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是司明月在临安城最好的朋友，却也是第一个离开她的人。
姚夫人指责的话语犹在耳边，而沁墨此时也陷入了两难,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将姚如是扶起来。
扶了她家主子说不定心里堵得慌，现在松手又已经来不及了。
好在司明月适时出声,让她将人送去王府，这才打破了她的纠结。
看见司明月在场，姚如是脸上的惊愕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等反应过来时立刻低下了头,想要掩盖自己的狼狈模样。
送走了人,司明月这才打量起那还在嗷嗷叫唤的男子。
“你是裴九吧。”司明月看着他腰间缠着的金玉,摸了摸指缘漫不经心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当街寻衅滋事。”
“你他娘的是什么人！老子......啊！”裴九刚想骂人,就被颜凛毫不客气地卸了下巴。
司明月看着他满脸痛苦地在地上扭曲打滚，涎水四溢,有些嫌弃地后退两步：“将人送去衙门。”
府尹路平刚到衙门就听见了里面男人的哀嚎声和衙役们的议论声。
嘈杂声让这位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好好休息府尹心头一跳，原本强行提起来的一口气现在也不上不下。
膈应。
如此想着，路平揉着眉心走进府衙,对着那些还在议论的衙役呵斥道：“府衙肃静之地，尔等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见路平来了，那些围着的衙役们连忙给他让出一条道,其中一个名衙役更是上前为他解释道：“大人，宁王府的人来了，还带着一名男子,属下瞅着有点像咱们找了很久的裴九。”
听见裴九这个名字,路平瞬间精神了。
前些日子州城附近有百姓告状,说一个叫裴九的人抢了他们的地。告状人一应证物俱全，然而裴九这个时候却下落不明，路平为了找他已经是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正头疼着呢，没想到此人竟然撞到了宁王府手里。
问题解决了，路平也有了干劲，他都在颜凛身边，刚想询问一二时却恰好看见了裴九那不自然下垂的双臂。
路平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想要寒暄的心思也消散了不少。
“路大人您来了。”颜凛见他的视线不断在裴九的胳膊上游移，立刻握住了裴九的胳膊，三两下给人复位，而后不顾裴九的惨叫声对路平说道，“此人当街滋事，被咱们王妃撞见后还妄图对王妃不轨，所以我才下手重了些，您可别怪我。”
路平闻言尬笑两声，连连说着不至于。
如今他们可是跟着宁王办事，只要对方不杀人放火，他自然不会去找麻烦。
更何况，对方可是将他找了几日的裴九送上门了。
裴九送去了衙门，司明月也没了出门的兴致，当下也跟着回了王府。
回来的时候姚如是已经在女婢的服饰下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坐在院中惴惴不安地看着四周。
司明月进院时正好看见她手忙脚乱地拒绝侍女奉茶，那惶恐模样与她记忆中的姚家小姐相去甚远。
临安城出来的女子，何时变成了这幅畏畏缩缩的模样？
她在院门口伫立许久，直到被姚如是发现，看着她惊慌之下失手打翻了茶杯，这才走了进来。
“这么多年还冒冒失失的。”司明月拉开她想要去触碰碎片的手，转而自己捡起了那些碎片交给身边姗姗来迟的侍女，“纹琳不在就算了，裴九怎么也不给你配个人伺候。”
“我......民女......”
姚如是刚想开口就被司明月打断了话：“你我之间如往常那般即可。姚夫人如今安好？”
“母亲......”姚如是咬住了嘴唇，犹豫半晌后才说道，“母亲她在嘉州徐府里。”
司明月挑眉：“嘉州徐氏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会将你许配给裴九这种不入流的土财主。”
“我......”姚如是往后缩了缩身子，不愿再多说什么。
司明月看着眼前这个宛如惊弓之鸟的单薄女子，想了想还是开口道：“罢了，你我朋友一场，若你愿意，我便让人前往府衙，帮你和离。”
“和离？”姚如是抬头，看向司明月的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你与裴九在一起，开心么？”司明月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开口，“今日他能在街上公然殴打你，明日怕是会要了你的命。姚大人在天有灵，定然是不愿看见这些。”
听她说起姚崇杰，姚如是抗拒的眼中多了几分动摇，也跟着下意识反握住了司明月的手：“我可以么？”
“为何不行？”司明月道，“俞朝法度从未禁止女子提出和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十分坦然，让姚如是无法回避，她几番思索后总算将自己的为难之处说了出来。
“可是我......卖身契还在裴九手上。”
据她自己说，当初她和姚徐氏本想离开俞朝，但没有想到半路却遇到了淮南府山贼的伏击，母女两就此失散。而她几经辗转也从一个官家小姐变成了奴仆。
后来是遇见了裴九买她冲喜，颠沛流离的生活才告一段落。
她不是没有想过和离，只是卖身契在对方手中，就算和离了，她依旧是裴九的奴婢。
“这有何难。”
说完了自己的过往，姚如是难免觉得有些屈辱，就在她纠结之时，忽然听见了司明月毫不在意的话语，姚如是愣怔抬头，只见这位年轻时的好友看着她认真说道：“只要你愿意，宁王府可以帮你。”
是了，曾经的好友如今已经贵为王妃，而她.......
姚如是看着自己被握住的双手，黝黑，粗糙，布满细纹，与对方的白皙细嫩形成了鲜明对比。
要是知道十几年前，她可不是这样的。
姚如是害怕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将它藏在了身后。
“和离后你可以回到嘉州。”司明月看着她的发顶，轻声安抚道，“若不愿，就去羽十一看看吧。如是，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临安城的日子么，我还记得的如是你最爱从意坊的桂花糕和顺意坊的甜枣，还记得当初一起游湖的时候你说过的话么，你是姚家的小姐，是姚御史的千金，你本该万众瞩目......”
“我......我愿意的！”姚如是连忙开口，“江心！救救我！”
司明月的话唤醒了她不敢回想的过往，她也曾在临安城看遍繁华，出行也是有仆役随行。
可她现在在做什么？任人蹉跎，辱骂！她不该如此的！
见姚如是已经动容，司明月微微一笑，将人轻轻抱在了怀中，拍着她的背好生安抚起来。
裴九惹上的官司与土地有关，那些土地或许曾属于裴家，但早就荒废了多年，并且官府也已经裁定这些土地是无主之地。如今裴九突然出现，不仅通过蛮力将那些人驱逐出去，还准备将这些本该用作农田的土地贩卖出去。
这个官司往小了说不过是土地之争，往大了说却是在挑衅宁王府这十年的治策。
所以想要处置他并不难。
安抚完姚如是，司明月闲庭信步般走向书房，刚要进门就看见沁墨站在屋内，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倒有几分可怜。
“怎么了小沁墨？”司明月走过去摸了摸对方的头，“这府里还有谁敢欺负咱家小沁墨不成？”
“主子。”沁墨委屈地抱着她，闷着声道，“若早知道那人是姚小姐，婢子就不去扶了。”
她讨厌姚夫人，连带着对这个曾经颇有好感的姚如是也讨厌上了。在她看来自家主子从未对不起姚小姐，但在姚夫人指责司明月的时候，她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若她早知道那人是姚如是，怕是恨不得那男子再下手重些！
“就为这事？”司明月失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将人拉开后走到书案前坐下，“今日之事尚未说完，不如就从这位裴九继续好了。”
“裴九乃是淮絮十年生人，世代居住在淮南府。祖上曾经有功于朝廷，故而赏了几亩地。不过后来家道中落，地也跟着荒废了。裴九的父亲便落草为寇，裴九出生后也跟着打家劫舍。启德十四年王爷剿匪，他的山寨没了，就干脆回到州城定居，启德十六年买下了姚如是给病重老父冲喜，可惜新婚当夜老父就因为多了一杯酒死了......”
看着司明月如数家珍地爆出那名男子的生平，沁墨一时间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后才像是明白了什么般抢答道：“所以主子您早就知道了？”
司明月用一种“怎么才明白”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笑道：“早就跟你说了，这街上就没有你主子我不知道的事情。”
“那您......”沁墨斟酌了一番后试探着开口，“您今日出门也并非心血来潮么？”
“就不能是么？”司明月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家主子怎么能算到裴九今日要当街殴打姚如是？”
沁墨想了想，觉得这句话也有道理。她们今日之所以会出门也是因为两位小主子被夫子带走教学，而这件事情是早就定下来的，因此怎么看都像是临时起意。
“可是主子，这不对呀！”沁墨反应过来了，“您既然对裴九如此了解，那您岂不是早就知道姚小姐在淮南府了么。”
她刚说完就看见司明月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像是在对她说：怎么才反应过来。【妙】 【书】 【斋】 【妙书斋】
当初她和齐泽已经追到了码头，确认她们母女二人上了去南海国的船，怎么可能一转眼又遇到了山贼呢。
“姚如是到了今日依旧满口谎言，所以早知道晚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司明月看向屋外平静道，“还是你觉得这件事情是我做错了？”
沁墨闻言当即摇头，幅度之大像极了稚童常玩的拨浪鼓。
“主子是不会错的，而且分明是姚小姐和姚夫人污蔑主子在先，主子不计前嫌帮助她已经是以德报怨！”
听着面前丫头振振有词的话语，司明月先是一愣，随即揉着她的头失笑。
“看起来丫头学习有长进，这个词用的不错。”她说完后又像喃喃自语了一句，“只是这样会将我宠坏的呀。”
被她揉着头的沁墨有些疑惑，而后则是噘着嘴道：“主子，丫头已经及笄，您不要总是这样摸我头了！”
话音刚落她便感受到头顶上的手停住了，随即而来的是司明月的轻笑声：“是啊，小姑娘变成了大姑娘，那何时成亲呐？”
“主子！”沁墨被她一句话弄得红了脸，“沁墨只愿陪在主子身边，终身不嫁！”
一想到某一天她会离开司明月，沁墨的心中就阵阵不安，这种感觉甚至比知道苏墨刑身死后更加难受。
“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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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九的案子很快就有了结果，人证物证俱在，并且在核查过程中找到了更多杀人的罪证，故而最后不仅将人收监，还顺带将他的家产也给抄了。
当姚如是看着蹉跎了自己许久的卖身契烧毁在火炉中那一刻，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压抑的心情，跪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司明月坐在书案后，看着她哭泣的脸，想了许久还是没有过去。
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过去的痕迹，可性子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
都说苦难会磨炼一个人的心智，可她怎么就没有一丝变化呢？
司明月百思不得其解，恰逢沁墨进门，便让她带着姚如是离开了。
眼不见心不烦。
“对了主子，姚夫人来了，就在门口候着。”
再次看见要姚夫人徐氏，司明月本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但看见真人后才发觉，自己到底还是有几分气梗在心间。
徐氏身上的衣物依旧是江南的料子，但上面绣着的却不再是翠鸟，也不是徐家的家徽，司明月扫了一眼后心中也有了底：“原本听如是说起，您在嘉州徐家好生呆着，没想到今日一见，您竟然是从南海国归来，实在是有失远迎。不是姚夫人今日为何而来？”
徐氏没想到两人一见面对方就道破了她的秘密，先前准备的一番说辞也跟着再也说不出口。
“妾身今日前来是为了来答谢宁王妃，小女身陷囹圄，妾身虽有心相救但却力不能及。幸得王妃相救，请受妾身一拜。”
看着当初咄咄逼人的徐氏如今跪拜在她面前，司明月摸了摸腰间的印章，冷淡地开口道：“姚夫人莫不是觉得，姚如是的一条命用这一拜就够了？”
姚徐氏听着她的话，立刻反应过来，从袖口中抽出了几张泛黄的纸张交了出来。
“此乃外子当年托付给妾身的信件，王妃请过目。”
司明月接过了纸张却没有急着打开，反而是毫不在意地将其置于一旁。
“姚氏世代为朝中御史，向来公正忠禀，心系天下。可您却为了一己之私将姚御史用生命换来的重要证物昧下，致使先帝抱憾而亡，季李二氏猖獗至今。您还记得启德九年高中状元的程大人么？他与公瑾小姐的婚期将近，却被人陷害，清名落尘下落不明。公瑾小姐也出家为尼。还有启德十三年的五国之乱，若是您早日交出信件，定了季李氏的罪，五国之乱又如何兴起。姚夫人，今日是本妃最后一次予你姚氏相称，希望您能明白，您今日衣着华贵时，还有不少俞朝百姓乃至您女儿姚朝柔却依旧身在泥潭之中。”
这份信已经不重要了，姚御史用命换回来的东西若是在十年前或许能成为扳倒季李氏的利器。可是十年后的今天，还能有多大用处？
姚徐氏今日献出这份信，不过是看在她还愿意救姚如是的份上。
“姚徐氏，本妃其实最好奇的是，今日你是以未亡人的身份来此，还是代表了南海国？”
姚徐氏被她一连串的责难弄得头脑发懵，就连最后是如何离开的王府也记不清楚。
站在屋外的沁墨看着她远去的萧瑟背影，忽然又觉得自己没这么讨厌这个她了。
“主子。”
她拿着一份信进门，刚要开口就发现司明月趴在书案上，把玩着齐泽摆好的笔架，漫不经心地说道：“小沁墨，你说这人回去后会不会夜不能寐，食不得安啊？”
“啊？”沁墨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姚徐氏，当下有些不确定道，“会的吧，姚夫人虽然讨厌，但应该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
“是嘛。”司明月转头看向她，“如此最好。咱们大俞与南海国早就断了邦交，而她刚抵达我俞朝边境就迫不及待的来见我，想来也是有事相求。姚如是怕是她留在淮南府试探咱们的一颗棋子，若我未曾救下她，怕是连那封信也要不回来。今日之话若是对她有触动，以后若是再想做什么手脚，心中总归有些顾忌。”
言语之间竟然是将对方整个行动和心思看破，然而沁墨却只是听懂了对方利用自己女儿那部分，她叹气一声道：“主子，那您说这位姚夫人对姚小姐当真有过亲情么？”
“或许吧。”司明月对这个问题并不在意，“并非所有母亲都像娘亲那般疼爱子女，也并非所有皇室都像齐氏那样团结一心。”
沁墨张了张口，刚想说话时却被匆匆赶来的颜凛打断了。
“王妃，临安城有新消息了。”他一脸严肃地将纸条交到了司明月手中，“情况有变，咱们最好早做打算。”
书房中的二人还是第一次听他这么形容，司明月拿过纸条看了一眼，随即有些疑惑地问道：“何为假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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