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乔茜读过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对于其中贵妇人吃牡蛎的场景印象深刻,因此中二病发作,央求当时的礼仪教师用了好几节课,指导她如何将各种海鲜吃得文雅又体面。
不过长大以后,她这个举动就被人评价实在做作得要死——做作是做作,但她觉得很美,所以一直如此。
托起牡蛎底部,嘴唇微张轻轻一动,新鲜的牡蛎肉就温顺地滑入她的口腔,整个过程没有发出多余的呲溜声,并且动作快速。
这些礼仪早已深入她的骨髓,多年的熏陶让这成为稀松平常的小事,因此她的经纪人阿奇才会说,她无论做什么都带着一股子老钱气息。
就好比现在,她就吃得相当漂亮,乍看之下似乎与餐厅内的食客毫无区别,但她的一举一动就是能把普通的街头餐厅吃出了高级法餐的气质。
爱德华莞尔,问:“吃海鲜也是一门上东区的必修课?”
乔茜拿纸巾压了压嘴角,回答说:“并不是。只是我的选修课。”
矜持地说,诺顿家是普普通通的中产家庭,但其实就是有钱人,是从爱德华外祖父那一辈才开始发迹的,他称他为“一个伟大的美国创业传奇”。
但乔茜跟他不太一样。
“乔茜”的母亲埃德娜一家是恰逢其会发了财的寻常富人,父亲弗兰克却是能够追溯血统的上东区“贵族”,只不过他并不出生于霍顿家的权力中心,而是旁支浪荡败家子与意大利妓.女的儿子。
至于另一个“乔茜”,她的祖上往前数三代都是使奴唤婢的家族,一代代的联姻和结盟使其成为一株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而越是豪门越是藏污纳垢,她曾经的生活没有太多值得留恋之处。
等到两人吃完之后,爱德华才开始说:“你知道吗?伍迪在这里拍了《安妮.霍尔》的最后一幕,男女主角分手之后重逢,镜头从我们这个位置推进,就在这儿,穿过餐厅的玻璃窗,来到不远处的林肯中心,他们默默对视,风景依稀,恍如隔世。”
爱德华的语速一开始有些快,说起伍迪.艾伦的电影来头头是道,末了语调就变得舒缓柔和,就像是在分享一个他认为很有意思的小故事,脸上带着神采飞扬的笑容。
乔茜记得自己第一次看伍迪.艾伦的《安妮.霍尔》是在大学里,她还记得两位主角艾维.辛格和安妮.霍尔的名字,以及伍迪.艾伦式的文艺青年和他矛盾式的爱情。
值得一提的是,戏外的伍迪.艾伦与饰演女主角的黛安.基顿坠入爱河,后者也因这部电影奥斯卡封后。
“《安妮.霍尔》在这附近取了很多景,有趣的是多年过去了,曼哈顿好像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乔茜啜饮着所剩不多的柠檬苏打水,“我还记得戴安.基顿那身造型,白衬衫小马甲和米色长裤,很可爱。”
爱德华想也不想地接口说:“是的,我也记得,她穿着那身衣服,然后男主角送她回家,就在68街,麦迪逊大道与公园大道之间。”
“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乔茜有些惊奇地问。
“你知道的,这是一部非常经典的电影,伍迪.艾伦也是一位非常有意思的导演,他创造了一种新的电影方式,你可以看到在电影里他有时直接看向镜头,像是在于镜头之外的观众说话,比如‘嗨,我知道你在那儿’,但下一秒他又重回剧情——谢谢,不用找零了。”爱德华一边说着一边把钱放在账单上,起身离开餐厅,“其实这就是电影的魅力所在,每一部电影都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等待人们前去探索。”
他上前拉开餐厅的门,侧身让乔茜先出去。
大街上人来人往,在繁华的曼哈顿夜景之下,几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那么行色匆匆,就像地铁前等待进站的人群一样,他们大多只关心自己接下来的那一站,而不是旁人将去往何方。
乔茜戴着一顶纽约洋基队的棒球帽,将她的那张小脸遮去了大半,在夜色的掩映下,并没有被人认出。
她把双手放进外套口袋里,边走边说:“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从这样的角度欣赏电影,通常来说,电影对于人们是一种娱乐方式,而不是探索世界和探索自我的过程。”
“所以我们才会是演员,而他们只是观众。”爱德华笑了笑,“演员是神秘的他者,荒诞无常、变幻莫测,探索、观察、倾听、创造,这是属于演员赋予角色生命力的创作能力,很多人误解了演员只是摆在电影里的商品,但事实上我们是创作者,是构建角色鲜活血肉的灵魂所在。”
乔茜不时点头,在爱德华说完之后自己思考了一小会儿,然后才诚实地说:“这对于我来说太复杂了一些。我还只是一个初学者,我只是纯粹地在表演,享受于自己的角色。”
爱德华也点点头,告诉乔茜说:“我看过你的第一支短片,你知道么,体验派演员的天赋其实没有人们认为的那么普遍,而且你的初次登台表现惊人——但你好像有些偏爱具有反差的戏剧性角色。”
“你不爱?”乔茜反问。
“是的,我也爱。”爱德华耸耸肩,“越是戏剧性越是让人着迷。”
“例如某人微笑着说‘我恨你’?”
“可以这么说,但你可以把情景设计得更加疯狂一些,例如‘我恨我爱你’?”
乔茜这时候笑了起来,说:“有画面感了。心理的两极反差越大,就越能够产生戏剧性,台词和内心的碰撞会让角色更真实,因为现实中人总是那么口是心非。”
“哈哈,你说得太对了,这就是人性,复杂的人性。”爱德华大笑,随后即兴引用了一句话,“‘人性并不是非黑即白,它存在许多灰色地带。’,而这正是人性的美妙和不可预知之处。”
乔茜听着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轻轻挑了挑眉说:“哦,原来你也读毛姆。”
闻言爱德华转过来看向乔茜,脸上收敛了一些笑意,让自己的笑容变成了一个更加柔和的微笑。
他不答反问:“也?”
“‘如果一个男人无力博得一个女人的爱,那将是他的错,而不是她的。’。”对于毒舌金句王之一的作品,乔茜可以说是信手拈来,尤其是这一本《面纱》。
爱德华却问:“这么一说,你赞同这句话么,乔茜?”
“没有人有义务回应他人的爱,不是吗?”乔茜给了他一个反问,然而自顾自说:“谁都没有错,错只错在真实世界并无公平可言。沉溺于爱的人就得顺从,这是一条痛苦又甜蜜的真理,当然偶尔也会有势均力敌的情况,他们要么天长地久,要么因爱生憎。”
说到这儿她别开眼,曼妙的红唇边溢出一丝讥诮,仿佛想起什么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事。
但当爱德华仔细去看,那片刻之间的异样又消失不见,乔茜已经恢复了寻常的样子。
爱德华将探究的冲动压回心底,只谈问题:“因爱生憎,说到底还是自尊作祟,因为谁都不肯妥协,谁都心有不甘,谁都有各自无可奈何的理由。”
乔茜说:“这听上去显得你很感性,你相信爱能战胜一切?”
爱德华回答:“或许如此,我猜?我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但比起互相憎恨,人们更应该去正视自己的内心,而不是选择逃避问题。”
乔茜不置可否。
他们一路散步到了70街的路口,旁边那栋白色外墙的圆形建筑物极具设计感,正安静地伫立在那里。
乔茜忽然提议:“让我们做一个测试吧。”
“什么?”
“不要说话。”
爱德华微笑着摇摇头,却也按照乔茜的指示保持沉默,用眼神询问:然后呢?
乔茜继续说:“我要闭上眼睛了,不妨猜猜我在干什么。”
他们坐在公园大道亚洲美术馆的外边,美术馆此时已经闭馆了,白色外墙被路灯照射成了暗暗的暖黄色。
马路外的声音车水马龙。
讲电话的房产经纪,筹备展览的艺术家,催稿的出版社编辑,正要去不远处精品店的年轻人,以及精品店里传来圣诞气息十足的乐曲。
哦,还有两个结伴去斜对面整形医院里做鼻子的模特儿,一个削鼻头,一个垫鼻梁,来自东欧不同的小国,讲着口音太重的英语。
但没有人去注意白色外墙下安安静静的两个人。
路过的人行色匆匆,偶尔留下只言片语,得以让人拼凑成一个个微不足道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名字是“纽约”。
暖黄色的路灯下,乔茜雪白的侧脸越发夺目。
她的眉眼被遮挡在帽檐的阴影下,看得并不清楚,但四分之三的侧面线条十分流畅,每一处都像是那种白色大理石雕塑般的温润优美。
可以想象,镜头为何如此偏爱这个女孩。
似乎是感应到了爱德华的注视,乔茜忽然睁开眼并且对上他的目光,她的瞳仁亮而澄澈,毫无防备地看向旁人时,会有几分孩子气的天真。
爱德华不禁微微笑了起来,他将游离的思绪勉强归位,回到了这个突发奇想的测试上。
“你在倾听他们的故事?”他转而问。
“准确地说——”乔茜说,“是纽约的故事。光怪陆离、灯红酒绿。”
爱德华目视前方,接口:“充满希望却很孤独。你影响不了任何人,但也没人能影响你。”
这座繁华的城市其实很冷漠。
他微微笑了一下,继续说:“可我喜欢这里。没有人会让我不舒服,谁都可以永远‘匿名’。”
“那么我想你一定不会喜欢洛杉矶。”乔茜莞尔,“我每天醒来都会发现自己家门口的垃圾桶被人翻遍了,这正是名气带来的最大烦恼之一,人们肆无忌惮地窥视我的生活,如此乐在其中。”
爱德华摇摇头,“你应该搬回纽约,或者制止任何你不想要看到的事。”
“我正打算搬家。”乔茜随口一说,“回到我们的测试吧,我刚刚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事。”
“什么?”
“刚刚路过那个房产经纪背着老婆乱搞,正忙着和他的客户去酒店开房。”
“……还有呢?”爱德华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那个艺术家是个仇女的混蛋,他认为没人赞助他的展览都是因为该死的潜规则。”乔茜觉得挺有意思,“来自乌克兰的小模特儿把纽约当作了梦想之城,但她的同伴却只想赚外快搂钱对她随口敷衍,而且她认为她太胖了根本无缘T台,不过说实话4码怎么也算不上胖吧——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
“我看到了,那个房产经纪的客户是男的。”
“EWWW——”
乔茜皱起一张小脸。
他们转向麦迪逊大道的方向走下去。
爱德华很难去具体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一见钟情始于角色的滤镜加成,这其实很容易,因为男人是多么直白的视觉动物,他也无法完全例外。
接着就是表演时那种微妙的默契感,火花四溅,张力十足。
他手臂上的神经末梢像在跳舞,从心脏一路蔓延到了指尖,而她完全沉浸在角色的状态中,望向他的眼神是如此令人着迷,也是如此令人难以忘记。
然后,今晚正在发生的一切又是另一种维度的吸引。
正如毛姆写道,每个人心上都有一个缺口,但爱德华从来不认为自己也如其他人那样,需要一个正好形状的心来填上它,因为他有太多让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比如表演。
但此时此刻,前所未有的风暴席卷了他的心脏,让他的血液里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着眼前这条路能够更长一些、更慢一些。
他抬起头看到了月光。
月光下,乔茜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爱德华。www.miaoshuzhai.net
“我到了。”她说。
“哦,你到了。”爱德华愣了愣才回过神,心头忽而升起一丝难耐的涩意,,忍不住张了张口,“乔茜,明天……”
“可以。”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乔茜特别俏皮地歪了歪脑袋,冲他一笑:“三天七十二小时,我都属于你。”
这话表达的意思实在太有歧义。
或许是她一下子没有注意,也或许她原本就是故意如此,反正对于爱德华而言,这无疑是杀伤力惊人。
那一丝淡淡的酸涩被彻底击溃,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轻盈又梦幻的肥皂泡泡,一个个升腾在他眼前,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奇妙光芒。
爱德华不禁微笑,缓缓地说:“好。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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