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诚亲自送到了码头,一直到周卫搭乘的船消失在视野之中,他这才回转。
从周卫的行礼上来看,在黔州这些年来,他也没有少捞啊!
大包小包,大箱小笼,整整装了一船。
不过,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至少在交接之上,他没有出任何的幺蛾子,而是很认真地与萧诚将大事小事一一交接得清清楚楚。
更重要的是,他对萧诚做出了一些提醒,虽然很隐讳,但萧诚仍然承他这个情。
这个人,不能说是一个好人或者说一个好官,但是呢,他是一个这个时代的最标准的普通的官僚。
用萧诚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个还有着最基本的良心的官儿。
这样的官儿,在任何时候,都是官场的主流。
心太黑、太贪的官儿,总是会被拉出来当作典型给弄掉,以此作为朝廷向百姓展示他们心系黎民、铁腕反腐的标志。
太清廉、太正直的官儿,很难在官场之上走得太远,在无数个沟沟坎坎的面前,这些人,多半会半道而殂。
真正能走得远的,反而是周卫这种官员,能和光同尘,能与所有人打成一团,看起来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
当然,周卫不会走得太远。
因为他虽然具备了这样的素质,但他的才能也就能到这一步了。
再向上走,就是另一个层次的人了。
五品,是一个巨大的分水岭。
在这个级别之上,再向往上走,那就能力,背景便缺一不可了。
就算是专职喷人的御史中丞,其喷人的功夫那也是一绝,不喷则已,一喷就能喷到点子上,一喷就能弄倒一个高级别的官员。而想要喷得如此准确,喷得有理有据,没有点水平,没有点手腕,没有点实力,能做到吗?
当然,人家李光的恩师,那也是光荣退休的曾经的东府相公中的一员。
黔州的签厅,终于归了自己。
知州的公厅是正堂。
签厅并不是一间房子,而是在正堂的两则,一溜两排的厢房被分隔成了一个个的小房间。
当然,作为知州的副手,黔州的二把手,签判的房间是紧挨着知州衙门正堂的东首第一间,房间也是最大的,一里一外两间套房,外头可作会客厅,里头便是办公厅。
而其它的官员们,就只有一间小小的签押房了。
而其它的吏员们,就只能挤在最外头的大屋子里,地面上摆着一排排的案几,大家挤在一起办公了。
十一月的黔州,天气已经相当的冷了。
与北方的冷不同,黔州的冷,宛如一根根尖刺,顺着衣服的缝隙无所不在的往内里头钻。要是在汴梁,这会儿家里已经燃起了地龙,但在这里,屋子里,却只有一盆炭火,摆在萧诚签厅的内间。
李信在外头冻得哆哆嗦嗦,萧诚坐在屋里,也是两手冰凉,不时便要搓搓手或者将手在胳肢窝里放一会儿。
屋内各色档案堆集如山,不仅大案之上堆满了,地面之上也放了不少。
萧诚想要看以往的档案,了解一下黔州的具体的情况,下头的诸位参军们,便抬来了这么多的档案。
很老套的给长官一个下马威的作法。
萧诚一来,马知州便适时的病了,下头的人,自然知道要怎么做!
马知州可是黔州的坐地户,在这里当知州多年了,上上下下,关系盘根错节,与各路人马关系都铁得很。
而萧签判呢,初来乍到,而且听说还没有满十八岁,学问或者不错,但只怕身上毛都还没有长齐呢,如何与人老成精的马知州斗?
如何选择站队,这是一个不用考虑的问题。
萧诚自然也有心理准备,他压根儿也没有去看这些东西的想法,真要看的话,他看上一年,也看不完,更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现在的他,正皱着眉头,听着呼号的寒风而恼火。
当官的,还真不修自己的官厅啊!
这屋子,四面漏风。
风一吹,坐在屋里便能听到尖锐的风啸之声,萧诚甚至怀疑,下起雨来了,自己是不是还要准备几个瓦盆在屋里接水。
就这个模样,别说屋里只有一个炭盆了,便是烧上地龙,温度也照样会起不来。
自己这屋里是这样,其他人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信,进来烤火!”萧诚探出半个脑袋,看着瑟缩地缩成一团坐在外头屋里的李信。
两个人坐在了炭火边,火旁温着一个铜水壶,倒是热气腾腾的,身上总算是有了一点暖和气。
有些贪婪地将手伸到火堆之上,李信瞄着满屋子的案卷,扁着嘴巴道:“又是这一套,他们也不觉得太老套了!”
“不老套,一点儿也不老套!”萧诚笑道:“下到州府,上至中枢衙门,大家都是这么干的,老头子去年当了三司使,刚进衙门,下头的支使们,不也是这么弄的吗?”
“二郎,你还真看啊?”
“看个鬼!”萧诚不屑地道:“能拿到你面前来的,要么没毛病,要么便是陷阱。不管哪一个,都是吃力不讨好,我才懒得理。”
“可啥也不看,事儿怎么做呢?总不能一天到晚就这么烤火吧?”李信眨巴着眼睛,不安地道:“不做事,怎么能立威,怎么能站住脚呢?”
萧诚哈哈大笑:“李信啊,做官啊,首先不是做事。”
“那要做什么?”
“首先要拿人!”萧诚淡淡地道:“拿不住人,怎么做事呢?我是堂堂签判,黔州的二把手,可不是下面的那些吏员,难不成要我亲自下去,事必躬亲吗?”
“就是!”李信愤愤不平:“按理说,今天您第一天来办公,下头的各房长官们,不该一个个的来见您向您汇报工作吗?反倒是一筐筐的档案抬来,明显的不安好心。”
“李信,我考考你啊!”萧诚笑道:“你来说说看,你家公子要拉人,从哪一个开始好呢?”
李信瞪大了眼睛,好半晌才道:“二郎,这可是难为我了。”
“说说嘛,说错了也不会怪你!”萧诚扒拉着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录事参军肯定是不要想的,他是诸曹之首,必然是知州的心腹!”李信想了想,道:“司户参军也是不要想的,那是掌钱儿的,不是知州心腹,坐不上这个位子。按我说,也就只有司理、司法可以想想法子了。”
“果然还是有些长进的嘛!”萧诚哈哈一笑:“那你说,该怎么想法子呢?”
李信压低了声音道:“二郎,我觉得应该先找司理的麻烦。司理参军手里握着刑狱,要说他手里没有几桩冤假错案,我还真不信了,只要找出来,便能以此为柄要胁他!”
萧诚微笑不语。
“二郎,我说错了吗?”李信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说错!”萧诚道:“嗯,既然主意是你想出来的,那这事儿就你来办,想办法抓出这司理参军的错头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尽管放手去做。”
“放手去做?”
“李信,这也是对你的一种历练,我希望你能够做好!”萧诚站了起来,甩着手向外走去。ωWW.miaoshuzhai.net
“二郎,你去哪里?”
“去拜见知州!”萧诚头也没回地道:“知州身体有恙,我自当前去拜会。”
知州的家与衙门一体,前面是衙门,后面就是知州的府邸了。
知州马亮对于萧诚会来见他似乎早有预料,门子一通报,萧诚直接就被引到了会客的小厅之中。
与外头破破烂烂,四面漏门的衙门相比,后头的知州府邸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却是天上地下两重天了。
虽然说不上美仑美焕,但至少可以算得上精致了。
就是精致。
这地方的审美与北方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北方,喜欢的是大开大阔,这边儿的审美,与江南那边倒是有些相同了。
小客厅里暖烘烘的,明显是装了地龙的,走进屋里,倒仿佛是走进了春天,身上立时便暖和了起来。
“崇文来了啊,坐,坐!”马知州坐在太师椅子上并没有起身,两条腿上却还搭着一条厚厚的毯子,热情地指着对面的椅子,笑道。“今日你第一天上值,本该我这个知州带着你各房转一转的,不过你看我这老寒腿却是发作了,好几天都有些寸步难行,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萧诚笑着躬身一礼:“多谢知州挂念,怎么说我也是一州签判,是他们的上司,他们怎么敢为难我呢?如果真有人存了为难下官的心思,下官自然也会毫不客气地打回去,出头的橼子先烂,这道理,他们还是明白的!我可是一个受不得气的。”
马亮大笑:“少年锋锐,这黔州衙门里,尽是一些暮气苍苍的家伙,你这一来,倒是尽显朝气,好,好!有了你这签判,想来我们黔州必然旧貌换新颜。”
“知州谬赞了,换不换新颜的我不在乎,只要大家和衷共济,别把我当外人,那就好了!”萧诚道。
“说得也是!不过融入,也需要时间啊!”马亮道:“崇文啊,你今日不来,我也是要着人去请你的,我这老寒腿,这几日着实有些不争气,郎中也看了,药石也吃了不少,最终也不大见效,所以这些日子里,我准备到别庄去住些天了。”
“知州这是要离城吗?”萧诚吃了一惊。
“没办法啊!”马亮叹道:“我在外头的别庄里,有一处温泉泉眼,每当这老寒腿发作的时候,到哪里去泡上一段时间,便能得到缓解,崇文你刚来,我本应当先带着你熟悉公务,可是......”
“知州勿需挂怀!”萧诚连连摆手:“身体重要,当然是身体重要,公务嘛,今天不做,明天也可以做,明天做不了,再往后推一推嘛!”
“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处理的!”马知州的神色严肃了起来:“崇文,我去养病期间,这黔州的公务,你却要是担起担子来的,万万不能懈怠。”
萧诚站起身来,躬身道:“谨遵命,知州尽管去养病,我看这黔州太平得紧,也不会出什么事儿。”
“哪里太平哟!光是独山那边,听说就出了大事,我已经派人去察看了,过几天,大致的情况就回来了,崇文先抓紧时间,平了那边的事吧,有什么实在处理不了的,再去别庄找我吧!”马知州笑着道:“我虽然不在衙门里,但也还是要给你撑腰的。”
“多谢知州!”
从马亮的府邸里出来重回到自己的签厅,萧诚低低地笑了几声,看见李信还趴在一堆卷宗之中看着案卷,不由一笑,伸手揪了揪他道:“早前我就说了,想从这些案卷之中轻易找到漏洞是不大可能的,都是一些积年老吏,做出来的东西要是你都能看破,那人家几十年岂不是白活了!”
“二郎你一定能看破!”
“我是能看破,但我懒得看!”萧诚道:“跟我走。”
“去哪里啊?”李信吃了一惊。
萧诚道:“咱们先去看看签判的官舍,周卫走了,咱们自然要搬进去。一直住在驿馆也不是一个事儿。”
“现在就搬家?您不办公了?”
萧诚扫了一眼满屋子的卷宗,“不办了。先去安家,一定不能安,何能安黔州?”
带着爽郎的笑声,萧诚摇摇摆摆的一路走过一排签房,路过之时,各签房之内安安静静,路过之后,一颗颗脑袋则从门里半露出来,看着萧诚的背影或惊诧、或沉思、或幸灾乐祸。
第一天上班,除了搬案卷的一些书吏之外,黔州的第二把手,没有能见到任何一位有份量的官员。
不管别人是怎么想,反正萧诚看起来是不在乎。
此刻的他,正站在签判的官舍前撮着牙花子。
“这房子,周卫倒底是怎么住了这么些年的?”看着破破烂烂的官舍,萧诚瞪大了眼睛,比起他的签厅,这间房子更加的不堪。
“没有哪个官会修官舍的!”李信低声道。
“呸,这房子再不修,我怕他塌了。”萧诚摆手。
“行,我马上找人修。”
“这是官舍,凭什么要我自己出钱?”萧诚却不干了:“今天咱们出去转一转,明天,我让人来修。既然是官舍,当然得官里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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