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宁程床头的一支蜡烛微微一跳,悄然熄灭。
宁程的脸色本就蜡黄,这点儿光亮暗去,更显得他神色黯然憔悴。
元清杭身体僵硬,好半晌,却忽然开口:“所以……是你害死了宁仙君吗?”
宁程身子轻轻一颤,他抬起头,呼吸骤然粗重:“你胡说!明明是师尊起了歹意,想要占有破金诀,才设下毒计,用养育之恩胁迫师兄!”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上泛红:“元佐意知道师兄骗了他,对他囚禁折辱,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师兄天性良善,愧疚过甚,才、才会……”
元清杭冷冷看着他:“他本不该死的,又或者说,他起码不该死在那个时候。”
他心中忽然激愤无比,只觉得一团无边的怒火翻涌上来,烧得浑身一片炙痛:“从头到尾,都是你把他推向万劫不复的。”
他盯着宁程那惨白的脸,一字字道:“假如不是你向商无迹透露了宁仙君巧遇元佐意的事,商渊又怎么会想到这个毒计?”
宁程身体越发颤抖,忽然嘶声道:“是。那是我的错,可我是无心的!我只是怕师兄被魔宗的人迷惑,想叫商师兄劝劝他!……“
元清杭气急:“是,你是无心的,可宁仙君是多相信你这个最亲近的小师弟,才会将最隐秘的事向你和盘托出?你就是这样辜负他的信任!”
宁夺在边上,脸上终于也现出了痛苦之色,微微一闭眼睛。
元清杭只觉得满心的话再也憋不住,也顾不得看宁夺的神情,大声道:“宁仙君自戕,是因为你说因为他刺了我舅舅一剑,所以他才力竭而亡。你其实就是在说,是他害死了我舅舅,不是吗?”
他越想越是心冷,恨恨道:“宁仙君那样的一个人,一旦认定真是自己害死了至交好友,又怎能愿意独活?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你的谎言逼死了他!”
宁程额上冷汗涔涔:“不,不……我没有。元佐意来的时候,已经油尽灯枯,迟早是一个死字。我……我只是把结果说得提前了点儿。”
元清杭冷笑:“你胡说!我舅舅既然最后还能破开湖中的时空裂缝,就算油尽灯枯,宁仙君也能陪他一起,两个人在小世界好好地过上一段时日。退一万步说,就算最后还是双双赴死,也不至于死前都以为对方恨着自己呢。”
宁程眼睛中血红,用力摇着头:“不,不是!元佐意恨师兄接近他是为了骗破金诀,他心里是真的恨师兄的!师兄也早就和他决裂了,他们、他们……”
他惨白的双唇颤抖,却再也说不出欺骗自己的话来。
元清杭静静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又道:“你这么疯狂,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布局设计,要害过宁仙君的人付出代价,这样你就会觉得,你的罪过被分担了些。”
宁程呻.吟了一声,忽然捂住了脸。
元清杭却不放过他,轻声道:“可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明白,是你害死了那个光风霁月、善良温柔的师兄,是你害他觉得愧对好友,是你害他崩溃绝望。更是你让他临死前,都没有见到好友最后一眼。”
宁程猛地嘶吼了一声,凄厉无比,像是受伤的野兽一样:“你污蔑我……我那时候,只有十几岁,我想不到那么多!我只知道师兄对那个大魔头不一样,可不知道、不知道他会为那个人伤心到自戕……”
元清杭冷冷伸出手,指了指宁夺腰侧长剑:“你知道的。你知道应悔剑在悔恨什么。”
宁程怔怔无语,泪水滂沱,眼睛红肿起来:“我只是想念我那个温柔和气的大师兄,我只是想他回来,眼睛只看着苍穹派的师兄弟们,还和过去一样……我错了吗?”
元清杭站起身来,高高在上地看着他,淡淡道:“所以你想要的,根本不是你师兄过得好。你要的,是你自己贪恋的旧日时光。至于你师兄真正的喜乐好恶,你也从没放在心上。”
他转身推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宁程忽然“哇”地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射出来。
……元清杭站在院中,默默望着天边明月朗星。
等了一阵,终于,宁夺脸色苍白,从里面走了出来。
向廊下守卫的两名小弟子低声吩咐了几句,他缓步上前,和元清杭并肩向外行去。
外面草木凋零,小路上久久无人修葺,野草已经从缝隙中疯长出来。
宁夺低声道:“你……”
元清杭飞快地开口:“你不要说话!你什么都不要说。”
他又是沮丧,又是难过:“他就快死了,纵然他干过多少丧心病狂的事,对你也只有恩,没有过。你若是跟我一起骂他,我听着也刺耳;可你若是帮他求情,我大概会连你也迁怒起来。所以你就安安静静的,听我说就好啦!”
宁夺乖乖闭上了嘴,却手腕轻伸,抓住了他的手,轻轻一握。
元清杭满腔怒火和悲愤立刻消散了一大半,他垂头丧气地往前走,道:“我舅舅受了那么重的伤,也要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宁仙君的遗体带到万刃冢,一定是想两个人安安静静死在一块儿。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他一个人对着平生知己的遗骸,会有多难过?
他眼前忽然一片模糊:“小七,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进万刃冢的时候,看到你叔叔的遗骸平躺在地上,衣冠整齐,可我舅舅……他是坐在不远处的。”妙书斋
他哽咽道:“现在想起来,他好像临死前,也不敢过来和宁仙君躺在一块儿。”
宁夺无言地握紧了他的手,月色下,他的眼中也似乎有点点水色。
元清杭忽然停下脚步,一把抱住了他,任凭自己的热泪落在他胸口:“我舅舅一定也以为……宁仙君死的时候都在恨他,也没有原谅他。所以才不敢过去,招他讨厌。”
宁夺默默无言,伸手揽着他的腰,低头在他发间轻轻一抚:“……”
元清杭越想越气,闭上眼睛,恨声道:“你师父这个撒谎精,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那么点恶意,就能把两个聪明绝顶的人骗得团团转。”
宁夺静静听着,半晌终于低声开口:“不是他的谎话有多厉害,是因为……那两个人都关心则乱。”
元清杭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可是凭什么啊?我舅舅他做错了什么,宁仙君又做错了什么?他们明明都这么喜欢对方,就算有误会,可为对方死都是愿意的。为什么会阴差阳错,连死前最后一眼都见不到?我真的恨死你师父啦。”
宁夺正要开口,元清杭又气急败坏道:“你不用勉强说话!”
宁夺无奈地闭上了薄唇,伸出手,帮他擦了擦脸上一行泪水,轻声道:“我只是想说,我们不会像他们一样。”
元清杭抬起头,泪眼朦胧看着他,忽然抬起头,轻轻在他唇上轻碰了一下。
夜风细细,远处山峦静默,身边虫鸣唧唧,宁夺的唇瓣微凉,元清杭轻触上去,只觉得一片轻软,就像是尝到了初夏被凉水沁过的冷茶一样,清冽芬芳。
不敢再深吻,他飞快地埋下头,把脸藏在宁夺坚实的胸膛前,低声道:“嗯……我们会好好的。小七君就做你的名门仙君,我呢,我也照样做我的魔道少主,我们就是要所有人看着,仙魔两道,没什么不能交往,更绝不会分道扬镳。”
宁夺温和道:“好。”
元清杭身子紧紧贴着他,隔着轻软衣袍,清晰地触碰到他丹田伤口,刚收起来的泪水又忍不住滚落下来:“小七……以后你若是好了,我俩就一起游山玩水,斩妖除魔;若是不能全好,我就陪你去万刃冢住着,好不好?”
宁夺微微一笑:“那儿有什么好?你不是喜欢外面的繁花世界,美食美景么?”
元清杭默默不答,心里却难过地不能自己。
宁夺这样的天子骄子,若是真的以后修为全失,变成凡人一个,日日面对着世人惋惜可怜的目光,真的能毫无触动,坦然处之吗?
“我现在不喜欢了。”他嘟囔着,用力发狠,把眼泪都擦在宁夺胸前,“外面这些纷纷扰扰,杀来杀去的,还不够人烦吗?我只想在万刃冢那种没人的地方,和你捉鱼嬉水玩儿。”
宁夺低声道:“可我不想。我这前面二十年都困在千重山里,一心练功,过得好生寂寞。如果以后不需要练功了,我想和你一起,去外面走走。”
他轻轻捧起元清杭的脸,温柔地看进他眼底:“你带我去外面,尝尝姬护法带你去吃过的江上鲈鱼,再找几坛人间的美酒,我和你一起喝。”
元清杭呆呆望着他,不知为什么,好像忽然有点出神。
没有回应宁夺的话,他忽然大叫一声:“对了,我怎么忘记了还有姬叔叔?他该知道一些事的!”
他一把抓住宁夺手腕,向前面急跑:“跟我来!”
……魔宗临时歇脚的雅舍内,一群魔宗属下进进出出,赵庭安正指挥着人往几间房里搬东西。
他怀里揣着一个铜手炉,手里搬着几筐上好的银炭,朱朱在廊下坐着,远远笑道:“这是要在苍穹派过到冬天吗?怎么连这些都运来了?”
霜降掀了门帘出来,接了东西进去,哼了一声:“别说冬天,我瞧能住几年!你瞧宁小仙君哪里是一时半会能好的,小少主要给他调养身体,可不得一直待在这儿?”
朱朱苦着脸:“那要是他好不了呢?”
霜降柳眉一竖,怒道:“你胡说什么?给小少主听见,他得被你气死!”
朱朱不服气地道:“我也喜欢宁小仙君啊,我也不是咒他。可我上次听厉护法说,宁小仙君的情形和他叔叔、还有商渊都有点儿像,怕是逃不过……”
正说着,却看见对面的霜降望着她身后,脸色大变。
她猛一回头,吓得差点从回廊栏杆上跌下来:“少主……宁小仙君!”
宁夺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只温和地向她点了点头。元清杭却一步冲了过来,一把抓住她手腕:“你说什么?红姨说过什么?”
朱朱嘴巴张了张,讷讷地一指旁边:“小少主你、你自己去问啊……”
元清杭一跺脚,拉着宁夺就往边上厢房冲去。
厉红绫坐在姬半夏床头,手中银针闪烁,正往姬半夏脑后一根根扎去,门口一声响,元清杭的声音急促想起来:“姬叔叔,红姨!”
厉红绫声音冷漠:“别吵。”
元清杭一眼看见屋中情形,赶紧乖乖闭上了嘴。
厉红绫专心致志,安静地帮姬半夏继续施针,半盏茶后,停了手,扭头看向后面。
她一双美目在宁夺身上转了转,比以前温和了许多,却依旧淡淡的:“要是为你师父来求药,可恕我无能为力了。他气数已近,药石罔效,任谁也救不了。”
元清杭急急道:“不是不是,我们是想来问问,当年宁晚枫的事!”
姬半夏微微睁开眼睛,眉头一皱,看了看宁夺:“你叔叔就算再有苦衷,对我们魔宗来说,他就是抱着目的接近元宗主,又亲手将破金诀拿去给了他师父。从头到尾,他都是在利用元宗主,没什么好说的。”
元清杭大声道:“我就是要问这个!宁晚枫练了破金诀后,有什么异状吗?”
厉红绫不耐道:“我们境界在金丹初期或者中期的,练习破金诀后。要不然走火入魔爆体而亡,要不然就是成功提升一个境界。可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是金丹大圆满境,再提升,就该是元婴了,和商渊一样。”
元清杭心里猛地一沉,隐约像是抓住了什么:“所以呢?他那时候既然没有死,就该是突破了,有像商渊一样,显出体外元婴吗,或者魔婴呢?”
姬半夏在床上坐起来,慢悠悠披好外衣,道:“那倒没有。我们只知道他突破时境界非常不稳,靠着元宗主竭力帮他护法,才度过难关。可是接下来,不像你红姨他们这样就此稳固,却反复出现境界跌落,经脉紊乱的异相。”
元清杭只觉得心里越来越沉,喃喃道:“因为……金丹大圆满境想要再进一步,就有违天道吗?”
天地之间灵气凋敝已久,按照自然修炼,金丹圆满就是大道尽头,强行突破的话,就需要从周遭汲取过渡的灵力和资源,寻常之道,根本就无法支撑。
商渊如此,宁晚枫难道就能例外?……
姬半夏淡淡道:“那谁知道?只可惜元宗主为他的事心急如焚,带着他四处寻医求药,但是都无功而返。后来因为那一次……”
他忽然抬起头,看了看元清杭,闭上了嘴巴。
元清杭牢牢地盯着他:“姬叔叔?”
姬半夏沉默半晌,终于接着道:“那一次宇文青峰走火入魔,修炼破金诀时,忽然心智全失,袭击了兄长。元小姐冲进去的时候,看到了一幕景象。你爹爹金丹被击碎时,宇文青峰忽然身上灵力暴涨,竟然像是将金丹碎裂时的灵力,吸收了进去。”
元清杭和宁夺悚然心惊,飞快地看了对方一眼。
商渊后来……不就是这样!
元清杭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巨大的猜测,叫他心惊胆战:“所以我舅舅……”
姬半夏冷冷道:“对。就像你猜的那样。”
元清杭低声道:“到底是怎样?”
厉红绫在边上,忽然冷笑了一声:“真的猜不到吗?元宗主和宁晚枫外出游历时,正好遇到一个金丹高手杀人越货,他们一起出手诛杀了那人。可那天说来也巧,宁晚枫正好恰逢境界不稳、痛苦不堪,元宗主就突发奇想,捏碎了那人金丹。”
元清杭艰难道:“于是宁仙君的情况,就好些了?”
厉红绫道:“你没看见商渊就要依靠不停攫取别人灵力,才能维持吗?”
元清杭呆呆出神,半晌转头看向宁夺,两人心里都是一片冰凉。
宁夺低低道:“那人作恶多端,我叔叔吸他金丹灵力……也、也不为过。”
姬半夏一翻白眼:“那当然。要想活着,就得不择手段。”
元清杭胆战心惊:“然后呢?”
姬半夏脸上露出一丝厌恶:“元宗主接下来,就到处疯狂寻找该杀的金丹高手,来维持宁晚枫的命喽。可世上哪有那么多该死的金丹高手,到后来,有一次他抓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来,和宁晚枫说,这人罪该万死,要同样杀了他。”
元清杭心里一沉,知道不好。
果然,姬半夏冷冷道:“可宁晚枫不知道怎么,忽然起了疑心,趁他不备,对那人用了搜魂法。看完那人记忆后,他忽然便发了狂,和元宗主大打出手,厉声问他;你这些天抓来的人,是不是一个个都是这样,根本罪不至死……你到底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元清杭身子一晃,跌坐在边上的椅子上,只觉得身上力气好像都被抽干了一样。
果然……果然!
他舅舅为了救宁晚枫的命,竟然真的拿了别人的命来填。
元佐意这个人,行事邪佞狂妄,不管不顾,对这些善恶准则怕是完全没有概念,宁晚枫修炼了他创造的破金诀,才会这样面临死亡,他又怎么会甘心?又有什么能阻止得了他?
姬半夏冷冷看着他,嘴角微撇:“这又有什么稀奇吗?别说是宁晚枫,就算为了你娘,或者为了你这个小外甥,叫他杀人来救亲人,元宗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元清杭嘶声叫道:“可是宁晚枫不想!他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害一条性命,我舅舅这么对他,才是要他死呢!”
姬半夏怒道:“那又怎样?他自己迂腐,难道要怪元宗主害他?哼,元宗主一心对他,却被他怨恨指责,真是一腔真心喂了白眼狼!”
元清杭又气又急:“那后来呢?”
姬半夏道:“还能怎样?元宗主总不能把他绑起来,强行叫他吸收金丹。只有看着他不时发作,身体每况愈下,两个人反正情形奇怪,我也不懂他们是互相怨恨,还是互相原谅了,反正元宗主还是日日去他寝宫看他。”
元清杭喃喃道:“再后来,就是仙宗联手围攻开始了?”
姬半夏道:“对。元宗主一边御敌,一边又起了杀心。他在战场上专挑下手狠辣的仙宗高手,生擒了带到宁晚枫面前,一一历数那人杀了多少魔修,逼宁晚枫吸取灵力。”’
元清杭长长叹了口气:“宁晚枫肯吗?”
姬半夏冷笑:“元宗主那时候已经杀红眼了,他不肯也得肯。”
元清杭痛苦地问:“什么叫不肯也得肯?”
姬半夏道:“宁晚枫那时候发作起来,常常神志不清,元宗主就把他锁了起来,一来防止他受伤,二来趁他不清醒时,就逼他就范喽。”
元清杭和宁夺呆若木鸡,再也说不出话来。
到了现在,所有旧日真相终于水落石出,拼凑出了完整的图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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