了仕宦隐居的地位,以词曲寄情,安贫乐道,享受着得来不易的生命,这是士大夫应得的,最后也仅剩的尊严。
“怎么会这样呢?”在她身侧不远,张少爷已是眼泪汪汪了,他要比沈曼君难过得多了,“为何会这个样子。”
谢六姐依旧是理所当然的语气,“你见过的歌女应该是多了,难道就没有想过她们后来都去了哪里吗?”
看起来,是没有想过的,不去想也很简单,只需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了。沈曼君仿佛被自己提醒了,轻轻地闭了闭眼睛,她的呼吸平复了一些,不再那样关注对谈中随意抛出的数据:治不好……长期营养不良、长期慢性感染,很容易器官衰竭,没办法治……能活下来的命都硬——运气也要好,那些一等的红姑娘,十三四岁已经知书达礼,身子又还没被完全糟践坏了,反而现在都容易有个不错的职位……
这横生枝桠的对话也没有持续太久,就又回到了缠足的主干上,还是徐先生做了总结。“这样来看,需要长期购买矫正鞋垫的人群,还是以良家放足女子为主,伶人的需求相对较少,便不需要过多地考量到鞋垫的售价问题。”
“这里还有个道理,就是矫正鞋垫无论如何也不能比普通的鞋垫要便宜的,哪怕只是便宜了一点,也很容易被百姓们买走了,拆开取走其中多余的布料,这就又得了布料,又得了一双可以穿的鞋垫。”
“……是。”
“还有这样贪小便宜的人吗?”张少爷又大为震惊了。
“对折骨缠的妇女来说,现在的放足科有没有什么办法来缓解她们的痛苦呢?”
“有是有的,不过这手术本身术后也可能会造成感染,一旦感染,或许会致命,而且这种手术需要全麻——至少是半麻。因为要把被折断的骨头用钢钉来固定回原样,如果不麻醉的话,只能先把人敲昏了——但这个也不是很现实。”
“所以,现在要做,各方面难度都比较高。耗材也是有限的,在麻醉剂能自行量产之前,手术大规模开展的可能性不大的。只能通过高纯度酒精的售卖来减缓感染。酒精可以消毒杀菌,如果她们以后不再缠布,酒精还是能帮助减轻感染的,就是会很痛就对了。”
“麻醉和感染是什么?”
多谢张少爷,沈曼君这才知道了许多生词儿,原来裹脚布本身便是滋生病菌的温床,而折骨缠的女子,是要将裹脚布缝起的,每次拆洗都是大工程,自然不可能日日拆洗,这就又多了一重感染的源头——一样是缠足,不同的缠法还有如此之多的区别和讲就,听了真叫人心惊欲呕。
而更让人想要呕吐的是谢六姐的推测,“你的这篇文章,只能救得到那些良家的女孩儿,窑子里的姑娘是没有用的,甚至还会因你的这篇文章,从此被鸨母更缠得小了,当做噱头去叫卖招徕。”
“为何?”张少爷立刻就大为困惑了,而沈曼君反而一听就明白了谢六姐的意思:那篇温和的文章,只从养生和后代的角度出发,完全没有提到床笫间的享受,也不能在审美上祛除了对小脚的喜爱,其结果……似乎反而将小脚变成了一种奢侈的爱好,在家庭中,碍于理性而无法获得,便到外头去,到那些本就不指望和她们生育的女娘中去,寻找着释放和快乐。
这是一件很难去谈论的事,不因为事关风月——这一晚上下来,沈曼君对买活军这种将风尘女子和良家妇女并列的行为都已经不敏感了,而是要承认这一点,似乎必然要承认人性本恶,而这和儒家立论的根基便有了差池。
但谢六姐只是很简洁地说,“因为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多烂人,不会在乎自己的行为对旁人的伤害,而还有更多的人想要赚他们的钱,人性如此,这不奇怪。”
张少爷很难接受,他不愿承认世间还有如此卑鄙无耻,甘愿为了自己的一点逐臭之癖而残损他人肢体者,甚至这些人还多是文人——甚至在士林中还能得到追捧!看起来,张少爷随时随地都可以再写出一百篇檄文来讨伐这些恶人。
“这篇文章帮不到伎女,这个是可以预估的,”谢六姐看来对这个结论已经是很习惯了,并没有过多地阐述,只是继续地问沈曼君,“那么你预估中,这篇文章对于良家女子会有多大的影响呢,沈娘子,若果你从来没有来买活军这里,而是在家乡看到了这篇文章,你会怎么想?”
这些问题都是让人不舒服的,并不在于问题本身,而是因为每个问题都在提醒沈曼君,她在家乡所接触到的人群是何等的狭小,以至于她几乎不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回答——她几乎只和自己的亲友那么十几户人家来往,她的学识很丰富,但知道得又实在是太少了。
“如果……如果是这般的话。”她只能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幻想着大姐、母亲、婆母、世伯母她们读到文章时的表情,在她的小天地中,沈曼君的观察是深刻的。“这要分为几种身份,如果本来会脚痛的,应当立刻便会深信不疑了,但也不是人人都是如此,那余下的人里,若是自己子嗣艰难,或是产育十分痛苦,但又好歹还有了孩子的,应当会大为后怕,半信半疑,并且四处地去谈论此事,往外传播。”
“已经做了婆婆的,不论如何,都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彼此间也会谈论,甚或向医女求证,嗯……抵抗得最厉害的那些,或许是那些还没有产育的新媳妇,她们必然会斥为邪魔外道之言……家里若有未婚女儿的,自然也会对这种言论极为不喜,会不会赌气坚持给女儿裹足,那就要看个人的性格了。”
沈曼君的回答,让谢六姐不断地在纸上写写画画,而徐、李二先生也是捻须点头不语,张少爷则大受打击,显然他幻想中,一篇文章一发,天下缠足之举由此断绝的幻想,被沈曼君无情地掐灭了。他的嘴巴不由就嘟了起来,有些不悦地说,“这么一说,缠足之风何时才能断绝呢?这文章发了和没发有什么不同?”妙书斋
“那还是很有不同的,在部署的时候,你要去考虑成本,但一旦文章发了,只要有一个女童因此免于被缠足,将来能更好地为买活军做事,那就都是你的成就。”谢六姐便安抚他说,“这是我们买活军的逻辑……你自己找典故对应吧,我懒得概括了。另外,你的说法也是对的,任何一个观点,如果没有暴力为它背书,那就始终只是纸面上的观点,指望它影响到太多人实在是不切实际的。”
而谢六姐不就拥有宇内无双的暴力吗?她的表情依旧很平静,但沈曼君不会怀疑她的决心,“我们只需要尽快用暴力影响到天下,让天下人都顺从我们的观点就行了,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问题。”
张宗子看着谢六姐的眼神又闪闪发亮了,徐先生的表情则很微妙,但沈曼君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这一刻,徐先生在深深的向往中,或许也感到了一丝淡淡的畏惧吧,就如同沈曼君,她在深深的恐惧中,似乎也感到了一丝淡淡的向往。
虽然……虽然这似乎并不关她的事,但如果,如果买活军终有一日居然真的一统天下的话,那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一样变化是沈曼君乐见的,那便是天下间将不会再有女子被裹脚了。
沈曼君现在是不裹足的,她穿着一双舒服的矫正鞋,按说旁人的事情和她无关,但她还是因为这个想法,不禁露.出了小小的笑容。
在她身边,谈话依然在进行,几个人一起讨论了文章可能的回响,以及后续的舆论应对,沈曼君的意见是有作用的,医婆这个点得到了谢双瑶的重视,而沈曼君从她的话里明白到,附近几省的三姑六婆有许多都入了白莲教,信仰六姐,买活军的话在她们中很有分量。
“很好,今晚的议程完成得不错,张少爷,下面我们来谈谈你的待遇问题,”这项议程完成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而谢六姐依然不露倦色。“试用期三个月,如果没有差错的话,转正之后,月薪四千,附免费宿舍,这个待遇怎么样,能满意吗?”
张少爷似乎根本就不把这四两银子看在眼里,他说,“我不要报酬——这样的事怎么能要报酬呢?!”
但在他身边,沈曼君的头一下抬了起来,月薪四千?!
四千筹子,按照此时的兑换来说,那就是四两银子,一年则是五十两银子,沈曼君一家三口,每个月的月例不过是三两而已,吴家阖家的收入都靠他们的地,这些年来,年景不好,人口又不断繁衍,他们的家用是很紧张的。这一刻,沈曼君口唇翕动,似乎有话就要不经思索、脱口而出,但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忍耐地,深深地低下头去。
这一切的变化,都落在谢双瑶眼中,她微微地笑了笑,先对张宗子说道,“不能不要钱,你最好要习惯这种靠自己挣钱的感觉,这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靠自己取得收入,张少爷,你应该感到开心才对。”
她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徐先生、李先生的脸色,确认他们没有太疲惫,便拖课了,“今日便再加一个议程吧,徐先生,这一次以我们三人为主,还是请沈娘子来做个调查案例——沈娘子,我依旧是那句话,对事不对人,如有得罪,别往心里去。”
“徐先生,以沈娘子为例,你觉得我们要延揽旧阶层知书达礼的女娘来为买活军做事,难点在何处呢?”
谢双瑶抛砖引玉,“今日我接触下来,以为最大的难点,在于思想上普遍的禁锢。”
她比了比脑子,“脚上的布摘了,脑子里的布却还没有摘下来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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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7 章 宵衣旰食(下)免费阅读.https://www.doucehua.x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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