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这是每个王朝所必经的阶段。
初初立国之时,或许国力凋敝,但是,内政往往清明,开国之君无论是威望,能力还是谋略,都必定是一等一的。
所以在经过短暂的休养生息之后,往往在边境战事上,都要强硬且主动。
虽然说,也有两宋这种特殊情况,但是以汉唐为代表的大一统朝代,基本皆是如此。
至数十年乃至百年后,王朝弊政初现,吏治,民生,税收,种种问题接踵而至,势必要将越来越多的精力,花费在内政当中。
与之相对的,在边防策略上,由主动进攻到构筑防线,也就是理所当然的。
大明历洪武,永乐两朝,数度北征,国力损耗严重,至仁宣之事,不得不休养生息,专注内政,由乱转治,但是付出的代价,就是无暇顾及太过冗长的边防线,而不得不屡屡内迁。
所以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便是这个道理。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敬,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上皇此次亲征,也算是彻底让大明的边防策略完成了转变。
土木之役后,从国力上而言,数十年内,已经难以再开启大规模的战役,与此同时,朝堂群臣也认识到,大明在面对草原部族时,已经不具备绝对的优势。
加上军屯之弊,吏治腐坏,官军缺编,藩王膨胀,地方动乱以及各种天灾人祸的出现,使得朝堂之上,已经有了共识,那就是在边防之事上,还是以守为主。
于谦便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代表,之前他提议的九边重镇策略,虽然遭到了很多朝臣的反对,到最后也未能成行。
但是,群臣反对的原因,只是觉得靡耗过大,不应在此时大兴土木,并非反对于谦的整体思路。
相反的,九边重镇的设想,在具体的操作层面上,还是得到了诸多大臣的认可的。
身为兵部尚书的于谦,尚且是如此,便可看出朝廷文武在边防策略上的态度了。
当然,除此之外,土木之役还给了朝堂群臣一个绝佳的借口,这也是朱祁钰虽然‘想’动兵,但是,却迟迟没有在朝堂上直接开口表态的原因。
话未挑明,一切都还有余地,但是,如果挑明了,指定有一大堆大臣把土木之役的殷鉴搬出来,再成就一批谏臣清名。
这一回更是如此,朱祁钰还没开口,就被陈循给堵了个干净。
表面上这番话是说,消息不知真假,需要查明详情之后再做定夺,但是实际上的意思,就是想要静观其变。
也先之死,对于大明来说,固然是好事,但是,也要分什么时候,如果说是在当初土木之役时,也先暴猝,那么自然是雪中送炭。
可是如今战事已平,也先已败,瓦剌元气大伤,又有鞑靼为敌,这个时候,也先的死,当然会给瓦剌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对于大明来说,也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之喜而已。
所以说,在冷静下来之后,老大人们很快意识到,相比于关心瓦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更重要的,是要抑制住天子可能蠢蠢欲动的心。
要知道,先前鞑靼内乱,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向宣府施压,已经让天子有要打一场的苗头,如今听说瓦剌同样发生了变乱,也先身死,指不定会有什么想法冒出来。
因此,在陈循说完之后,紧接着,内阁这段时间以来,一直低调的朱阁老也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陈尚书所言有理,瓦剌内乱,对我大明来说,自是好事,虏贼相互争斗不休,自相损耗,边境方能安宁,如今彼辈相互征伐,我大明只需静观其变便是。”
“当务之急,还是要妥善解决宣府之事,现如今,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态度已有转变,将脱脱不花之死,归咎于阿噶多尔济和察哈尔部,如此一来,讨要说法的理由,便不复存在。”
“金尚书奏疏当中曾经提及,杨杰主动请缨,言道三日之内,可以劝两部退兵,如若杨杰真能办成此事,则宣府之危可解,边境亦可重归安宁。”
“故此,臣以为为今之计,当竭力支持宣府谈判,早日解决边境之事,方是正理。”
在边境战事上,朱阁老一向是持反对意见的,这个主张,应该说是契合了朝堂上绝大多数的看法,当然,背后有没有其他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这番话,说的还是有道理的,至少,得到了在场不少大臣的赞同。
不过,这话中隐隐埋了一个小坑,以至于,朱鉴说完之后,其他大臣看他的目光,也带上了一丝古怪。
当然,看出来归看出来,却没有人有要将其指出来的想法。
但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听了朱鉴的这番话,一旁基本很少在朝堂上说话的靖安伯范广却道。
“陛下,臣以为还是不可放松警惕,杨同知初到宣府,虽首战告捷,可虏贼狡诈,易有反复,本无有十成把握之事,金尚书奏疏所言,也并非立下军令状,而是竭力一试,是否能让两部退兵,还是要看两部到底是何想法。”
“以臣拙见,这两部此次陈兵宣府城外,故弄玄虚良久,所为者,恐怕便是呈递到陛下手中的这封信。”
严格意义上来说,范广算是一个标准的武将,他和早年受封,在京中浸淫多年的老牌勋贵世家不同,范广有半辈子,都在战场上度过,对于他来说,战场冲杀,要比朝堂之事擅长的多。妙书斋
所以一直以来,范广在朝堂上都十分低调,哪怕他受到天子的倚重,提督京营,又在任礼死后,接掌中军都督府,堪称武臣当中如今权势最重之人,但是,他依然在朝中的存在感不强。
朝堂上的诸多政事,哪怕是涉及到军务的,他也鲜少发表自己的看法,因此,他突然开口,倒是让众人有些意外。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也就明白过来了。
现如今,天子最重用的武臣,除了范广,就是昌平侯杨洪了,刚刚朱鉴的话看似没什么问题,但是,却给杨杰挖了个坑。
要知道,金濂的奏疏当中,对杨杰所说的话并无一字删改,杨杰原话是,争取三日之内,令城外大军退兵。
可是,到了朱鉴的嘴里,就变成了主动请缨,要在三日之内让两部大军撤退。
这说法一变,性质就有些不一样了。
如果说,杨杰成功了,那么自然是一切都好,但是,如果他失了手,没有成功劝退两部大军,那么,这小小的说法上的转变,便容易让杨杰的印象分大打折扣。
草原上发生的诸多变故,虽然时至今日,朝廷都并不承认,是杨杰在背后鼓动,但是,流言早就已经传开了。
朝中上下,对于杨杰的看法,也各有不同,有些人觉得杨杰年纪轻轻,有如此胆略,前途无量。
但是,也有人觉得,杨杰行事鲁莽,不够稳重,他在草原上闹得倒是痛快,可是惹出的祸端,还是要朝廷来给他收拾手尾。
此次他能够安然无恙归来,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可不能保证次次都是如此。
倘若杨杰真的死在了草原,对于朝廷来说,也是一个麻烦事。
现如今,杨杰又被派去协助谈判,在场的这些大臣们,个个都是心思机敏之辈。
虽然只是从奏疏上看,并未亲临现场,但是,也足以让他们推断出,杨杰这一系列的行为,其实隐隐在和金濂争夺谈判的主导权。
金濂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只不过,因为杨杰办事确实得力,所以,他最后做出了让步,愿意暂时放权给杨杰,但是,如实禀报上来,却是难免的。
事实上,这也是刚刚许多大臣,听出了朱鉴话中挖的坑,但是,却并没有任何表示的原因所在。
这个年轻人,确实有些过分张扬了!
范广或许并不擅长朝局斗争,但是,作为武将,他自然知晓军令状这回事,杨洪如今不在京中,所以,他自然要站出来,将此事说清楚。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波折,在场的大臣虽然有些意外,但是,也并没有太多在意,很快就将精力放在了正事上。
因为这个时候,天子也开口问道。
“范卿此言何意?”
这话显然是在问关于这封信的事,范广沉吟片刻,便拱手答道。
“陛下明鉴,此番鞑靼内乱,先有阿噶多尔济当中袭杀脱脱不花,未成后,脱脱不花逃亡郭尔罗斯部,被沙不丹所杀。”
“随后,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打着为脱脱不花报仇的旗号,袭杀阿噶多尔济,名为护主,实则是为把持汗庭,扶植新的傀儡,因为此事,两部也隐隐敌对。”
“正因于此,鞑靼内部情况变得错综复杂,察哈尔部归阿噶多尔济管辖,因其叛主行为,受诸多部落敌视,尤其以阿速部为甚,几乎成为死敌。”
“鄂尔多斯部想要维持平衡,同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皆亲善,想要渔翁得利,科尔沁部受郭尔罗斯部牵连,立场尴尬。”
“各部之间几乎都在相互敌对,战事一触即发,虽然不知为何,最后各自克制,但是,就实际状况而言,想要解决如今各部之间的复杂关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
“选出一个让所有人都信服的大汗!”
朱祁钰脸色沉静,轻轻接口道。
越是在乱局当中,秩序就越重要,以如今鞑靼的乱局,想要脱颖而出,就需要尽量争取更多的力量,以此来击溃反对者。
所谓大义名分,实质上,便是被大多数人认可的正统,就是在立场各异的情况下,掌握了大义名分,就能最大限度的争取游离在中间地带的力量,或者最不济的,也能大量的减少反对者。
因此,对于目前鞑靼的乱局来说,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确定汗位的归属。
这个归属,必定不会让所有人都满意,但是,只要有了归属,也就能够将所有部落的立场都确定下来,进而解决乱局,这种手段,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虽然大明一直都以虏贼等称呼叫草原上的部族,但是终归,对方也是曾经定鼎中原的,不可能还和几百年前一样,什么都不懂。
捏了捏手里的那封信,朱祁钰脸上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道。
“看来,这位脱古思猛可,真正想要的,是大明对他的认可啊……”
“陛下英明,正是如此!”
范广继续拱手道。
“如今草原纷争,各立汗位,喀喇沁部拥立脱古思猛可,翁里郭特部拥立马可古儿吉思,察哈尔部拥立楚克台吉,再加上也先猛可逃亡瓦剌,如果瓦剌未生变乱,那么,也先必将以太师之名拥立也先猛可。”
“这些人或有名分,或有强大部落支持,再加上此次变乱当中,各部牵涉其中的复杂关系,如果没有外力介入的话,想要短时间内分出汗位的归属,非常困难。”
“但是,如果有了大明的支持,脱古思猛可便可迅速收拢人心,夺得汗位,毕竟,陛下恩开互市,这两年以来,鞑靼各部,通过五大部落获得了许多物资,一些小的部落,甚至已经逐渐形成依赖,如若大明有所表态,必定会让脱古思猛可在争夺汗位当中,增加一个最有力的筹码。”
窗户纸一旦捅破,很多事情就能够串联起来了。
这番话一说,在场的大臣也纷纷都反应了过来。
怪不得脱古思猛可这封信写的这般客气,却原来,是有求于大明,仔细想了想他写这封信,是以脱脱不花汗所立太子的身份,而且话里话外,强调忠君节义。
之所以如此,无非是想要宣告,他才是汗位的正统继承人。
如今脱脱不花已死,他以这样的身份送信过来,大明如若做出回应,便算是承认了他汗位继承人的身份。
有了这个筹码,他可以争取的力量就有很多的,而且,正如范广所说,大明的态度,对于如今草原的许多部落来说,代表着实实在在的利益,代表着,他们能不能从大明手中,继续源源不断的获得互市的物资。
如此说来的话……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的得出了一个结论。
或许,这封信代表着……现在,是鞑靼求着大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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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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