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不清是正经还是轻佻的声音,江昭盯着眼前这若无其事的恶鬼，现在一剑下去大概能连鬼带棺材一起送走？
“他们不敢进这棺材，”萧斯也解释道,“如果你不进来,他们马上就要过来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们的话一般，已经有恶鬼的咆哮声从不远处传来,江昭没有再由于,一扶棺材边缘便跨了进去。
他俯下身的瞬间，萧斯也用鬼气控制着棺材盖合了上来，即将合拢的瞬间,江昭在棺材缝隙里看见了因为失去猎物而狂怒的狰狞恶鬼们。
紧接着,眼前黑了。
棺材是一人的规模,能让他分开的双膝抵在棺材底部，手肘找不到落点，不得不直接按在萧斯也胸口,勉强在萧斯也身上支撑了起来。
这种半起不起的姿势非常消耗体力,但如果不用这种姿势，他就整个人趴在萧斯也身上了。
江昭只能继续苦苦支撑,鼻尖跟萧斯也的鼻尖相聚不过几厘米,若是恶鬼是个人,大概都能感受到对方扑打在脸上的呼吸,幸好恶鬼现在只是块大型玉石。
“这棺材是什么？”江昭只能说点别的，转移注意力。
萧斯也：“这是我的棺材。”
江昭：“……”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揭棺而起。
“我当年没葬在里面,”萧斯也知道他在想什么,轻笑一声,“放心,你碰不着我的尸身，就算有，三千年过去也早成灰了。”
江昭这才放下几分心，他有点难受地挪了挪自己膝盖的位置，突然腰间一软——原来是萧斯也伸出手，直接把他压了下来。
“你他妈的——”
“躺着吧，”萧斯也道，“你大可当我是块石头，嗯？”
江昭：“……”
他僵持片刻，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说法，放松了下来。毕竟刚才支撑的姿势真的太难受，能有更好受的方法，那为什么不用？
至于跟恶鬼的恩怨……
暂且出去再算账。
“我的棺木用的是幽冥镇鬼木，据说能锁住世间一切恶鬼，”萧斯也放在他腰上的手没有拿下去，很自然地搭着，“外面的东西都怕被锁住，所以不敢接近。”
“当然，你不用企图做些什么，这锁不住我。”
江昭：“……”
被看破了。
萧斯也低低笑了两声：“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非要报复霍家？”
江昭的眼睫微微一颤。
他的下巴抵在萧斯也的肩膀上，脸颊微微侧向他的颈，长睫便扫过玉石肌肤，而萧斯也精准地捕捉到他的这一丝小动作，便知道他想知道，继续解释道：“三千年前，霍家研制禁术，骗了我母亲成为他们的禁术试验品。”
“彼时家主之子霍行贪图我母亲的美色，暗中强.暴了她。后来我母亲逃离了霍家，诞下了我。”
“我母亲是个失败的试验品，他们本不在意我母亲的死活，但谁都没想到，我才是那个成功的试验品。后来他们暗中抓了我母亲，却骗我说是母亲被当时的霍家世仇所害，要将我认回霍家，为母亲报仇。”妙书斋
“我一直都以为她死了，所以我在霍家潜心修行，一心想灭掉世仇，为我母亲报仇。”
江昭的瞳孔微微一缩：“……那你后来，救出她了？”
萧斯也的笑意渐渐淡去。
“没有，”他低声道，“我只见到了她最后一面。”
“那是与世仇斗法的前夕，我无意间听见了家主与长老的谈话，心生疑虑，然后便走进了那间地下室。”
“我看见，我母亲被缩在囚笼中，脖子上穿着锁链。她已经疯了，认不出我，而她的身下……”
他沉默了片刻：“有一个刚刚分娩出来的死胎。”
疯癫的、浑身血污的女人，浑身只着亵衣，腹部犹如干瘪的南瓜，曾经美丽的脸庞上有着一道道因为痛苦而抓出的痕迹。
他们因为她生育了一个“成功品”，便将她的肚子视若瑰宝，企图让她生下更多的“成功品”。
他们找来了数个合适的男人，让她受孕，如果她生下的婴儿平平无奇，那么孩子就会直接被从襁褓里掐死。
自从萧斯也被霍家认回，已经过了十年。
十年，带来的是十个死去的胎儿，和一个彻底失去神志的女人。
他当时尝试唤醒过母亲的神志，但她已经疯了太久太久，即使是最好的大夫也不一定能够治愈，更别说是他的术法符咒。
所以他只做了最后一件事——亲手，结束了母亲痛苦的一生。
她闭上眼睛时，看着他，眼尾落下一滴泪来，却是笑着的。
萧斯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认出来了他。
但无所谓了。
他用霍家给他的上品灵器，用霍家教他的无数法术，将霍家翻了个底朝天。
他亲手杀了那一代的始作俑者——他的亲生父亲，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们一个抓住后又强了她的母亲，一个主持了后来十年的非人实验，又杀了所有参与过实验、沾染过他母亲鲜血的人，那日的霍府确实是人间炼狱，但他在杀到无辜妇孺之前，收了手。
“自此之后，我便立下誓言，”萧斯也道，“我要让他二人十生十世，皆死于非命，并且找了司命，让他们两个十世之内，只能轮回霍家。”
这就是霍家数千年来，为什么遭遇了九次劫难、每一次都是直系暴亡的原因。
江昭沉默了很久，沉默到恶鬼都开始疑惑，是不是他故事讲得太过无聊，所以把天师大人讲睡着了。
不知何时，江昭忽而道：“这是你报复霍家父子的最后一次？”
萧斯也：“是。无间鬼狱的钥匙当初是被我带走，后来无意丢失了，没想到被他们找了回来。”
“不过当年我就差点被封印在这里，现在又回到这里，也算是有始有终。”
江昭：“我帮你出去。”
萧斯也微微一愣。
江昭再度撑起身体，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帮你出去，杀了霍家人。”
萧斯也一时失语。
片刻后，他低笑一声：“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天师，居然会信我一个恶鬼说的话？”
说着，他挑了挑眉：“还是说，那一夜的情缘让天师大人，对我心生怜爱了？”
江昭懒得理他的玩笑：“从你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在你身上贴了测谎符。”
萧斯也：“……”
他瞥了一眼自己手臂一侧的黄纸，心想草率了。
“但你完成了执念，便会消散于天地，”江昭又问，“是么？”
萧斯也：“是啊。”
鬼魂能停留世间，大多都是因为心中有着强烈的执念，其中资历出众者可以修炼出鬼气与清晰的神志，去完成心愿，大部分则变成了记忆残缺的游魂与地缚灵，或是只知道吃人的恶鬼。
而当他们执念被满足的时候，支撑他们力量的源泉也就不复存在，届时若没有伤人，鬼可自行随无常入轮回，但若是伤过杀过人，无论是否为了报仇，都会直接魂飞魄散。
江昭安静了一会儿。
萧斯也注意到什么，问：“舍不得我啊？”
江昭毫不犹豫地在先前刺了他一剑的地方按了一下：“谁舍不得？”
萧斯也立即一副疼得不轻的模样，但江昭知道他这都是演得，本命剑留下的伤口用鬼气瞬间就能补好，至于玉石身体上的……一块石头会疼？鬼都不信。
“准备出去了，”江昭握紧了本命剑，“我有出无间鬼狱的方法，你记得跟紧我。”
萧斯也眨眨眼睛，突然伸出双手，把江昭猛地往怀里一抱。
江昭微微一愣。
他的鼻尖蹭到对方的身体，仿佛真的感受到了肌肤的温热柔软，恶鬼身上有着淡淡的清冽香气，像是薄荷和皂香，确实跟那些专门吃人的鬼完全不一样。
“谢谢。”
他听见恶鬼在他耳边笑了。
-
霍书手拿珠子，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在周围天师的催促下，终于准备再次打开无间鬼狱。
但他刚刚举起手，空中就突然迸发出一阵金光！
紧接着，一道金色的裂缝被劈开，两道颀长的身影从中飞出，江昭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依旧镇定，而他身旁——分明是那只恐怖的恶鬼！
江昭一剑砍了一只企图逃出无间鬼狱的恶鬼头颅，剑柄上黑色的鬼血低落，而他剑锋一转，直接指向了远处的霍书。
“霍氏不仁，当诛。”
霍书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而江昭身旁的恶鬼，已经伴随着一身的鬼气，呼啸而下。
……
江昭带着众天师，在霍家封锁的禁地中，找到了当年的实验之地。
如此以来，霍家当年的罪行公之于众。用活人做实验、企图培养出天才天师的行为实在耸人听闻，这里聚集的天师也算是京城玄学界的半壁江山，用不了多久，就能让这件事在玄学界流传开来，如此以来，霍氏在玄学界的地位可能也要被动摇。
在其他人都围着禁地拍照取证、叽叽喳喳讨论的时候，江昭独自回到了霍家住宅。
这一代的霍氏父子，已经都倒在了地上，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而萧斯也抖了抖鬼刃上的血，抬起头，看向江昭。
江昭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他的下颌紧了紧，扭过头：“再见。”
萧斯也露出了一个笑容：“再见。”
等江昭将脸转回去，恶鬼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四月初的风拂过霍家院内盛放的桃花，落英满地，树影婆娑。
江昭想。
他会记住这只鬼的。
-
次日，江昭从睡梦中刚刚醒来，就听见院子里秦悠悠的尖叫：
“啊——你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昭一愣，脑海里突然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猛地拉开了窗帘。
干净明亮的落地窗外，秦悠悠抱着院子的白色栅栏，见鬼了一般看着旁边那个手拿一束玫瑰的男人。
萧斯也身着白色西装，带着金丝眼镜，一副优雅绅士斯文败类的模样。
琥珀色的眼眸望向远处窗边震惊的江昭，微微一笑：
“早安，天师大人。”
-
后来，江昭问过萧斯也为什么他没有消散。
恶鬼将刚做好的巧克力慕斯端到他面前，又低头在江昭无语的目光中讨了个巧克力味的吻，才低笑着解释：
“因为……有了新的执念。”
那执念，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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