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太宗皇帝尚是燕王时,便常来南苑游猎,迁都之后,更是将此处扩建了一番,修筑了一百二十里的围墙及诸多行宫,使得南苑成为了著名的燕京十景中的“南囿秋风”。
作为皇家猎场,南苑隶上林苑,和内库,皇庄,皇店一样,属于皇家私产,其中设海户千人,专门负责养育禽兽,以供皇家围猎之用。
只不过,随着先皇驾崩,正统皇帝年幼,南苑已经十数年没有进行过大型的围猎了,南苑也就渐渐成为了为皇宫供给牛羊,蔬果的场所。
此次天子亲自主持春猎,应该算是南苑近些年来,最大的一次围猎,因此,从接到旨意开始,上上下下都忙了个底儿朝天,才总算是堪堪准备停当。
到了三月十五这一天,一大早,群臣便在奉天门外侯见,天色渐明,宫门大开,两副驾辇并驾齐驱,同时自宫门而出,其后跟着的,是长长的一队仪仗。
既然是春猎,那么就算是国家仪典,阵仗肯定小不了,自然,也不是一日就能结束的,除此之外,这次参与春猎的,除了天子和太上皇之外,还有朝中的文武大臣,勋贵世家,四夷诸使乃至是从京营选拔而来的精锐将士。
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鸣鞭而起,朝着南苑而去。
按照礼部呈上的仪程,春猎为期三日,首日祭天,次日围猎,第三日演武,赐宴之后,第四日回京。
虽然说只有二十里路,但是,除了少数德高望重的大臣被天子赐乘马车之外,大多数的大臣,都只能老老实实的跟在队伍后面,靠双脚走过去。
因此,这场春猎对于他们来说,可算是个苦差事,蜿蜒逶迤的队伍从清晨出发,待到了南苑,便已经是日上三竿。
到了行宫,稍加安顿,用了午膳之后,紧接着又是繁琐的祭天仪典,一整日下来,折腾到傍晚时分,才算是结束。
当然,歇下的只是普通的大臣,一干重臣是歇不了的,因为他们还要到行宫面见天子。
行宫中灯火通明,天子坐在案旁,身侧是怀恩和一個看着面容不算太熟悉的宦官,再往旁边,是一身飞鱼袍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案上摆着几份文书。
往下头瞧,三个绯色官袍的大臣,侍立在旁,一脸苦色,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朝中举足轻重的吏部尚书王文,户部尚书沈翼和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陈镒。
“说说吧,怎么回事?”
相对应的,则是上首的天子一脸轻松,笑眯眯的开口问道。
但越是如此,底下三人的脸色便越是苦兮兮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回话。
片刻之后,陈镒硬着头皮开口道。
“陛下,此事或有误会,要不,召上林苑监正陈庸过来,或许他能说的清楚呢?”
“陈庸?”
听到这个名字,天子的神色动了动,然后,在底下三人的注视当中随口道。
“朕不想见他,这会他应该在诏狱里呢,哦对了,锦衣卫刚刚从他府邸查抄出来的东西,瞧瞧?”
说着话,天子从案上拿出一份册子,让内侍转递了下来,几人定睛一瞧,冷汗立马就下来了。
这其中,尤其以沈翼反应最大,差点就跳起来了。
与此同时,朱祁钰的脸色也终于冷了下来。
“区区一个上林苑监正,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聚敛了近三万两白银,家中的金银器物,田契宅邸,铺子庄子,加起来少说得有近十万两,好大的胆子!”
“沈尚书?”
“臣在!”
沈翼心中叫苦不迭,却不敢怠慢,立刻应道。
他今天本来高高兴兴的跟着天子来春猎,可谁想到,刚到行宫,就被叫了过来。
天子一说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上林苑被人给告状了。
事情其实很简单,天子要亲自主持春猎,所以,提前派了禁军接管上林苑的防卫。
天子驾临前一日,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照例前往南苑巡视,结果这么一巡,就发现了不对劲。
偌大的南苑当中,竟只有些野兔,獐子,雉鸡和其他的一些民间常见的禽兽,早年间被特命豢养的麋鹿,以及老虎,豹子这样的猛兽,竟然寥寥无几。
要知道,当初先皇喜好围猎,曾专门命人豢养了诸多猛兽,迄今为止,朝廷每年仍然有专门拨付给上林苑豢养这些猛兽的银两。
可如今,真到了围猎的时候,这些该有的猛兽,却少的可怜。
于是,卢忠当即便赶回了宫中,将此事禀报天子,这便有了如今的这副场景。
“朕没记错的话,上林苑监正,是正五品官员,年俸一百九十二石,京城米贵,但至多也就是八钱银子一石。”
“沈尚书是有名的金算盘,你来给朕算算,这陈庸,得不吃不喝攒多少年,才能有这十万两的家底!”
这话说出来的时候,沈尚书能明显听出,天子抑制不住的怒火,这是动了真怒了!
“陛下息怒,臣等有罪!”
尽管天子的这种算法,有点过分牵强,这京城里的官员,真靠俸禄活着的,只怕没有几个。
就算不谈一些灰色收入,单是柴薪银,田亩的免税银两,朝廷默许的常例银,七七八八的加起来,一个五品官,每月也能拿个几十两银子,比俸禄要高的多。
若是加上那些并不合法,但是大家都在干的灰色收入,譬如名下寄田,题字润笔,地方官员的炭敬冰敬,乡绅商贾的孝敬这些,哪怕是普通的清水衙门,综合下来,多的不说,一年上百两银子总是有的。
但是,十万两,这也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要知道,就算是沈翼这样的朝廷重臣,而且管着大明的钱袋子,他的家底儿也不过就几万两而已。
当然,这是因为沈尚书仕途光明,爱惜羽毛,所以不屑于搞一些贪污受贿的把戏。
但是别忘了,沈翼已经是文臣中的第一梯队了,朝中和他地位相当的已是寥寥无几。
可就连他,家底儿也没有十万两,可见这个陈庸,到底是有多么胆大妄为。
另一旁,陈镒也脸色铁青,他今天被召过来,只知道上林苑失了许多虎豹麋鹿等珍奇异兽,却不曾想,这背后竟牵扯这么严重的一桩事情。
看着跪倒在地的几人,朱祁钰脸色稍霁,但是仍旧带着几分怒意道。
“上林苑监,并不算什么实权衙门,想来那陈庸来钱的路子无非就那么几条,受贿大抵是没机会的,但是,贪污却是要查一查的。”
“除此之外,上林苑中豢养的虎豹麋鹿,皆不知所踪,只怕也和他这个监正脱不了干系。”
“此事,首责在都察院,六科十三道,贵州道协管上林苑监,陈庸上任数年,贵州道御史皆无所察觉,此乃失职!”
陈镒低头,默默挨骂。
虽然说,他其实可以有诸多理由辩驳。
譬如说,近几年来,朝廷诸事繁多,尤其是经历了土木之役的动荡,满朝上下百废待兴,千头万绪,上林苑这种冷门地方,一时未能顾及也是在所难免。
再比如,都察院这两年人员变动严重,除了陈镒这个左都御史外,六科十三道,加上佥都御史,副都御史,都时常有所空缺,人手严重不足,且流动十分严重。
再比如,近段日子,都察院在全力配合兵部清查军屯,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御史,都被撒到了边境各处丈量田亩,重绘鱼鳞图册。
这些理由,都是可以摆出来的,而且,是确确实实的。
但是,陈镒没说。
因为再多的理由,都掩盖不住错误,天子说的没错,上林苑监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就是都察院之过,作为风宪之长,他这个左都御史首当其冲。
何况,陈镒心里也很明白,天子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之人,都察院的实际状况,他老人家也是清楚的,所以,斥责是有的,但是想来不会过分苛责。
果不其然,天子骂了两句,似乎气儿顺了不少,继续开口道。
“传旨下去,贵州道掌道御史降职一级,归府待勘,贵州道其余御史,俱罚俸三月,交由刑部并锦衣卫勘察,若有隐瞒不报,贪赃受贿者,罪加一等!”
“遵旨!”
陈镒心中叹了口气,果然,天子即便是理解都察院的难处,但是,责罚也是逃不掉的。
不过,这也是正常的,陈庸能够聚敛如此庞大的一笔财富,可见他所作所为已非一日,就算是最近这段时间朝廷诸事繁杂,没有人在意一个小小的上林苑监。
可负责代管的贵州道若说丝毫未曾察觉,只怕也不可能,这其中,必然有徇私枉法之处。
若是放在平时,也就罢了,可如今天子亲自主持春猎,这件事情,显然是无法善了了,陈镒有这个准备。
不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天子交办的人选,竟然是刑部并锦衣卫……
要知道,这种案子往常的时候,可都是直接由锦衣卫接手的,这一次交由刑部参与,不得不让陈镒想起了任礼一案时,天子也是如此处置的。
再想起殿试一案,天子也是交给了大理寺主审,锦衣卫协助,这几件案子联系起来,陈镒似乎咂摸出一点味道来,但隐隐又想不透彻。
不过,天子既然这么说了,那么说明,这件事情都察院的责任,也就到这了。
那么接下来……
“除了都察院之外,吏部也难逃罪责!”
骂完了陈镒,朱祁钰转头就将目光落在了王文身上。
王老尚书臊眉耷拉眼的跪在地上,同样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
满朝上下,这位也就只有在天子面前,才会是这副样子了,别的人谁敢说这位老大人,有理没理,他都是要搅三分的。
但是在天子面前……
“王尚书,陈庸在上林苑监任职有多久了,考评如何?”
应该说,作为吏部尚书,王老大人的业务能力还是很过硬的,满朝上下,无论是京师还是地方,凡是七品以上的官员,履历都装在他的脑子里。
因此,天子一问,王文便立刻答道。
“回陛下,陈庸是正统六年,调任上林苑监丞,正统九年因考评优异,升任监正,正统十二年再评,考绩中等,吏部拟留任至今,去岁京察,陈庸考评中上,因此,并未转调。”
“如此说来,算上他当监丞的时间,陈庸已经在上林苑监待了将近十年,怪不得他敢如此上下其手!”
冷哼一声,朱祁钰的口气又变得有些不悦,道。妙书斋
“此前诸多朕不再提,但是,去岁京察,陈庸如此作为,尚能考评中上,可见京察仍有不实之处,此吏部之过也。”
“此次回京之后,你去做三件事情。”
“其一,核查去岁京察之时,负责考评上林苑监官员的郎官,严查其中是否有受贿徇私,舞弊渎职之事。”
“其二,正人先正己,回去之后,你亲自主持,由都察院协同,清查吏部的一应郎官,部员,凡有徇私者,严惩不贷!”
“其三,即刻增补都察院的科道御史,其余铨选事务暂时让步,优先保证六科十三道员额满员,避免再发生上林苑监之事。”
话音落下,王文还没说话,陈镒就朝着他投过去了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真他娘的同人不同命!
这件事情,明明是都察院和吏部都要背锅,甚至细论起来,吏部的锅还要更大一点。
毕竟,去年京察刚刚过去,陈庸如此懈怠渎职,竟然没被查出来,还得了个中上的考评,这妥妥的是吏部失职。
可结果呢?
他手下被停职的停职,待勘的待勘,直接交给刑部和锦衣卫了。
轮到王文,就让他自己清查部中徇私,还让都察院配合他整顿部务。
这哪是在罚他,分明就是在帮这老家伙进一步掌控吏部!
不过,想了想天子最后的话,陈老大人心中再有不满,也得压下去。
毕竟得了好处,就得干活。
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陈总宪勉为其难的和王文一同道。
“臣领旨。”
于是,朱祁钰将目光移到了最后一个人的身上。
“沈尚书!”
“臣在……”
沈翼小心打量着天子的神色,心中有些忐忑不安,按理说,这件事可和户部扯不上什么关系啊。
于是,在沈尚书惴惴不安的目光当中,朱祁钰道。
“这件事情原说应是和户部什么干系,但是,上林苑监饲养牲畜禽兽,理应数量每年不同,可上林苑监每年索要的草料,粮食,银两都相差无几,你之前查账的时候,就没有发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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