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文臣武将,看着眼前的局面,顿时来了兴致。
要知道,眼前的两个人,一个是吏部尚书,百官之首,手握铨选大权的天官王文。
另一個,则是战功累累,常镇边塞的大将,昌平侯杨洪。
这二人哪一个放在朝中,都是分量极重的存在。
而且须知,他们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王文自不必说,出了名的除了天子谁都不服,怼天怼地怼太上皇,他看不惯的人和事,说出话来能把人噎死。
这次也是一样,没看见刚刚王文的那一番话,说完之后直接让太上皇脸色发黑,但是,王文却丝毫不觉一般。
至于杨洪,他倒是没有王文那么跋扈,但是,上次整饬军屯的朝议之上,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位百战老将的风范。
这也是一位惹急了敢不要命的主!
这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可是一场大大的好戏。
而且,更重要的是,不论是王文还是杨洪,都算是天子的人。
王文是朝堂上下公认的天子党,至于杨洪,虽然不算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但是,也是被天子重用,得了天子施恩的重臣。
他们如今在朱勇的功过是非上发生了如此强烈的分歧,天子,又会如何反应呢?
不少大臣偷偷地将目光投向了天子,但是,让他们失望的是,天子的脸色并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望着远处,没有丝毫要开口阻拦的样子。
于是,底下的王老大人见状,便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继续吵!
往上提了提袖子,王文望着对面的杨洪,张口便道。
“杨侯所言倒是不无道理,那邝野,王佐,身为朝廷重臣,不能劝谏君上,坐视朝廷大军被瓦剌所围,的确也是未尽人臣之责。”
“但是,这和鹞儿岭一战并无干系,当初太上皇亲征,命文武大臣随行,乃是为了各司其职,临机处置国政大事。”
“因此,邝野,王佐等人之责,依旧是执掌兵部,户部等一应政务,就此而言,大军在外期间,朝廷政务平稳有序,二人并无失职之处。”
“可朱勇身为大将,职在战事,鹞儿岭一败,轻敌冒进,受伏被杀,自然当受朝廷追究,有何不对?”
“依王某看,如今杨侯之举,才是在无理取闹!”
应该说,王天官平素虽然说话很冲,但是,也不是纯粹的为了怼人而怼人,说话之间,还是有理有据的。
而且,或许是顾及到面前的人是杨洪,他老人家说话的时候,碍着天子的面子,还是收敛了火力的。
但是,杨洪显然没有领他这份情的意思,摇了摇头道。
“天官大人不经战阵,所以说话之间,不免有些纸上谈兵,本侯只问一句,难道说,带兵打仗,便一定要打赢吗?”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哪怕是经年老将,也不敢说自己在战场上做出的决断都是正确的。”
“鹞儿岭一战,成国公的确有过,但是,若因一时决策失误,而抹去他多年为朝廷的功劳,不免寒了忠臣良将之心。”
这番话,杨洪说的理直气壮,但是实际上,在场众人都清楚,在这场交锋当中,他是落了下风的。
王文的性格,骂起人来,根本不管是不是自己人,刚刚杨洪拿邝野,王佐等人未能劝谏君上,阻止大军被围为由,试图论证土木之役不能完全怪在朱勇等一干武将的身上。
对此,王文并不否认,但是,却搬出了百官各司其职的理由。
他承认邝野等人有失臣下职分,但是,他话说的一针见血,那就是,劝谏君上之失,是朝中文武大臣都应该做的,并不单是文臣之失。
如果说,杨洪要抓住这一点不放的话,那么,随军出征的英国公张辅,驸马都尉井源等人,也同样和邝野等人一样,有不能劝谏君上之过。
既然大家都有错,那么,搬出来论就没有意思了。
这三两句话,便巧妙的将杨洪的攻势全数化解,与此同时,王文再用文武各有职司为由,说明朝廷处置朱勇的合理性,可谓尽显老辣的政治风范。
与之相对的,杨洪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他却并不能驳倒王文的这番话,只能从另一个角度出手,强调战阵的变化性,试图为朱勇博得一些同情分。
说白了,道理讲不通,就只能打感情牌了。
毕竟,朱勇虽然鹞儿岭一战失利,但是,多年战功总不是假的,因一战之过,抹杀过去的功劳,总是不免让一众武将,有兔死狐悲之感。
因此,一时之间,众多在场的勋贵,不管是跟成国公府关系好的,还是关系差的,都不免有些面色戚戚。
有几个勋贵大臣,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看了一眼杨洪,又有些犹豫。
这个时候,一旁的张輗却立刻开口道。
“不错,天官大人所言未免偏颇,朝廷文武虽各有职司,但是,勋臣武将在战阵之上,是拿命搏杀,为大明守疆拓土。”
“听天官大人此言,对武将对朝廷的辛苦功劳贬的如此不值一提,不免令人想起前宋之时,一众庙堂大臣,信誓旦旦开口道武臣无用,当驭于文臣之言。”
“前宋重文轻武,以致靖康之祸,倾覆之危,如今我大明,难道要重蹈覆辙吗?”
这话一出,在场的大臣明显感到,气氛有些不对。
尤其是不少勋臣,望着对面文臣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敌意。
应该说,张輗的这招并不算高明,甚至有点牵强,王文只是说要追究朱勇鹞儿岭一战失利的过失,但是,他却扯到了朝廷重文轻武的后果上,不可谓用心不险恶。
但是,不管是牵强还是用心险恶,至少,这招是有用的。
对于朱勇的功过是非,如果要吵的话,那必然是各执一词,但是,近些年来,朝中重文轻武的风气,确实是日益严重。
众多勋贵对此是感同身受,因此,不管是不是牵强,但是提起了此事,大家自然而然的就生出一阵同仇敌忾之心。
场上沉默了片刻,王文看着对面隐隐有联合之势的勋贵,叹了口气,道。
“朝堂之上,自然是文武平衡,方是长治久安之道,但是,鹞儿岭一战,朱勇之过确实,王某实在不知,此事有何可以辩驳之处?”
“若诸位非要细究土木之役到底是谁之过,那么……”
听到王文莫名的口气,在场众臣都不由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够了!”
未等王文说完,上首突然传来一声轻喝。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太上皇手掌拍在桌案上,面色早已经是难看之极,倒是天子,依旧沉默着。
于是,在众人的注视下,太上皇冷声开口道。
“今日乃是春猎大典,你们吵来吵去,成何体统?”
话音落下,对面的王文果然停住了话头,不过,脸上却隐隐带着几分不服,就连杨洪,也站在原地,没有要退去的意思。
这副场景,让朱祁镇更是怒意渐升,道。
“土木之事早已过去,死者为大,不论是邝野,王佐,还是朱勇,张辅等人,皆是国之忠臣,为国捐躯,都曾在战场上为国浴血,尔等在此如此苛责他们,是何居心?”
太上皇的这股气势,让在场众人为之一愣,都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不过,这诸人之中,却也总有那么几个,不被气势所挟之人。
譬如,某刚刚就气鼓鼓的天官大人,听到这番话,他老人家眉头一皱,轻轻念叨了一句。
“死者为大?”
随后,众人便见到这位百官之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蓄积起了几分怒意,拱手道。
“臣斗胆,敢问太上皇,方才所言的死者为大,也包括霍乱朝纲,蛊惑太上皇亲征,险些令大明有倾覆之难的权宦王振?”妙书斋
嘶~
在场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王文这个老家伙……可是真敢说啊!
土木之役,对于太上皇来说,本身就是一个敏感之极的话题,朝中敢在他老人家面前提起此事的,基本上是寥寥无几。
就算是提起来,措辞也十分谨慎,可刚刚王文,毫不客气的就从鹞儿岭一战,直接戳到了土木之役。
如果说着还只是稍稍大胆的话,那么,这两句质问之举,就真的是胆子大到不要命了。
朝廷上下,虽然对土木之役的性质早有定论,但是,大家同样也都知道,太上皇对王振的宠信是何等的深重。
所以,基本上没有人会在太上皇面前,去说土木之役到底是谁的责任的问题,大家都是稀里糊涂的过去了。
但是,如今王文的这句话,却毋庸置疑,是在逼迫太上皇,当众吞回自己所说的话。
往更严重了点说,王文如今的做法,和当初在宣府的时候,舒良强逼太上皇前往土木堡致祭,其实是一样的性质。
这种场面下,所有人其实心里都清楚的是,承认了这一切都是王振之祸,其实,也就承认了土木之役,是太上皇的过错。
就算不是太上皇的决断失误,那至少也是一个宠信无度,识人不明的形象。
当众承认这一点,对于一向心高气傲的太上皇来说,显然是十分困难的。
因此,在王文说完之后,太上皇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同样变得通红,是被气的!
“你……”
抬手指着王文,太上皇的身子都有些发抖。
“放肆!”
就在这个时候,天子终于开口了。
只不过,和在场的气氛剑拔弩张不一样的是,天子的口气依旧清淡的很,没有丝毫的波动。
“简斋先生,如今是在春猎场上,不是在朝堂之上,政事一道,就不要在南苑吵了,退下吧!”
然而,让众臣大跌眼镜的是,面对王文如此气势汹汹的质问,天子却只是轻轻揭过,只说了一句让王文分清场合。
但是,对于具体的争议,却是半点不提。
至于王文……
这位老大人在天子的面前,一向都是很乖巧的。
被天子说了两句,他立刻拱手道。
“陛下,臣知错,谢陛下恕罪。”
说完,他扫了一眼对面的杨洪等人,高昂着头,转身回到了原处坐下。
至于杨洪和张輗等人,脸色也颇有几分尴尬。
要知道,刚刚吵架的是两方,但是,天子却只斥责了王文,对于他们,则是什么都没有说。
但是,这种处理的方法,却比同样斥责他们,更让人难受。
看着王文临走前你耀武扬威的一眼,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二人有心再说两句,但是,有了天子刚刚的话,却也不敢多说,踌躇了片刻,还是退了下去,同样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了下来。
这场“小小的”风波,看似消弭于无形,但是实际上,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从朱勇的鹞儿岭一战,到土木之役的是非,再到张輗后来借故纠起的文武之辩,这次争吵,算是土木之役结束后,长久以来文武矛盾的又一次冲突。
这冲突既然起了,那就不可能轻轻松松的就被解决,现在平息下来,只不过是暂时的而已,只要再有一点点的火星,这冲突就会重新被点燃。
时间过的很快,不多时,太阳已经来到了正头顶上,去往林子里打猎的勋贵,宗室子弟们,也陆陆续续的都回来了。
“代王世子,猎得大雁三只,獐子两只,野兔一只。”
“崇信伯府费淮,猎得野兔三只,麋鹿一只。”
“襄城伯府李埔,猎得獐子两只,天鹅一只,野鹿一只。”
……
随着一道道人影回到高台前,便早有准备停当的内侍上前去,从禁卫的手里接过猎物,逐一清点,并高声报出。
应该说,成绩都还不错,但是,春猎场上的氛围还是相对宽松的,每有一人归来,若猎得的猎物够多,那么,当内侍报出数量的时候,底下的一众勋贵子弟们,都会爆发出一阵欢呼。
不过,相对而言,高台上的老大人们,则是相对克制,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望向了远方。
终于,在一众人的期待当中,远处林子中,出现了一道身影,背负长弓,腰挎短刀,手里捏着缰绳,策马而来。
朱仪,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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