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1的瞳孔缩了缩:“茧的探测为什么会出这种错?”
按照眼前的状况来看,那艘客船会遭遇象征死亡的海上风暴是一定的。可“茧”提供的线索,又的确将他们一路指引到了那艘船上。
“在‘茧’的程序设定里,倒也不算是出错。”凌溯揉了揉脖颈。
他扫了一眼z1手里仍攥着的碎布条,抬手在空中凭空划了下,几人面前就出现了一片虚拟流动着的海滩。
这种虚拟画面只有他们这些入梦者才能看到。酒馆中的其他人还陷在因为这条爆炸性的消息而产生的震惊慌乱中,已经没什么人有心思注意这里的动静。
“还是从头讲起比较好。”
凌溯随手搭建起不同建筑的轮廓,抬头问z1:“你看过海市蜃楼吗?”
z1眉头紧锁,沉默着点了下头。
虽然凌溯所采用的画风十分潦草抽象,但也并不难辨认出,他正在搭建的正是梦域中的这座港口。
身在其中时还难以察觉,等到凌溯将整个意识流沙盘逐渐搭建完成,z1坐在自己的视角下看过去时,忽然瞪圆了眼睛:“这就是我们上一次坐船离开的时候,到的那座小镇——”
凌溯点了点头,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一簇火苗熄灭后,海的另一头就浮现出了与这座港口相同的影子。
紧接着,他又用一种儿童简笔画的画风随便涂抹了几下,补上了现实世界的蓝天白云、高楼大厦。
马路上的小汽车亮了几下尾灯,嘀嘀按着喇叭,自己跑了起来。
z1刚从抽象派的海市蜃楼里收回心神,就被《汽车总动员》同款的漂移卡通小汽车喷了一脸尾气。
他看着眼前足以造成某种精神污染的混合画风,心情有点复杂:“凌队,要不然你直接讲,不画示意图其实也……”
“别打岔。”催眠师正看得入神,按住z1,“专心看。”
坐在对面、同样看得专心致志的庄迭也收回视线,严肃地谴责着抬头看向z1。
z1:“……”
凌溯靠在椅背上,笑了笑:“就到正题了。”
他拨了下那个画风不明的示意图,让它缓缓旋转起来,最后缩成合适的大小,落在几人中间的那张桌子上。
“如果说坚硬的石子、水泥和柏油路面是我们所在的现实物质世界,而海洋是庞大的潜意识世界。“
凌溯说道:“那么松软的沙滩,就是‘梦域’所在的地方。”
“正常普通的梦境是没有边界的,因为它们就漂浮在潜意识的海洋中——你没办法在一片海洋里,找到水和水之间的清晰界限。”
凌溯点了点沙滩:“可要是涨潮之后,海水漫到了这里,那就不一定了。”
唯一画风高度仿真的海浪拍击着礁石,发出像是格外遥远的轰鸣声。海水追着凌溯的手指向上漫涌,似乎还能触碰到一点真实溅起的水花。
z1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关上窗户。
他坐直了点,看着虚拟画面中沙滩上留下的一个个小水洼:“这些就是梦域?”
z1隐约理解了凌溯的意思:“所谓梦域,其实就是在最靠近现实的地方搁浅的梦……他们变得越来越多了,是因为潜意识的海洋正在涨潮。”
“非常贴切。”
凌溯点了点头:“在梦境发生异变的前三个月,探索到的内容就只有这么多……”
“等等。”催眠师愣了下,“梦境不是一共只异变了三个多月吗?”
z1看了凌溯半晌,才收回视线,对催眠师解释道:“那是现实中的时间流,凌队说的是‘茧’的计时方式。”
在有关拓荒者的介绍中,曾经提到过,为了最大限度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来应对梦域变异,“茧”的内部基础时间流速和现实的比率被调整为了10:1。
而有些关键部门的时间流速则被调整得更慢,比如技术研发部门,目前已经被调整为了40:1。所以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以几乎不可能的超高效率开发出这么多的新功能。
现实世界的三个多月,在“茧”中至少已经过去了近三年的时间。
z1已经开始对凌溯的身份产生了疑惑,但犹豫许久后,还是没有多问:“凌队,请继续说……后来又有新发现了吗?”
“对。”凌溯说道,“那时候对拓荒者的要求,就是走得越远越好……三个月后,走得最远的一批人在海的对面,也发现了一片海滩。”
那片海滩看起来和现实几乎一模一样,甚至就像是回到了现实,以至于在最初的研究中,甚至还出现了“潜意识世界到底是不是个球”之类错误的讨论方向。
但没过多久,那批以为回到了现实的拓荒者就察觉到了异样。
虽然找不出任何明确的问题,但这里的一切都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和古怪。
忘在抽屉角落里的东西转天就会彻底不见,发下来的文件只要没被注意到,过不了多久字迹就会逐渐消失。办公室的配色明明是蓝加白,不经意的一瞬间,却又仿佛变成了黑色和金色……
直到有一天,他们惊恐地发现,平时最沉默、最不起眼,存在感最弱的那个同事,脸上的五官消失了。
同事自己对这件事毫无察觉,依然正常工作,正常上下班,只是面孔彻底变成了模糊的一片。
“‘那个世界’的原理,就有点像是一场发生在潜意识世界的海市蜃楼,所以我们也叫它蜃境。”
凌溯介绍道:“它由所有曾经存在过、有自我意识的个体的思维活动所构成……简单打个比方。”
凌溯示意桌上的杜松子酒:“你们觉得它是什么味道?”
“很古怪,应该加了不少香料,不太喜欢。”
“有种很特别的清香,很爽口,有点回甜。”
“辣。”
……
凌溯扬了下眉,看向跟进来凑热闹的小卷毛,揉了揉庄迭的脑袋:“什么时候喝的?”
“刚才。”凌溯的手术刀刃上沾了点酒,庄迭没忍住尝了尝,立刻失去了对酒的兴趣,“非常难喝,应该让无酒精鸡尾酒攻占所有酒馆。”
凌溯忍不住轻笑出来,深以为然地点头:“喝酒有害健康,很有道理。”
一边说着,他已经又调出了一杯不含酒精的石榴莫吉托,把两片翠绿的薄荷叶放上去做点缀,轻轻推到庄迭面前。
“在蜃境里,这杯酒会混合所有人对它的看法,每个品尝的人都能同时感受到。”
凌溯示意了下:“又古怪又爽口,又清香又甜又辣。”
“如果有十个人喝过这杯酒,里面的九个人都觉得它苦,在那个世界,它就是百分之九十的苦味。”
z1:“……”
只有当接触到完全相悖的认知,并且随着在“那个世界”中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这种不舒服积累得越来越多,才会产生如鲠在喉的异常感,并开始怀疑自己所在的究竟是不是真实的世界。
和“在梦中睡着”一样,它的本质同样是“从潜意识的海洋里上错了岸”,误入了对面的那个世界。
……
“而且多半就在酒馆里。”庄迭点了点头,“只要我们继续调查,就还会有其他发现。”
如果这个梦域没有其他的出口,他们就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永远留在这儿,要么去那个绝对不能被人忘掉的世界……
“逐渐的,他们因为被彻底遗忘——连他们自己也忘了自己——而失去了在那个世界的载体,变成了一团游荡的黑影,只剩下‘情绪’本身。”
再自动拼凑在一起,抻抻胳膊蹬蹬腿跳起来时,火柴人已经到了对面的世界。
“那是一个彻底由认知决定的世界……良品可能会被堆积的‘劣质’误解变成真的垃圾,原本有缺陷的东西,也可能会因为被当做精品来珍惜,而真的弥补原本的缺憾。”
凌溯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针对这种即将被封锁的漂流梦域,它的自动探索程序设定目标是‘寻找其中的出口’,是这样吗?”
“这就是机器和人的区别了。”
凌溯笑了笑,抬手将桌面上的虚拟画面挥净。
催眠师和z1闻言都是一愣。
催眠师想象了下那种口味,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摇了摇头:“还是算了。”
z1的脸色隐隐发白:“这样说,我们不是被困在这里了吗?”
那些水洼没有消失,他们有的结成了剔透的浮冰,有的被污染后形成了暗流,有的裹挟着在沙滩上意外拾获的砂砾,在漫无边际的海水中浮沉。
那首客船失事的时候,梦主并没有和客船一起葬身在风暴里——他一定还待在岸上!
催眠师看向凌溯:“我懂了,这就是进去的人在最初那段时间里,反而不会察觉到异样的原因……”
机器是绝对客观的,没有“认知”的概念,自然也无法区分出那个世界与他们所在的现实世界有什么不同。
因为已经飘得太远,这片接纳它的沙滩,已经不是现实中真正会留下脚印的那一片了。
“被忘记的东西会消失,因为它已经不在注意力的范围内了……被忘记的人和事也一样。”
z1看着桌面上的虚拟沙盘,涨潮的海水已经将留在沙滩上的水洼彻底淹没。
“我们之前合作处理过一个梦域。”催眠师好心提醒他,“上一个跟他们唱反调的,现在还在书房做大扫除呢。”
庄迭将自己那杯特调石榴莫吉托喝完,站起身,整理了下袖口:“现在开始,先生们,我们来重新破解这场梦吧。”
再有天赋的模拟能力,也不可能同时模拟出这么多人激烈的对话和混乱的行动。
“所以说,在睡着的梦中再次睡着,和在死亡的梦中遭遇死亡……真实的性质其实也是一致的。”妙书斋
这只是一个人临终前做的一场漫长的梦……这场梦还没来得及结束,就因为梦主的逝去,剩下了滞留其中不及消散的执念,只能永远这样漂浮下去。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z1先反应了过来:“对啊!”
“我们可以找线索。”z1尽量控制着情绪,坐下来道,“在这个时间点里,梦主至少还是活着的……”
“如果一个原本很不错的人,有一千个人因为某些错误的流言认为他是个自私的恶徒。在那个世界,他就是一千份‘自私’的认定和一份在这种情况下无比渺小的自我认知。”
他想给庄迭详细介绍一下目前有关濒死梦域的研究,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催眠师扳着肩膀按回去:“坐好,你要足够坚定地跟着他们混。”
“可‘茧’只给出了一种解法。”
他那几个队友都还在那个被称作蜃境的世界里,z1只是因为碰巧接到了同一个任务,所以又回到了这片濒死梦域中。
“这就是濒死梦域——正常情况下,只要再从海里回到刚才出发的地方,就回到了现实。但如果发生了意外……”
他刚刚意识到这一点,霍地站起身:“如果梦主在船上,就不可能有这一段失事后岸上的记忆!”
因为这是一场濒死梦域,看到客船失事的新闻后,z1也自然而然将这两者联系了起来,以至于忽略了这件事。
每个人眼中的世界,原本就是由自己的认知构成的——那其实是一种相当主观的看法,来源于自身的视角、性格、立场和所经历过的一切。
既然他们现在还待在酒馆里,清晰地听到了所有人因为这条消息而慌乱的交谈,看到窗外有人匆忙奔走、不断打听情况……就说明在当事人的记忆中,至少明确有着这一段经历。
“既然找到了问题,想办法解决问题就行了。”
凌溯刚画出的火柴人迈着小短胳膊小短腿,从沙滩走进海中,转眼就被冻在了一片浮冰里。
可他们所在的这个梦域里,已经没有任何独立意识的存在了。
这和潜艇那次不一样,那片梦域中还困着船长和船员的灵魂。只要船长选择恢复清醒,就有能力解开梦域,把困在其中的人送回真正的现实。
庄迭捏着那个火柴人,重新放在了坚硬的柏油马路上:“就把这当做一个普通的濒死梦域,找到梦主遗留下来的执念,想办法帮他解开就好了。”
“所以要靠我们自己来找出其他解法。”
“说回‘茧’出的问题。”
z1听得张口结舌,他沉默了几秒钟,还是苦笑道:“庄先生,你可能不太了解……”
凌溯用手帮它扇了扇风,让这片浮冰飘向海洋对面的世界。
催眠师已经很有经验,看向庄迭:“你们有什么思路?既然梦主已经遭遇海难了……”
催眠师忍不住感慨道:“在程序运算里面,可没办法把主观认知这一项都考虑进去……”
对于这些可能具有高危特性、又无法通过程序粉碎的濒死梦域,“茧”的行动逻辑是由程序决定的:将整个梦域完全数据化,通过海量的演算,找出通往出口的最短路径。
凌溯给桌上的虚拟画面添了几个火柴人:“对,除非认知发生冲突。”
随着浮冰最终触岸消融,火柴人也一并融化在了对面那片沙滩上,变成了几根黑色的小棍。
催眠师迅速失去了对那个世界的兴趣,但出于专业本能,还是举一反三地理解了凌溯的意思:“每个人的认知,都是组成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当我们看到原本就符合自己认知的部分时,任何人都很难产生“不对劲”的感觉,反而会觉得一切都变得舒服了很多。
“对。”z1也跟着反应了过来,“这么说……它的确找到了出口。”
“谁说梦主上了那艘船?”庄迭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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