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似流萤，不见其烁。本该是盛满繁星的西北天空，此时却被火光遮掩。
苍穹之下,原本还沉浸在狂欢之中的摩洛耶军队被镇西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得在慌乱中匆忙拿起兵器迎敌。
马匹嘶鸣声,喊杀声和哀号声霎时间混杂在一起,不分敌我。
浓郁的血腥味就此弥漫开来，但随之而来的窒息感却在一道道兵刃破空声中粉碎。
这场突袭是在深夜，但结束时却是日头高照。
两色旗帜横倒望新府州城外的荒原上,异常显眼。
齐泽骑马而来,望着遍地尸骸,饶是经历了大小数十场攻防的他也忍不出叹息。
这世间,不论兴亡,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
“王爷。”不远处许攸德的声音打断了齐泽的思绪,他循声看去,恰好看见对方像是拎小鸡仔一般将一个人丢了过来。
马匹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齐泽拉住缰绳，而后看着姗姗来迟的许攸德皱眉：“军士们死伤如何？”
“不太乐观。”许攸德道,“此处出击虽然为得到了近一月粮食,但将士们死伤过半。”
听到这里，齐泽眉头更皱，正要开口时却听得对方又说道：
“万幸的是，摩洛耶主力并不在此,否则我们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主力不在？”齐泽一愣,在看向不远处已经烧为废墟的摩洛耶大营问道,“青柏如何得知？”
“是那些俘虏说的,他们还指认此人便是留守大营的将领。”许攸德说着,又将马蹄边上的人抓了起来，“说！你们的主力现在何处？！”
被抓起来的这个人身着盔甲，露出的面容上混合着血迹和尘土，仅能看见一双藏蓝色的眼睛，证实了他摩洛耶人的身份。
此人被举起来时口中还嚎叫不停，但在听许攸德的询问后竟然艰难了露出了一个笑容，随即嘲讽道：“尔等区区凡人，竟然妄想阻扰天神的步伐！待天神降临，尔等必将遭受天谴！”
摩洛耶信奉天神。传说中他们的天神来自神国，降临之初曾对世间险恶深恶痛绝，于是将自己的教义传给了那些信奉于它的人，并立誓再次降临时，它将扫清一切罪恶。
因为有着这一层信仰，所以摩洛耶人一直坚信自己是在天神的授意下行动。
听着他的话，齐泽面露不悦，不过还未等他开口，向来沉稳的许攸德却一拳打在了他的腹部。
那人猝不及防挨了一拳，当下便蜷缩在了一起咳嗽不止。
许攸德见状还想教训他，却被齐泽制止了。
“青柏，你身为主帅，还是去看看将士们吧。”齐泽下马道，“将人交给本王即可。”
说着他踢了踢脚边还在喘息的人，见人还有气，于是便半蹲着看向他说道：“你是何人？”
那人别过脸去没有回答。
齐泽又踢了他一脚，这次的力道有些大，竟使得那人在地上滚了两圈，引来了他的怒骂：
“无知凡人！你会遭天谴的！”
“天谴？”齐泽看着他道，“看你身上的甲胄，乃是下等军官制式，但你却能掌控大营，想来是为了掩人耳目，所以你可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本王面前？”
那人怒骂之声停了片刻，随即又狠狠道：“天神在上，背离天神旨意的人都将受到天谴！”
天谴，天谴，从他的口中似乎是听不到另外的词汇。
齐泽看着眼前人狼狈却又在不断咒骂的模样，面色逐渐变得铁青，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情，最后竟然是一脚踩在了他的背上，将人的脸压到了泥地里。
“战事已起，主帅私自离营便是背弃！”齐泽狠道，“将军竟然知道却还助纣为虐，你说，神罚会不会降临在将军身上？”
那人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然而齐泽却不再多说，只是将人随手丢给了身边卫士，自己骑马巡视了一番摩洛耶大营后便返回了望新府州城。
营帐之中，许攸德和司如空二人正在研究沙盘，看见齐泽进来，许攸德率先说道：“王爷，此役受伤的将士已经安顿妥当。”
齐泽点头，又听得司如空道：“可是摩洛耶主帅带主力离开，营中并没有留下多少粮食，我军粮草之危依旧没有解决。”
“不仅如此。”许攸德接话，“据不少俘虏交代，摩洛耶的援军也将在半月后抵达边境，届时正是将士们疲惫之时。”
“筹粮一事如何了？”齐泽看向司如空问道，“三哥可是有动作了？”
“三殿下已经在封地征粮。”司如空道，“只是三殿下初到钟州，怕是一时半会没有办法筹集到能供大军的粮食。”
“临安城那边可是有消息？”齐泽又问道，“粮道可是通了？”
许司二人皆是摇头。临安城距离望新府不过十五日路程，自三路失守后，城中早就人心惶惶，认为望新府被攻破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因此早在不久前，不少人已经收拾好细软南迁。
如今的临安城可以说是异常萧条，完全不见都城该有的繁华。
齐泽看见他们的反应倒也不意外，只是心中叹息。
百年繁华早就磨灭了这些人的血性，虽说三路失守，但贤王已经率军驰援，并且望新府还不见败相。可是这些人却已经想到了逃跑。
“看起来临安城是指望不上了。”齐泽轻叹一声，转而对司如空说道，“烦请司大人修书一封，让三哥尽快筹粮。顺带....算了，这封信还是本王亲自写的好。”
“王爷要写信给陛下？”许攸德道，“若是如此还是让末将代劳，不然朝中御史怕是又有文章可做。”
“许将军说得有理。”司如空道，“事关边疆战事，还是让许将军代劳为妙。”
齐泽虽然手握平南军，但此处并非他的封地，而他现在所为也不过是施以援手，若是修书则代表他接管了镇西军所有事务，越俎代庖这一点就足够季氏一脉的御史参他一本了。
然而面对他们关心，齐泽却笑着摇了摇头：“并非写给临安城。”
“那王爷是....”
“本王这封信是写给王妃的。”齐泽道，“如今离望新府最近的，也就只有天新府，临安城，以及淮南府了。眼下天新府只有钟州站在我们这边，临安城怕是指望不上。淮南府是本王封地，以本王之名征粮并非难事。”
“可是....”许攸德显然还是有些不放心，“淮南府贫瘠多年，而且大部分粮食都掌握在那些大山寨手中，想要征粮怕是有些难度。”
“事已至此，只能试试。”
齐泽说罢便走向了桌案，刚要提笔时却见自己的副将匆匆赶来，脸上则是掩盖不住的喜色。
“王爷！王爷！您快来看看！”
见他一脸喜色，齐泽和许司两人对视一眼，齐齐走出营帐。
刚出来，三人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数以百计的粮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军营外！
“这是...”司如空看着已经将粮车团团围住的将士，一脸惊奇道，“没想到三殿下竟然征集到了这么多粮食！”
许攸德听见他的话立刻是舒展了眉头：“原来是三殿下，果然是...”
“不。”齐泽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是淮南府的粮食到了。”
淮南府？司如空和许攸德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怀疑的神色。
押粮人看见齐泽出现，几乎是立刻高声道：“王爷，卑职奉王妃之命，现将淮南府征集的粮九百石送到！”
他的声音很大，足以让站在营帐外的两人也听清楚。
司如空听见这句话双目一亮，反倒是许攸德愣住了。
齐泽看着源源不断被送进粮仓的粮车，朝着先前说话那人招了招手，待人靠近后问道：“这粮食从何而来？”
押粮的是一位平南军小将领，与齐泽还算熟稔，听他询问后立刻答道：“王爷，王妃真是神了！竟然将那些山贼给打劫了！”
此言一出，齐泽便感觉到了周身气氛的凝固，他咳嗽两声呵斥道：“好好说话！”
“是！”小将领立刻站直了身子，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听完小将领的叙述，齐泽和司如空两人已经无法用语言去表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们都没有想到，司明月竟然会利用五位寨主的子嗣将寨主们诱出山寨，随后让人将他们的老巢给包围，玩了一把后院起火，迫使他们不得不交出囤积多年的粮食。
从震惊中回神的司如空注意到齐泽偷瞄过来的疑惑视线，顿时老脸一红，不知如何解释。
虽然司明月及笄之前的确与他一起生活在外州，但她的所有教习都是由观青亲自教导，所以他也很意外自己的女儿会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情。
此举定然会引来山贼们的不满，说不定已经开始伺机报复。
想到这里，司如空心里开始担忧起来。
然而他只是监军，除非有调令，否则不能私自离开望新府。眼下御史们还在各地巡查，若是他此时离开，怕是会落下话柄。
就在他为之担忧时，齐泽显然是想到了同样的事情：“青柏，司大人，突袭敌军大营之事想必很快就会传遍边境，安置防线一事就拜托二位了。本王有些事情需要询问一番。”
说着他朝押粮队伍中一人招了招手，转身进了营帐内。
“秦渚，淮南府局势如何？”
听见齐泽问话，秦渚连忙说道：“严秋将军已经将南疆大军拖在了天和镇，将军让末将前来禀告，他们会坚持到北边战事结束。”
“辛苦诸位了。”齐泽道，“回去后告诉严秋，如今粮食之危已解，本王不日将率军回淮南府。辛苦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他说完却看见秦渚不为所动，脸上还露出了迟疑的神色，于是便问道：“还有什么事情？”
秦渚回答：“王妃托卑职跟王爷带了话。”
“什么话？”
“王妃说，请您放心。”
齐泽原本准备抽信的手停了下来。司明月这番话应该是回应先前她遇刺之事，但是不知为何，在听见这句话时，齐泽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为了探究这份不安的源头，他又问道：“王妃伤势如何？”
“听说已无大碍。”
“听说？”齐泽心中的不安忽然扩大，语气中也带上了责问“秦渚，本王让你贴身保护王妃，你玩忽懈怠致使王妃遇刺不说，如今连本王问话也含糊不清，你想让本王怎么罚你？”
“王爷恕罪！”秦渚自觉不妙，立刻跪了下来，“王妃遇刺，后院封锁，就算是卑职也不能靠近！”
齐泽忽然紧张了起来，他看着桌案上已经写好的手令，沉默了。
司明月明知道秦渚是他的人，却还将他排除在外，是有什么事情想要瞒着自己么？
“王爷。”见齐泽陷入了沉思，秦渚想了想又道，“卑职启程前，周神医也到了王府。”
周清崖？齐泽皱眉，他记得孙儒席的夫人似乎就是这位神医之女。
不过周清崖已经在世间销声匿迹多时，就连孙夫人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时现身淮南府....
“王爷。”正想着，营帐外传来了兵士的声音，齐泽和秦渚对视一眼，后者识趣告退。m.miaoshuzhai.net
“何事？”
进来的军士身上还带着暗色血渍，是昨夜负责突袭的人。
“王爷，那人招了。”
齐泽接过他呈上的供词，看了一眼后忽然起身：“去叫司大人和许将军回来！”
许攸德和司如空正在边塞布防，听闻齐泽要见他们便匆匆赶了回来，然而他们刚到大营却看见齐泽背对着他们，正在整顿平南军收整军备。
齐泽听见身后的动静，头也不回地说道：“两位来的正好，如今粮草已到，望新府危机解除，本王也该回封地了。”
听他这么说，许攸德好司如空都有些惊讶。
“这是否太过匆忙。”许攸德道，“王爷还是让平南军修整一日再走也....”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司如空拦下，后者朝着齐泽拱手道：“此番多谢王爷出手相助，下官会据实奏表朝廷，为王爷邀功。”
“司大人不必如此。”齐泽回头着两人道，“如今朝野动荡，外敌虎视眈眈，因此渠梁恳请二位，无论如何都要守住望新府，为了俞朝的百姓。”
“王爷言重了。”许攸德道，“镇西军和许氏的职责便是镇守西北。”
“好。”齐泽得到了他的承诺后，便指挥平南军启程。
平南军来时本就是轻装，离去时更是悄无声息。
许攸德和司如空二人站在州城城门之上，脸上满是沉重。
望着满目疮痍的城池和逐渐远去的平南军，许攸德平视前方忽然说道：“司大人，给陛下的奏折就拜托您了。”
“许将军放心，下官会将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如实向陛下转告。”
“包括今日之事？”
“自然。”
许攸德斜眸，目光移到了城内忙着休整的镇西军。他们中间大部分都在突袭之中负伤，行动不便。
自他来到望新府接管许氏后，原本的许家军和镇西军便合二为一。只是许家军养尊处优久矣，两军之间的磨合并不顺利。这种弊端平日里看不出来，但在昨日突袭时却暴露得一览无余。
平南军在经过简单的休整后还能出发，可镇西军……
若是摩洛耶消失的主力突然出现，他们能应付么？
“许将军若是担心摩洛耶的主力大军，那么请大可放心。”司如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王爷临行前说那位异国将军已经招供，听说是摩洛耶的圣子携带秘宝出逃，所以大军去追了。”
那位满口天神和神谴的人，最终还是屈服于自己国家发明的酷刑之下。
“能驱动大军去追的秘宝...”许攸德摸着下巴想了想道，“是那东西么？”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低，但还是被司如空给听见了。
“许将军似乎和王爷对摩洛耶很熟悉？”
正准备走下城楼的许攸德听见他的话，原本沉重的表情之中忽然多了一丝恍惚，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只是以前作为王爷的护卫去过罢了。”许攸德说道，“司大人，大军离营这种事情在两军对阵中可不少见。本将可不愿意错过这个绝好的机会。”
司如空站在城楼上，听着他这么说，也笑着摸了摸胡须：“天佑我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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