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白了,王翺这次,不仅是谋算了兵部尚书一职,顺带着,连内阁首辅的位置,都一并算计了。
按照当今陛下的行事作风来看,内阁在朝堂上的职位,是低于六部的,最明显的一个标志,就是官品的差别。
内阁诸臣,皆加六部尚书之衔,看似和六部平齐,但是,尚书衔外,还有太子三师三少之衔。
朝廷惯例,像是三公,三孤之衔,并不轻授,发展到如今,太子三师和太子三少,也已成荣衔。
如今的朝堂之上,王文加少师,胡濙加少傅,于谦加少保,但是,这皆有缘由,王文是因他在辽东孤身出使,力转战局,尔后又在紫荆关一战力压任礼,奠定士气,再加上他素受天子宠信,重重原因叠加,因而有此殊荣。
除他之外,胡濙和于谦二人,则是因为拥立之功,和他们一样在天子登基过程当中出力的李贤,也同样得了国公的荣赏。
换句话说,这几个人的三孤之衔,几乎是不可复制的,所以,不可当做常例来看。
但是,太子三师和太子三少却不一样,前次太子殿下出阁读书,天子几乎给朝中份量重的大臣,都加了荣衔,当时,许多人都议论纷纷,不知其意。
可只要仔细观察,便可看出其中端倪,如今的六部七卿,包含已经有了三孤之衔的胡濙,王文在内,身上都还有一个太子三师的加衔。
吏部,兵部,都察院加太子太师,礼部,户部加太子太傅,刑部加太子太保,基本上就是按着六部的排序来的,唯一例外的是工部陈循,加太子太师,不过,他的情况特殊,是第一个由内阁转迁尚书的大臣,而且此前还挂着翰林学士的职衔,调任工部尚书后,加衔自然有所不同,倒是不妨碍什么。
与之相对的,则是内阁诸臣,虽然仍有六部尚书之衔,但是,却仅加太子三少之衔,首辅王翺,次辅俞士悦为太子少师,剩下的阁臣,皆是太子少傅或太子少保,就连如今真正主管东宫事务的俞士悦,和此前曾同样立下大功,且在太子出阁一事中有所贡献的朱鉴,也不例外。
由此可见,这绝非是偶然,而是天子有意为之。
原本内阁并无定制,但是,加了尚书衔之后,加上票拟权在手,隐隐有和六部争锋的趋势,可这一点,明显是天子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在此之上,借着太子出阁的机会,重新对六部和内阁的关系做了调整,太子三少是正二品,六部尚书也是正二品,所以对于阁臣来说,这个加衔,并不能带来官位品阶上的提升。
可是,太子三师则不一样,皆为从一品,身加此衔,依照惯例,便可依照一品朝职视之,除了俸禄不同之外,朝堂上的站位,乃至是袍服都有所区别。
从一品也是一品,有资格着文官中最高级别的绯色仙鹤袍,可正二品却只能着次一级的绯色锦鸡袍,这便是不同。
虽然说,如今只是初现端倪,但是想要验证这个猜测的真假,其实也很容易。
因为接下来,王翺必会转任兵部尚书,而内阁也会有新的阁臣入阁,只需要看看,天子在下旨的时候,会不会遵循这个规律加官,便可知分晓。
且自从内阁典制齐备以来,尚无尚书转迁阁臣的先例,所以这次王翺如果能够成功转任兵部尚书,可算是升迁。
既是如此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新的内阁首辅,绝不可能在六部尚书当中选任,如此一来,要么是阁臣升任,要么,就只能是六部的侍郎,各地的巡抚,提督大臣当中产生。
王翺便是后者的一个例子,自辽东提督军务大臣,直接升任首辅大臣,但是,他的情况还不一样,是因为随王文出使有功,所以才一同受赏,直升首辅。
其他的大臣,若想要越过阁臣这一步,直接任首辅,怕是不大可能,何况,如今刚刚廷推了几个阁臣出来,虽然人选并未最终确定,但是,有资格入阁的大臣,基本上都被犁了一遍,这种时候,再简拔大臣直升首辅,让即将入阁的这些大臣怎么想。
所以,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从内阁当中来选,王翺走后,内阁便只剩两个人,俞士悦情况特殊,短时间内,不可能升任首辅,所以,只能是张敏来继任。
这个局,王翺算计的不可谓不多,更重要的是,这般布置,俞士悦此前却没有看出任何端倪,若说没有张敏的配合,恐怕是不可能的。
毕竟,俞士悦平日要兼顾东宫,事务繁忙,所以内阁很多时候,都是张敏在帮他盯着的,但是,他却忽略了,朝局之上,只有永远的利益,张敏虽然之前和他交好,可在这样的事情上,也未必就不会成为王翺的人。ωWW.miaoshuzhai.net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局势已然明朗,俞士悦出宫之后,不久,怀恩就带着旨意到了内阁。
“……上谕,命华盖殿大学士王翺调任兵部尚书,加太子太师,文渊阁大学士张敏晋华盖殿大学士,加太子少师,吏部尚书,仍入直文渊阁。”
“鸿胪寺卿罗绮,湖广左布政使萧晅,兵部左侍郎浙江参政孙原贞,命入直文渊阁,加太子少傅,罗绮加兵部尚书,任武英殿大学士,萧晅加礼部尚书,任文华殿大学士,孙原贞加工部尚书,任文渊阁大学士,钦此……”
内阁公房外,怀恩面色肃然,将旨意传下。
底下几人的脸色却各不相同,王翺自是眼角带笑,张敏则是略显意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首辅的位置,竟然真的落到了他的身上。
至于俞士悦,早知结果如此,神色倒是平淡的很。
只不过……
“孙原贞?”
在其他二人都还在欣喜的时候,俞士悦却注意到了皇帝旨意当中的特殊之处。
要知道,廷推递上去的七人名单当中,可没有孙原贞,如此说来的话……
“陛下中旨,特简孙大人入阁办事。”
怀恩显然预料到会有此问,并无太多犹豫,便直接回答道。
“明白了……”
俞士悦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按理来说,天子的这个旨意,是隐隐推翻了廷推的结果的,但是,一则内阁的体制特殊,再是加什么太子三师,六部尚书衔,可毕竟本官只不过是个正五品的殿阁大学士,天子若想提拔谁,不过一句话的事而已。
二则,廷推虽然是最正规的铨选流程,但是说到底,最终的决定权还在天子手中,天子若对廷推不满意,别说是简拔不在名单上的官员入阁了,便是全盘将结果推翻,也是可以的。
事实上,这也是官场复杂的地方所在,有些事情,是典制,有些事情,是惯例,这二者看似相同,却实则大有区别。
便如内阁,之所以被视为依仗圣心荣宠而定权势大小,便是因为,依照典制,内阁只是正五品,但是按照惯例,却例加二品之衔,典制如此,那么即便是皇帝不满意,也要照典制来,但是惯例却不一样,天子若不满意,自然也可以不循例而为。
拿这次廷推来说,如果有人拿孙原贞被选入内阁的流程来做文章,那么,只能是说他并无功劳,却贸然从三品官入内阁加二品衔,有超擢之嫌。
但是,几乎不会有人这么做,因为这么做最好的结果,就是孙原贞依旧入阁,但暂不加二品衔,而是以三品官的身份参赞机务,实质上仍旧阻拦不了他入阁,反而把天子给得罪了,怎么看都是得不偿失的事。
所以很多时候,朝廷各种看似复杂的设置,实际上却都有其用意。
回到这个孙原贞身上,俞士悦对这个人倒是没有太深的印象,只隐约记得,他是永乐十三年的进士,在地方上素有贤名,而且,他没记错的话,孙原贞如今在浙江的差事,应该是参赞军务。
这么一个人,天子突然将他调回京城,而且是中旨特简入内阁,到底是何用意呢?
俞士悦如此想着,怀恩已然拱手告辞,就在俞士悦打算回公房的时候,他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王翺的脸上莫名多了一丝愁色……
兵部尚书人选邸定,内阁首辅也随之选定,再加上内阁的人选最终出炉,接连几道旨意下发,着实是让京城当中议论纷纷,数日下来,朝野上下都热闹的紧。
有些人在忙着攀关系,有些人在忙着寻故旧,总之,这一番调动带来的,是长久以来中枢格局的变动,自这几道旨意之后,朝中势必要重新再形成一个新的形式。
在此契机之下,有些人是危机,有些人是机会,端看要如何把握了……
与此同时,随着这几道旨意下达,于谦的病假也总算是结束了,早朝之上,又出现了他的身影。
只不过,虽然上了朝,但是,于谦依旧是一副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模样,数日下来,在朝堂上一言不发,下朝之后,要么是去户部和沈翼合计皇庄的事,要么,就是在兵部和王翺交接事务。
俞士悦一直想要找个机会,和于谦谈谈,但是,每次他刚一走近,于谦就找了由头离开,一来二去的,他也就暂时熄了这心思。
但是,就在俞士悦觉得,于谦或许会一直躲着他的时候,这一日下衙,他刚回到府中,却有下人来禀报,道。
“老爷,于少保在前厅等候……”
闻听此言,俞士悦意外之余,倒是也没有耽搁,换了身衣裳,便直接到了前厅。
“……于少保大驾光临,俞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啊!”
进到厅中,于谦也迎了过来,还未等对方开口,俞士悦便笑呵呵的道。
话虽是客气,但是其中带着的揶揄之意,却明显的很。
闻听此言,对面的于谦苦笑一声,道。
“仕朝兄哪里话,这段日子是我失礼了,今日该是我给仕朝兄致歉才是。”
“哼……”
俞士悦哼了一声,倒是也没有太过计较,便和于谦二人双双落座。
时至今日,他大约也能看得出来,于谦是在避嫌。
虽然不知道,诏狱当中于谦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出狱之后,他不能继续留在兵部,是板上钉钉的事。
俞士悦能看得出来的事,他相信于谦也能看得出来。
天子有意要打压兵部,那么在新的兵部尚书没有选定之前,于谦自然要低调行事,毕竟,以他在兵部的影响力,无论做些什么,都有可能会被别人过多解读,唯一的办法,就是告病在家,将这股风头先躲过去。
只是,看明白归看明白,让俞士悦不满的是,于谦避嫌也就罢了,但是也没有必要,连他也拒之门外吧……
“兵部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你怎么看?”
寒暄了几句之后,俞士悦也就将那一丝不快抛到了脑后,他之所以一直想见于谦,其实说到底,也只是想要听听,他对于如今朝局的看法。
虽然说,从于谦闭门不出的举动当中,已经可以窥见一斑,但是,到底不如当面谈来的方便。
这个问题问出来,于谦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道。
“我怎么看,仕朝兄难道不应该是最清楚的吗?”
“当初,我托俞兄举荐项文曜的时候,你我便谈过此事,如今的状况,已然是比当初我预想的,要好得多了。”
一言既出,俞士悦有些沉默。
是啊,他当然清楚,于谦早就有这个觉悟了。
当初为了整饬军屯,于谦接连提拔了好几个郎中,又让他帮忙,将项文曜送入兵部,因为此事,朝中还掀起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到了最后,天子亲自出面摆平,又调了和于谦素无关系的李实以及王文的得力干将沈敬入兵部,才勉强平息了朝议。
但是,该来的始终是要来的,兵部作为六部之一,不可能长久的被于谦所掌控,所以整饬军屯一事结束之后,兵部被打压是迟早的事,可即便如此,也来的太快了些。
叹了口气,俞士悦沉吟片刻,问道。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你就这般退去,洪常,叚寔,方杲他们几个,怎么办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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