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韩爌这么说,张余的脸上就更兴奋了,连忙开口说道:“能得到阁老的提携,实在是我等的福分。以后阁老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提携后辈乃是读书人的本分,老夫做官也颇有一些心得,如果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也可以来请教。”韩爌一副过来人提携后辈的模样,笑得越发慈祥,朗声说道:“老夫一定倾囊相授。”
听到韩爌的这句话,张余顿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温和的笑着说道:“不知我等是否有幸能拜入阁老门下?”
宋应升和宋应星,微微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张余和韩爌。
两个人今天不过是第一次见面,这三言两语的说下来,居然就要拜师了?
宋家两兄弟实在是有些不适应。
“老夫已经多年没有收学生了,加上老夫现在人在官场,实在是多有不便。不过老夫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你们有什么事情不明白,都可以来请教老夫,老夫绝对不会有所隐瞒。我们虽然没有师徒名分,但也可以亦师亦友。”韩爌一脸真诚谦逊的说道。
张余则是直接躬身到地,一脸诚恳的说道:“正所谓天地君亲师,阁老心胸让人敬佩,不过我们不能够那样做。从今以后,我等必以师礼待阁老,让阁老看看我们的心意,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够拜入阁老门墙之下。”
韩爌满意的点了点头,不过脸上还是带着客气的笑容,嘴上也没有硬撑下来,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决绝了。
两个人又客气的说了几句话之后,便默契的谁也没有再提拜师这件事情,显然都已经明白彼此的心意,也就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
现在客气话说完了,双方的关系也有了一个确定,就可以说正事了。www.miaoshuzhai.net
“老夫这些日子也在研究一些关学,可以说是感触颇深呐!”韩爌的脸色严肃了起来,继续伸手捋着胡子,同时一脸可惜的说道:“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礼》为用,以孔、孟为法。”
一边说着,韩爌一边摇头,一副着实可惜的模样。
事实上关学虽然是儒学学派,但更多的就像是挂了一副儒学的门脸子。因为它是以易为宗,其中更多的则是道家的思想,不过三教合一,今天你抄我,明天我抄你,大家基本不怎么关注这个问题,
从意识形态上,大家已经不怎么争论了,剩下的就是看战队。你只要站在我这边,你就是我的学问;否则你就不是。
这基本上就是大明学术圈子的氛围。在这样的情况下,党争的就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每一个党派,基本上都是意识形态相同,同时在利益上也能够相互勾连。
像关学这种位于关中的学派,基本上在京师不被人待见。一方面是意识形态的原因,另外一方面则是关中它不是江南。关学被排斥,所以一直发展不起来。
这里面有政治问题,也有经济问题。
晋商虽然很发达、实力很雄厚,但是他们做食盐生意是在扬州,他们需要更好的融入当地,他们倡导的都是扬州的理学,并不怎么支持关学。
对于大资本家、大商人来说,哪一个学说对我有用,就是那一个学说好。
张余和宋应星、宋应升两兄弟对视了一眼,三人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说什么。
人家在夸你的学问,你总不能说什么不好的话吧?
阿谀奉承也显得太像拍自己的马屁,所以这个时候不开口最好。
“老夫也琢磨过,为什么这么好的学问就一直没能够成为显学呢?”韩爌看着张余三人,面容严肃的提出了这个问题。
韩爌脸上的表情有些迟疑,更多的则是惋惜,不过却没有问三个人的意思。因为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自己就先开口直接给出了答案。
“研究了几次之后,老夫觉得是因为著述不够的原因。你看理学,人家有朱子,有朱子的著述在那里能够事半功倍,可关学却不是这样,关学一直就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又没有颇具代表的著述。”韩爌看着张余三人,有点遗憾的说道。
听到韩爌的话,张余三人的表情都有一些黯然。
事实上,这个不用韩爌说,张余和宋家两兄弟也知道。因为事情到了今时今日这个地步,各家学派的优缺点都已经展现出来了。
像关学这样小学派的缺点,摆明了就是没有圣人,也就是说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
虽然关学的思想看起来这行那也行,但就是不够鲜明,立场不够坚定,门人们也没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让人一听就觉得你有道理的言论。
张载虽然说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口号喊的真挺响,可是在实际行动的策略上,却并没有什么技术。
所以感知并不是很强,平常大家也就说这句话说的好,夸夸事情做的棒,然后就没了。
就像范仲淹的那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传扬非常广,所有人提到范仲淹的时候,都会赞扬一句他的人品。
但是范仲淹干的是什么事情?
他是革新派呀!他要改革,光自己品行高洁有什么用?
现在张载的情况基本就是这样,出去问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我听说过这个人,我也赞赏他是一个高人,但是你说他有什么超凡脱俗的地方?
好像也就是说了这么一句“为天地立心”。
一个学派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要在施政纲领上有自己的想法。张载也的确是给出了自己的想法,可他给出的想法是什么呢?
是抑制土地兼并,恢复井田制。
这谁受得了?
这你给皇上说去,皇上能听你的?
真改这个就立马天下狼烟了!
宋应升三人当然也知道关学的缺点,所以才要想办法。
韩爌看着这三人,略微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把张先生所言、所行、所记录的东西整理在一起,集结成书呢?”
听了韩爌的这句话,宋应升三人都吓了一大跳。
韩爌这个想法也太疯狂了吧?
黄克缵那么疯狂,这个他们都是见识到了,没想到你韩爌也这么疯狂。
你这是不要命了?还是我们不要命了
把老师的一言一行记录下来,整理成册出版出书,最著名的代表是什么?
不用问了,那便是《论语》。
现在把张载也弄这么一本,往大了说,这是要把张载比成孔子吗?这就会成为笑话,会成为众矢之的!
往小了说,这他么就是胡编乱造!
张载是宋朝人,这都多少年了?他人骨头都烂没了,他的那些东西还有多少?
即便是能留存下来的,很多地方也是不合时宜的。这事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看韩爌这个意思,显然就不是为了让咱们真的整理。真整理的话也不用这么和咱们谈了。韩爌这就是为了让咱们胡编乱造!
现在宋应升三人算是洞悉了韩爌的意思,这比他们内心所能想象到的野心大多了。
原本他们三人以为韩爌也就是想利用自己几个人,利用一下关学,然后帮助他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帮助他寻找一个立场。
可是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韩爌是要自己创造一门学问。
当然了,如果真的说是自创的话,韩爌更是自不量力,会直接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韩爌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那就是鸠占鹊巢、借壳生蛋。在寻找一番之后,他就盯上了关学。
首先,这个学派不大,算是一个非常非常合适的学派。其次,这个学派的人数也不多,相对来说比较好控制。
最关键的一点,这个学派是理学的学派,但崇尚的却是易,比较好摆弄,比较好修改。
韩爌心中其实都有一个大致的思路了,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宋应升三个人答应下来。
在韩爌把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宋应升三人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被他胆子大吓到的同时,也在思考着这件事情的可行性。说白了就是想着这件事情能不能成功。
如果真的想要这件事情成功,仅仅有一个韩爌的支持,肯定不够。
宋应升三人谁都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十分的淡漠。他们实在无法表现出积极的态度。
如果让他们几个在政治上、在立场上站在韩爌这一边,这个没有问题,即便是失败了,无非也就是罢官归家。
可是现在韩爌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大了,以他现在表现出来的这些东西,以及他给他们这些人的这些承诺,不值得大家为他付出这么多。
似乎看出了宋应升三人的想法,韩爌缓缓的说道:“朝廷的科举教纲已经出来了,老夫觉得用不了几天就会昭告天下。真到了那个时候,事情也就没有挽回的余地,现在所有闹腾的人全都白闹腾了。”
“既然科举教纲已经改了,那孔庙是不是也应该改一改?我觉得张载可为圣人,可入孔庙,你们觉得呢?
宋应升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这就是韩爌给他们开出来的新条件了,他会提高张载的地位,会让张载进入孔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好事情。
这里说的进入孔庙,肯定不是像原本的一样,否则就没有必要拿出来说了。
在孔庙里面,有一种待遇叫配享孔庙,孔庙东庑是奉祀孔子的杰出弟子及历代贤明学者与儒家神位,历来公认的贤人都在里面有排位。
所谓东庑,就是指孔庙大成殿东边的一个房子,是专门供奉牌位的地方。大成殿东西两侧的房子叫“两庑”,是后世供奉先贤先儒的地方。
这配享的贤儒大都是后世儒家学派中著名的人物,如文中子、程颢、张载、邵雍、董仲舒、韩愈、王阳明等。
这些配享的人原为画像,金代改为塑像,明成化年间一律改为写有名字的木制牌位,供奉在一座座的神龛中。
韩爌说的是可为圣人,肯定不是像现在这样配享。
“如此方为最好。”张余站起身子,面容凝重的说道。
他这话的意思非常简单,你要是能把这件事情做到,那我们跟着你干也没有什么;如果你做不到,那我们也不会跟着你干。
韩爌倒也不意外,这件事情是他策划的一件大事情,需要详细的布置和安排。
在内阁里面沉默了这么久,他自然是要反击的,不可能甘心就这样被人骑在头上,然后等到过一段时日子黯然神伤的离开。
我既然已经做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上,我为什么不能真真正正的做一把内阁首辅?
做不了张居正,我也要做严嵩。
“好,今日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们就等我的消息吧。”韩爌笑着开口说道,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那,阁老,我们告辞了。”张余连忙拱手说道。
“好。”韩爌点了点头说道:“我让人送你们。”
等到几个人都出了屋子之后,后面的屏风之中突然钻出来一个人。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看打扮应该是一个读书人,身材有些清瘦,留了一抹八字胡。
此时,他的脸色非常凝重,一只手轻轻的撵着胡子,径直来到韩爌的身边,躬身说道:“阁老。”
韩爌点了点头,笑着问道:“觉得如何?”
“不可靠,滑不溜手。”男子笑着说道:“不过倒也可以用,还算是一个聪明人。”
“说的对,”韩爌点了点头说道:“这世上的人都这样,没有什么可靠不可靠的。今日合明日分,即便是满口仁义道德,可最终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男盗女娼?”
“夫之,你年纪轻轻能有这样的见识,也是实属不易。”
王夫之面色丝毫不变,他知道韩爌这句话意有所指,所以不好在这上面多说什么。
显然这位内阁首辅,对之前东林党的所作所为很不满意。如果那些人早听他的,何至于沦落到今时今日的下场?
可是即便如此,那些人还是觉得他不对,这才让眼前的这位内阁首辅有了这样的想法,这也算是他心中的一个痛了。自己不适合再说什么。
“宋家的两兄弟很老实,沉稳可用,却也是聪明人,显然不会相信我们。”王夫之转移话题道,“反而是那个张余,看起来非常的聪明,也很油滑。可恰恰是如此,这个人才比较适合我们来用。”
“那下一步你觉得该怎么办?”韩爌开口问道。
王夫之点了点头说道:“下一步就简单了。让人去散发消息,就说他们三个人预备拜入阁老门下。这事情成不成,都不能让他们先脱了干系。”
王夫之的脸上带着一抹嘲讽的笑容,说道:“这世上的事情本来就是如此,既然他们愿意玩,那就让他们知道这世上的事情是怎么玩的。真以为堂堂的阁老能够让他们利用,任由他们欺骗?”
听到王夫之的这句话,韩爌就先笑了,站起身子说道:“也行,先给他们一个教训。”
张余和宋家兄弟出了韩爌的家门,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一向为人严谨的宋应升,脸色尤其难看,整个人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
张余走到宋应升的身边,笑着说道:“可是觉得我过于献媚了?”
转头看了一眼张余,宋应升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是蠢笨之人,你今日所行之事,我也能够猜测到一二,自然不会这么想你。何况你张余张退之什么人品,我们兄弟二人一清二楚。”
“只是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恐怕有些难办了。你其实也明白,这个韩爌的要求太多,我们恐怕难以满足。即便我们愿意那么做,恐怕也很难做到。一旦事情落败,恐怕我们几个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京城官场纷纷扰扰,随便谁看我们不顺眼,就会扔出一块砖砸死我们。到时我们连躲的地方都没有,我们没有办法和内阁首辅谈条件。”
“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就要找外援。”张余笑着说道。
一边的宋应星这个时候也开口了,脸上全部都是苦笑的说道:“何人能帮我们?我们的处境你也知道,如果我们在京城之中有门路,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个下场。”
“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没有。”张余高深莫测的笑着说道。
“你们可知道冯从吾?”张余微笑着看着两个人,说出了一个名字。
宋应升想了想,转头看向张余,有些迟疑的说道:“你说的可是那个冯从吾?”
“除了他还能有谁?”张余笑着说道。
“可是他和我们并不是一路人。”宋应星皱着眉头说道。
这个冯从吾他们三个人都知道,因为他在关中可以说是大名鼎鼎,他们全部都听说过他的大名。
以前只是御史,冯从吾疏忤神宗罢官归里后,与友人萧辉之、周淑远等在此地之西宝庆寺讲学多年,弟子日众,而寺地狭隘。
万历三十七年十月,陕西布政使汪可受、按察使李天麟、参政熊应占、闵洪学及副使陈宁、段猷显等,为冯从吾另择宝庆寺之东小悉园处创建关中书院。
冯从吾在关中讲学二十多年,可以说门生子弟遍布整个关中。
除此之外,他创办了关中书院之后,其中又有更多的学子从里面走出来,这些人全部都是他的弟子,无论是官场上还是在士林之中,他的声望都一时无两。
如果有他出手的话,三个人的地位肯定不一样。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冯从吾虽然是一位学问大家,在心学和理学上都颇有建树,甚至被称为是心学和理学的集大成者。
可是在政治立场上,这个人却是东林党,他是整个关中东林党的领袖,统领着西北的东林党子弟。虽然他们的人数并不是很多,但是在朝中也是有地位的,被称为晋党。
自己三个人虽然也是关中人,学的还是关学,可是与他们却是两路人。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双方所学根本就不同。
尤其是关学这几年被挤压的很厉害,虽然和晋党算不上势同水火,但也绝不是能走到一起的两路人。
现在张余提起这个人,这就让宋家两兄弟有一些迟疑。
“你们觉得冯从吾现在的日子好过吗?”张余笑着问道。
宋家两兄弟直接摇头,“冯从吾与汪可受的关系好,同时与东林党的关系更好。前一段时间东林党被大肆清洗,冯从吾也曾经上过题本,虽然没有受到牵连,但也被放在了冷板凳上。”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冯从吾本身就有一个关中书院。朝廷上现在全部都在反对私下讲学、反对私自开书院,他的地位自然就非常尴尬。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日子要能好过就有鬼了。”
“所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就更需要我们了。”张余笑着说道。
“人家可未必能看上我们。”宋应星语气之中带着嘲讽的说道。
“他肯定能看得上我们,现在的我们看起来并不是很重要,可是很快我们就会非常重要了,到时候他一定会接纳我们。”张余十分有信心的说道:“不信我们就走着瞧。”
“即便他很看重我们,我们又能为他做什么呢?”宋应升看着张余,目光灼灼的问道:“而且如此反复,两面做人,怕是为人所不齿。真到了那个时候,两面的人都不会放过咱们,我们恐怕连关中都回不去。”
见到宋家两兄弟一脸的担心,张余笑着说道:“我们为什么要投靠其中一个?我们是关学的代表,当然代表我们自己。我们要寻求的是地位平等的合作,而不是投靠他们。”
“如果单单是韩爌,他想要拿捏我们易如反掌;可是有了冯从吾的话,事情就没有那么容易了,韩爌想拿捏我们就要掂量掂量了。”
“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冯从吾他们想逼迫我们,我们还有韩爌。到时候我们居于他们两方之中,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你这是在弄险。”宋应升沉着脸,一字一顿的说道:“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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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煊注视,直至列车渐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送走了几位同学。
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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